用石頭堆砌而成的墳墓整齊排列在樹林前面的路旁,老人用過的劍、盾牌、頭盔,都擺在墳前以作紀念。舒莉思詩採摘鮮花,祈禱祭祀,難掩哀傷。
「住手!」舒莉思詩曾經嘗試阻止悲劇發生:「他們已經敗給你了,何必趕盡殺絕呢?」
「你搞清楚,想要趕盡殺絕的,不是我,是他們。」
受傷的老人眼裡仍然充滿仇恨,再加上不敵一人的那份不甘,要不是年紀大了,力不從心,一定會爬起身來戰至氣絕為止。而且這些老頑固絕不會因為打輸而低頭認錯,只會更加堅持道理在他們那邊。
「之前那些矮人騎士,你也沒有殺過他們一個人呀!」
「如果他們只是為了執行職務而來的話,放他們一條生路未嘗不可……然而,他們是來取我性命的,今次手下留情,下次必然反撲。」
「這……」
「你看看他們,就算他們以後都無法再拿得起劍,他們的仇恨也不會因而磨滅。難道你要他們帶著這種心情度過餘生嗎?」
在無論如何都無法原諒或寬恕的前提下,老人騎士們即使病痛得只能躺在床上,他們仍舊會將仇恨掛在嘴邊,對於伊東的憎恨會一直在他們心中反覆折磨他們,直到死亡來臨,還是不願瞑目。
一句「給他們一個痛快吧。」舒莉詩思看到了伊東的無情與殘酷,心靈裡的涼薄滲出雪水,將僅餘的一點人性都凍結成冰。這位長久以來一直為了正義與良心四處奔波的人類的女騎士,不禁疑惑,到底是甚麼原因,讓伊東徒有騎士的虛名,行為表現卻如同流氓一般?
如果齊爾菲雅在場,她會認同這種殘忍的做法嗎?「他本質上是個好人,卻將自己塑造成一個壞人。」齊爾菲雅曾幾何時如此形容伊東,舒莉思詩卻始終不覺得這個男人到底「好」在哪裡,頂多只是個可憐、值得一點同情的人而已。
「那麼,」伊東將老人們殺光,轉身面對另一位刺客,「你到底是何方神聖?」
「我為甚麼要告訴你?」奧斯蘭以為只要配合老人們的攻擊就可以擊敗伊東,誰知道還是吃了虧,腹部受了重傷,無法繼續作戰。
「看來你比其他人聰明。這世界太多人喜歡自揭底牌、自暴底細,愚蠢到極。」
「你這樣奉承我也不會有任何好處。」
「我知道。」伊東舉起染血的「放逐之榮」,說:「我不會叫你放棄找我復仇,但我可以告訴你,你一定不可能成功。」
三個人的小隊又再剩下二人,而且二人之間的氣氛變得很差,互相都不主動說話。雖然對於伊東來說可能是好事,但對於一個團隊來說卻沒有任何益處。舒莉思詩作為前騎士團團長,理應深明當中弊病,卻還是無法衝破彼此間的隔閡。
也許原因不僅僅是不認同對方的行為或者思想理念,而是舒莉思詩根本沒有辦法真正了解伊東這個人的構造為何。縱使她到過伊東的故鄉,聽聞過伊東的童年生活,甚至一起經歷過出生入死……她也只能主觀地認為伊東是個孤單寂寞的怪人,卻不能理解孤單寂寞對於伊東來說可能也是一種享受。
大概是在騎士團裡待得太久,行事為人總是會被一些既定的規條所限制,覺得作為一個「人」就應該如此如此,例如面對不能再反抗的敵人,本著人性的憐憫,應該放過他們。舒莉思詩無法在這個框架以外想到更多,覺得在這些人類所共同追求的價值觀以外一意孤行的伊東,一點不像個正常的「人」。
沈默一直延伸到拿爾西結斯接壤坦桑蒙尼亞的邊界,只要越過這道線,伊東和舒莉思詩就能從矮人的自治區進到妖精的原領土。然而,他們潛伏在拿爾西結斯的消息已經傳到邊境關卡,出入境的守衛異常森嚴。
「怎麼辦?」舒莉思詩忍不住要問。
「我們沒有選擇。」
關卡建在山谷之中,如果要繞過重兵偷渡進入坦桑蒙尼亞,要不浪費時間繞大圈子,要不冒著生命危險翻越崇山峻嶺,那倒不如直接衝過去更省時省力。而且對於伊東和舒莉思詩來說,這點兵力其實算不得是甚麼。
問題是,舒莉思詩實在不願意傷害無辜的人。她跟伊東不一樣,她的劍只會砍殺魔物,毫無疑問的為民除害。如今要她為了活命斬殺阻擋在面前的矮人騎士,這能稱得上是正義嗎?
不,舒莉思詩很清楚,這不是正義,這是自私。
人都是自私的,只是自私的程度如何卻因人而異。如果正義和自私是絕對的對立,恐怕這世上並沒有一個正義的人,包括舒莉思詩本人。再者,她既想跟著伊東突破重圍,卻又不想沾污自己雙手,其實她才是最自私的那一個。
「我們先躲在樹林裡休息到夜晚,待守衛放鬆的時候再行動。」
舒莉思詩還有十多個小時給她考慮或者說服自己──她肯定沒辦法說服伊東放棄突擊──要不丟掉自己那自以為高尚的正義,堂堂正正做個自私的人;要不切切實實貫徹自己的正義,將伊東這個殺人狂魔除掉。
難道沒有兩全其美的方法嗎?有,只要將自私說成正義,自欺欺人,將原本誓不兩立的概念混為一談,說服自己接受這種不完美、可改善的行為模式,舒莉思詩就不用繼續苦惱下去。聽起來就像是一種離經叛道的邪惡,但事實上幾乎所有人都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似是而非的自私地正義。
就像伊東一樣,不,嚴格來說伊東是明知故犯──「我就是正義」。只要抱著這五個字,做任何事都不會受到良心責備,因為所有自私行為都變成為了正義。
「唉……」舒莉思詩向著晚空嘆氣,星星不識趣的閃爍著笑臉。
「下不了手嗎?」
「那些人有父母、有孩子,當我想到我的劍會破壞無數個幸福家庭……我就……我就……」舒莉思詩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言詞去形容心中的糾結。
「希望你記得,你已經不是騎士了。」
理論上,騎士是正義的象徵,雖然近年騎士團腐敗,為了各種利益和權力勾心鬥角、濫用職權、欺凌弱小、勾結黑道、貪贓枉法……幾乎沒一件事跟「正義」沾上邊。但是,在舒莉思詩的理想之中,她就是要當一位正義的騎士。
於是伊東提醒她,她已經不再是騎士。如今她是一位冒險者,既是冒險者,就當以自身最大利益就優先考量。這也許就是伊東為甚麼不以騎士自居,反而稱自己為冒險者或者僱傭兵。
「人啊,也許應該活得自私一點。」4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EDI6casy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