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知道阿寒最後還是把她在學校暈倒一事告訴阿姨,不過她沒有怪責他,可能她心底裡還是奢望嚐到家庭的溫暖,哪怕是借回來的。她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她發現房間的格調有點不一樣了。「嘉嘉,我幫你買了新的窗簾,以前那個厚厚重重的,把陽光都擋住了,現在這個夠薄讓陽光透射進來,人也會精神一點。」嘉看著新的窗簾,一片米白色繡著朵朵黃色雛菊,淡然一笑。
「還有這個是我剛剛去買的,聽說點了這種香薰晚上會睡得好一點,我也買了一個給自己,就試試看吧。」
「阿姨,」嘉泛起微弱卻由衷的笑容,「麻煩你了。」
「傻妹,哪有說麻煩不麻煩?你幫我做家務難道就不麻煩嗎?你看看貝以寒那傢伙,『唔該洗死人』,甚麼時侯怕麻煩到我們了?」
深夜時分。
「張羚嘉?」阿寒壓低聲線,沿著聲音輕輕推開房門,他感受到她轉身面向牆壁,不讓人看到她淚流滿面,故意屏住呼吸,假裝熟睡。他重重嘆了一口氣,上次看見她偷偷抽泣是甚麼時候的事呢?他坐在床邊,沒有開口說半句話,沒有伸出手安慰她,只是坐著。時鐘滴答滴答,她依舊面向牆壁,令人心痛。
他按住嘉的膊頭,幫她翻過身來。淒冷的月光打在她的臉上,盡是一道道縱橫交錯的淚痕,豆大的淚珠從眼角失控落下,他伸出手,輕輕撫平她緊蹙的眉頭。她止不住眼淚,沿著臉頰簌簌流到脖子,然後哽咽喚著他的名字:「阿寒。」
「我在。」他沉穩地說,希望給她一點點慰藉。
「阿寒。」她又再重複喊道,良久才艱難地吐出一句話,一字字敲在阿寒的心頭,他好想跟著一起哭。
「我很辛苦。」
嘉不安地把被子往上拉,蓋住自己的下巴,渾身發抖,皮膚因乾了的眼淚而繃緊。
「我知道。」
這個晚上特別漫長,他們好像一同掉進黑洞裡,再也找不到路的出口。再次醒來時,他發現自己坐在地上,整夜托著頭打瞌睡,手和肩頸都傳來一陣痠軟。他轉頭望向嘉,她睡得酣甜,呼吸均勻,他把她的鬧鐘關掉躡手躡腳地爬出房間。母親正在煮早餐,「媽,不如打回學校替嘉請假一天。」
張開眼醒來時,嘉發現外面陽光猛烈,感覺和平時不一樣,一看手機驚覺已是中午。嘉嚇得從床上彈起來,跑到客廳空無一人,又走回房間想要以最快速度更換校服,抓起書包卻瞥見上面有一張便利貼。
「幫你請了一日假,好好休息。」
嘉像失了重般跌坐在床上,不知道剛剛自己在折騰甚麼。她伸手摸摸書包底,阿寒果然又放了巧克力進去,這次卻有兩顆。吃了之後,是否就能擁有雙倍快樂。
她回到學校少不免聽到零零星星的流言蜚語,尤其是當阿寒和馮奕姿分手了;但她不再介意了,要討厭、要誤會悉隨尊便,反正畢業後根本再也不會見面。曾經苦苦討好所有人,最後又換來了甚麼。她倒是沒料到馮奕姿主動來找她,她們站在後樓梯間,馮奕姿問道:「你最近還好吧?」
嘉突然意識到,當天站在門外的女生,正正是她。她搖搖頭,「沒事了,謝謝你。」能夠如此張揚地找她,馮奕姿必定是從阿寒口中知道了內情。
「我甚麼都知道了。」
嘉保持著臉上波瀾不驚的表情,儘管她不知道「甚麼」確實指的又是甚麼。
「你喜歡阿寒嗎?」她直截了當,卻沒有咄咄逼人的氣勢。
嘉幽幽地說:「我們之間,不談喜不喜歡。不是一句我喜歡你,就能跟他在一起。」然後她鄭重地向馮奕姿躹躬道歉:「對不起。」
「你沒做錯為甚麼要道歉?」
她習慣了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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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最後一個上課天越來越近,校園內已浮現出離愁別緒,嘉卻覺得比以往任何時刻都平靜。她和阿寒的關係重歸平和,像被馴服了的大海,一切風平浪靜。不過他和阿姨為了她可說是費盡心思,每個星期日都寫好未來一個星期的菜單,每晚都有新的菜式,她也不知道原來阿寒終於學會了煮蕃茄炒蛋。
這天她特意約阿玥到商場逛街,想買心意卡送給老師們。「阿玥,你幫我挑一下,你覺得哪個款式好看?」
「乾脆全都買啦,反正喜歡你的老師那麼多,你全部都應該好好答謝!」
離開書店後,嘉又一反常態地拉她去附近的甜品店,不讓她回家。阿玥從未見過如此黏人的嘉,以為她也是被畢業季的傷感傳染了。「嘉啊,你不用回去溫習嗎?」
「都最後一個星期了,就趁還年輕放肆一下嘛。」嘉清一清喉嚨,終於到了這一刻。「阿玥,我有些事想告訴你,希望你不要怪我到現在才坦白。」
就這樣,她把一直憋在心裡的秘密完完整整地告訴了阿玥,沒有遺留任何細節。嘉第一次覺得,原來她可以選擇不孤獨,哪怕能交心的只有一人。
最後一個上課天終究還是在一片怨聲下來臨。嘉把心意卡一張一張送出去,來到校長室卻被告知他出外開會了。「那能麻煩幫我將這張卡轉交給校長嗎?」
竟然不能親身向他道謝和道別,嘉覺得很可惜。
那天她躺在醫療室的床上,望向自己傷痕累累的手腕,一種無以名狀的恐懼油然而生。校長走進來,向校醫確認了她的狀況後,叫校醫先去忙,然後是好一陣子的沉默。「張羚嘉同學,你記不記得你曾在我面前說過教育的意義是甚麼?那時侯我在想,這個同學真的好大的膽子。」嘉失笑。
「這些年來我一直反覆思考,不停提醒自己不要忘卻初衷。我八年前來培南中學就任校長,那時侯你都還沒進來,我在開學禮上曾經這樣說:『成績重不重要?入大學率重不重要?要是告訴你不重要,那肯定是在騙你。但我不想培南出了一個狀元,一個提到校園生活就會哭喪著臉的狀元;我寧願在這裡教出一百個平庸的學生,一百個在這裡覺得快樂的學生。』」
快樂很難,一直快樂更加難,所以她總是患得患失,怕幸福會在不知不覺間覆滅。
準備公開試的過程如此煎熬難捱,真正的考試卻在一場場奮筆疾書下落幕。嘉把當年送給阿寒的幸運硬幣帶到各試場,阿寒堅持要把它讓給自己,明明他比她更加需要運氣。試後她也沒有閒著,一邊繼績上門補習,一邊回去社區中心當義工。阿寒和朋友們去了趟畢業旅行,然後就踏踏實實跟著徐教練當起足球助教來。
放榜之日,還是最老套的那句「有人歡喜有人愁」,嘉這些年來的努力總算沒有付諸東流,但能否考進心儀學系還要看最後面試一關。阿寒的分數也就那樣,正常發揮,能否進大學還是未知之數,不過既來之則安之,考場從來都不是他的舞台。
嘉穿著正裝,把頭髮梳得貼服,踩著幼踭的高跟鞋,步往商科學院的教學大樓。她在等侯室靜侯,看著玻璃門上的倒映,覺得自己實在太老成,不怎麼好看,可能得體比好看重要。過五關斬六將,她終於如願以償,搶到了康莊大道的入場劵。
辦理入學手績、迎新活動、申請宿舍,嘉開始意識到自己在心理上還是法律上都已是個成人,一切是那麼的新鮮,卻又令人緊張。這天她要搬進宿舍,貝阿姨馬上命令阿寒當苦力,這所大學幅員遼闊,婆娑樹影,唯一要挑剔就是建在山上,就算有校巴服務一路上還是有人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們沒有太多多餘的話,兩人分享著同一副耳機,同一首音樂,同一個世界。來到宿舍樓下,兩人佇立了好一陣子,相對無言。忽而之間,阿寒踏前了一步。
一個輕輕的擁抱在他倆之間流轉,這次是阿寒先抱她。她聽到阿寒的心跳聲,那是她曾經不敢擁有的聲音。她想到了那些血本無歸也不離開賭枱的人,他們是不肯承認錯誤吧,再試一次吧,或許能一次過翻本,風光滿臉地離開賭場。哪怕之前輸了一百萬也好,只要最後一局贏回來,他們都不算輸。要麼停手不賭,要麼加倍下注。
她舉起雙手,環抱著阿寒的腰。或許撐過這四年,他們真的可以無後顧之憂地在一起;或許這個世界到時候已不復存在,他們可以手挽著手私奔到嘉的夢境裡。就再賭一次吧,沒有人是絕對理性的,面對著這心癮,她只能認命低頭,她與阿寒大抵都病入膏肓。
「好啦,我要進去了。」嘉柔聲地在他耳邊說。
阿寒慢慢放開了她,向她微笑揮手。我等你,等到你不再怕,等到你凱旋而歸,等到你回過頭來時,我已不再是以往那橫衝直撞的少年。
怎麼這宿舍連部升降機也沒有?嘉把行李箱抬至三樓,按照號碼牌找到了自己的房間,擦擦額角的汗珠,叩門而進。她期待已久的室友,並不是甚麼新鮮的臉孔,而是曾經的惡夢。原來冤家路窄是真有其事。
「嗨,你是D班的張羚嘉吧,我是林以愛,進了社會科學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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