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寒與母親正在飛往家鄉青島的航班,空姐推著餐車而來,不知道她是哪裡的人,用蹙腳的廣東話問:「請問想要雞還是牛?」
「兩個牛吧。」阿寒漫不經心地回答。
「哦,不好意思,我們只剩下一個牛肉飯了,換一雞一牛可以嗎?」
「好,沒問題,麻煩你了。」母親把餐盤接過來,不假思索地把牛肉飯給了阿寒。她沒有開動,反而一臉嚴肅地望向阿寒。「以寒啊,我有一個消息要告訴你,你冷靜點聽完就好。」
「我想跟你說——」
「你想跟我說,父親再婚了對不對?」
母親呆若木雞,吐不出半句話來,她留到上機才告知阿寒這消息,就是覺得他在飛機上也不好發難;沒料到他竟一早知道,還能這麼平心靜氣。
「你是怎麼知道的?他親自找你了嗎?」
「他哪有膽量來見我,是祖母跟我說的。」阿寒聽到這消息時,不自覺握緊了電話,始終做不到處之泰然,腦海浮出很多句冷嘲熱諷的責備,可他把它們統統嚥下去。最後只能澀澀地說:「希望他不要重蹈覆轍。」祖母倒是感性起來,「寒仔,無論如何,我就只認你一個孫兒,你媽一個媳婦。遲些跟我吃個飯吧,很久沒見你們了。」
「那你⋯⋯沒甚麼意見嗎?」母親小心翼翼地試探著。
「他的事與我無關,我說甚麼也阻止不了。」
「以寒啊,你都快十八歲了。你會⋯⋯想見見你父親嗎?」
「那你會想見他嗎?」阿寒反問,努力沉著氣,嘗試擺脫那個動輒就發脾氣的自己。
「以寒,我想你知道,婚姻破裂這回事是有的,他不愛我了,我做甚麼也挽回不了。但那些傷心都已經過去了,我沒有找到另一個人,不代表我不快樂。」母親摸摸手指上的戒指,「你們是不是很納悶為甚麼我一直戴著這黃銅戒指?其實它不是結婚戒指,我沒有念念不忘,結婚戒指我早就扔了,這隻是我離婚後才換上的。」
「是你婆婆送給我們兩姊妹的,稱不上是寶,但總算是代代相傳,它是一種祝福,哪怕之前經歷了多少風風雨雨。」
阿寒只是默默地把錫紙盤中的牛肉分給母親,「吃吧,別說了。飛機餐本來就不怎麼好吃,放涼了更放不進口裡。」和記恨多年的父親見面,他還沒做好準備。
「那我們說點別的,你這個暑假有甚麼計劃?畢竟都中六了。我以前不逼你讀書,但最後的數個月就好好加把勁,知道嗎?」
「應該會上個地理速成班吧。」實情是二人同行一人價錢,他便順奕姿意陪她一起報讀。
「那就好,遊戲不是不可以不打,午覺不是不可以睡,就抽多點時間學習。還有大學不是都有資訊日嗎?你去逛逛也好,做點資料搜集,不要一無所知。」
阿寒甫踏進老家的玄關,外婆便急性子地把他摟住,看來她寶刀未老,用力得差點讓阿寒透不過氣來。雖然他不太喜歡長途跋涉回來家鄉,可是他喜歡跟外婆相處,因為外婆總是當他心頭肉一樣捧著。「我的以寒多棒啊,怎麼比以前又帥了一點?這可不行,會惹來很多狂蜂浪蝶!」外婆笑得燦爛,拉著阿寒坐下來吃橋子。
「媽,你不要又亂說話,這小子就是被你竉得那麼自戀的。不過狂蜂浪蝶嘛,的確要趕一下。」母親把行李推進客房,然後換了一身居家服,感覺自在了不少。「你好不好意思?讓一個老人家給你剝橘子。」
「對了,」阿寒把最後一塊橘子遞給外婆,「外婆您會包鮁魚餃子嗎?」
「那還用問的嗎?當然會啦,想當年我就是靠鮁魚餃子綁住你外公的心呢!」外婆一提到外公,笑得甜絲絲的,阿寒都快要起雞皮疙瘩了。他挽著外婆的手臂,像個小孩般撒嬌:「那您這次可以教我包嗎?」
在外婆一口答應之前,母親馬上搶話:「包甚麼包?你先幫外婆把燈泡換了,不換的話就不要學了。」
「行,無問題。」沒想到阿寒沒有怨言,馬上立身行動。母親看著阿寒專注地扭著電燈泡,若有所思,之前和徐教練的對話在腦海迴盪,教她的心定不下來。阿寒跟著外婆到菜市場,聽著外婆的指導,學習如何挑選最新鮮的鮁魚,拿出手機把注意事項寫進備忘錄。回到老家,外婆氣勢磅礡地把魚剁碎,阿寒看得頭皮發麻。母親則一副看好戲的樣子,戲謔道:「貝以寒你別打算在家裡表演劏魚,我不想你血濺廚房。」折騰了好一陣子,終於把包好的餃子送進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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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寒不喜歡回鄉的另一個原因,就是不想與他的阿姨見面。她本來長相就不討好,一雙隻燕眉頂在眼睛上方,臉頰無肉瘦削,一開口便尖酸刻薄,看著就不順眼。這次回鄉就是因表妹要出國讀書而起,飯桌理所當然的成了阿姨炫耀的舞台。
「其實我也想把家寧留在身邊,但老公說既然將來都會在英國讀大學了,乾脆早點過那邊融入一下當地的文化,所以就報讀了一間在那邊數一數二的寄宿學校。」
「家寧啊,那你的英文應該很棒了,有空教外婆一兩句,讓我在朋友面前威風一下!」
表妹其實也是個可憐的孩子,理應是主角,卻一直插不了話。每次想開口發表甚麼時,都被她那勢利的母親截糊了。「她英文好就當然啦,我天天都陪她看英文新聞報導、財經雜誌,她自己也會看很多小說。她最近還教了我一句句子,The apple doesn’t fall far from the tree. 阿寒,你都中六了,來,解釋給外婆聽是甚麼意思。」
阿姨就是知道他不諳英文,故意讓他答不上來,可是阿寒也不是省油的燈,馬上回嗆:「這麼複雜的句子我是不知道了,不過我知道一個更有用的,現在這場合也能用到。你知道Shut up 的意思嗎?」
最先發出笑聲的竟然是表妹,阿姨馬上臉色一沉,不悅之情表露無遺。母親把在飯桌下踢了阿寒一腳,阿寒只是不置可否地聳聳肩。母親馬上替兒子打圓場:「阿寒他英文差,要是有家寧一半就好了,我也不用操心。」
「你啊,就是要操心的事太多了,注意力都給分散了,我就不一樣了。」本以為阿姨會見好就收,她卻硬要說下去,讓全部人都食不甘味。「The apple doesn’t fall far from the tree. 蘋果落地,離樹不遠,就是有其母必有其女的意思,要是母親有精神病,女兒可能也被遺傳了。你說,你要擔心的事情是不是特別多。」
外婆這次幫理不幫親,她很少動火,卻「啪」的一聲放下了碗筷,有威嚴地教訓著小女兒:「和和氣氣吃一頓飯是不可以嗎?硬要說東說西弄得全部人不高興,你的思想比我還保守了。你姐的事要你管了嗎?你有空就管好自己的事,不是說全家人回來嗎?你老公現在跑去哪了?」
阿寒突然覺得,她和母親一樣都是命苦的人,她唯一能炫耀的就只有錢;可是命苦不代表一個人能夠為所欲為。
接近午夜時分,母親大概是和阿姨促膝長談後,走進了她與阿寒的房間。阿寒正在雙層床的上層,和朋友連線打機,母親爬上了梯子,幽幽地問道:「是你幹的好事吧?」
「你在說甚麼,我聽不懂。」阿寒放下手機,縮進被窩裡。母親嘆了一口氣,「你阿姨說她剛剛去洗臉時發現洗臉奶被人換上了牙膏,害她好一陣子刺得睜不開眼,你敢說不是你做的嗎?」阿寒不作聲,等同默認了。
「你都快成年了,還在玩這些小把戲?」
阿寒著實覺得煩厭,「你們可不可以不要開口閉口說我快成年了、我都中六了?現在是我幼稚了嗎?我做錯了嗎?她這樣說張羚嘉,她不幼稚嗎?你不生氣嗎?不覺得過份嗎?」
「我不和她爭論不代表我認同她,你不懂,有些事不是硬碰硬就能解決的。」阿寒拒絕聆聽,把被子蓋過自己的頭,將一切紛擾隔絕。
這裡的夜比香港的寂靜,他卻徹夜無眠。聽著母親在下層輾轉反側的磨擦聲,他知道,就算他多麼不捨得彼得潘的影子,也是時侯正視現實,世界容不下他的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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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和表妹昨天提早回香港了,大概是自覺沒臉子,今天的天氣也就特別好,陽光明媚,從老家的玻璃窗隱隱約約看到一片海,那是一種清澈得很的藍。阿寒又跑到廚房纏著外婆,死心不息想要學會劏魚的竅門。這次他不再是旁觀者,拿起刀實踐,外婆躲得老遠,生怕他把刀擲在她腳上。
「以寒你還是靠邊站好了,你這樣到天黑也沒得吃,讓我來吧。」外婆實在看不過眼他雞手鴨腳。
「不行不行!您就讓我試試嘛。」阿寒堅決不肯。
「你真的打算在香港包餃子嘛?」
「是啊,怎麼了?」
「我們這裡人傑地靈,鮁魚也特別新鮮,你回去香港煮,哪有這麼美味?味道肯定打了個八折!煮一鍋完美無瑕的鮁魚餃子啊,也要講求天時地利人和。」外婆自豪地說道。
天時地利人和。
「你別顧著弄餃子,你和你媽鬧僵了嗎?是因為那天的事嗎?」外婆關切地問道。
「算是吧。」阿寒把憋在心中的疑惑問出口:「外婆啊,您覺不覺得阿媽和阿姨都不太幸運?」
本以為外婆會嚴肅起來,怎料她爆出一陣笑聲,良久才說出話來。「這些事用不著你操心啊!怎麼突然就這麼一本正經?」
看見外婆如此率直的反應,阿寒摸摸後腦勺,跟著她憨直地笑了。「快點去搓餃子皮,讓你媽回來時試試你的手藝!」
這次飯桌只有外婆、母親和阿寒三個人,氣氛卻融洽了不少。「怎麼又是餃子?明天吃點別的東西嘛。」母親嘴上抱怨著,實際上吃得津津有味。
「媽,」阿寒看看外婆,然後看著母親,認真地說:「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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