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Realm Unknown)
去获得它,无疑,本身就是一种放弃;去进入它就是离开;它既不是物质,也不是非物质,但那实在常有的事物将从其中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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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在碎月雪沙的摩挲声中靠了岸;成排的玉浪破碎在银岸边,盖特伊雷什文深处的山体从黑白相间的绝彩中透露尖锐的云顶。一个接着一个士兵跳下船将破损的靴子,带着暖海边来的泥沙,碾在这雪盐似的海岸上,如同沙漏在一只巨手上流过,时间本身凹陷。三个人拖着棕红色的长绳,将船缓缓自黑海向白岸上拉,而船体内,带甲穿绒的士兵还在向外跳,最后才是她。她从船尾走下,步行在海中,回头望了一眼那明月,而后在风中向前走去。她的深蓝展开,只有一件单衣所作的战袍,同样也以不畏寒冷的形式,散在风中,伴着她向在岸边等待的盖特伊雷什文军队而去;这场景是相当奇妙的——她们向彼此走去的场景。军队,骑着马,使这种不可行盐水的动物遍布海滩,如同在某种改换命途的逆旅之前,而相反,她们则是以双脚行在不可行之处——行在海中,负重跋涉,于是,在月光下,她们像是两队马,海中的马和路上的马,向彼此汇聚。
她被月光点亮的脸冷峻如石;为首的骑手变了神色,恭敬,激动道:
“安伯莱丽雅殿下 !”
她下马,步行迎接她。裴佩雷蒂.盖特伊雷什文大公,二十三年来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公主。她见到她时就垂下头深深亲吻那宽大而修长的手一下,继而在月光下,一刻不停地向她叙说眼前的情况:
“克伦索恩公爵已到了北海的港口——封魂棺开启之时指日可待。这两只军队——骑兵和船队,都任您差遣,只愿您取得血龙心的过程顺利无恙!”大公言之而愤懑,言之而心焦——这军队,虽然五脏俱全,但着实谈不上丰厚,她几抹泪,痛心道:“我很遗憾不能给您提供更多助力,我的殿下——兄弟会的首领在最后关头仍然背叛了我们,不仅如此,那狂徒在领地内大肆破坏,这是我能最后挽救的物资,因此,安伯莱丽雅殿下——请您出发罢,修正这混乱的一切!”
狄泊兰,大公的一个将军听她说话有些为难;这言辞是有些过于急切的了。尽管双方利益一致,也不可如此言语罢?但她低头,只见那公主面上的神情,惊讶:
安伯莱丽雅很平静,如她传闻,甚至,她几是舒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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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转过头。夜间的海风冷冽地划过她的耳朵,声响凄厉而寂静。不错,信使的声音消失了,自那天以来——碎裂成了无数声音,甚让她不惯;而,相反,这大公同她的言语——对她的命令,倒让她很自在。愿望,希求,命令;她很熟悉。她的身体放松。
“——你要它?”
她转头,对裴佩雷蒂.盖特伊雷什文说。她愣了一下,如是她身后的几位将军。她怔愣,然后,被风唤醒。
——要什么?
安伯莱丽雅空望她,不恼不怒,耐心道:“血龙心。”
大公又是怔愣。军队在海风中互相望着,那问题卷在夏末的飞雪中,格外透彻冰凉,问:你要不要它?像它是个随意的礼物。
“对,就是它。”狄泊兰替她回答了,在马上说,点头。安伯莱丽雅回头望海——原因不必,先前已明,她望海,而后,又以那寂静的蓝眼,捉到了一个壮年士兵,像虚空抓住了鸟。
鸟在里面飞行,怡然自得。那士兵不怕她,她便问:
“——你要不要?”
血龙心?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在雪沙中望着那士兵。她见自己被群人观见,才有些紧张,别开了眼,但此时才发现,那天空不再放开她。
她看向安伯莱丽雅的眼,嘴唇分开,那蓝色,问:
“为什么要?”
为什么要?这问题本应灼烧的,却在风的刮吹和足下来去的潮中冷了;如果她要得不够深刻,她会失去答案,像鸟松开嘴中的榛木,不如稍填此海。如果它不够深刻,它可能是虚假的,如同所有刻印得太浅的碑文都能再次变为完整——但,还好,她虽然稍年轻些,也已知何为深入骨髓。
“为啥要?”她喃喃道:“为了赢啊。”士兵看着她:还有什么更值得的事吗?
众人呢喃:赢。她如此就听见了,感那雪落在她的手中,用它融化的粗粝将答案一笔笔写给她听——赢,使一种物质战胜另一种物质;使一种存在凌驾另一种存在,但它本身,又是非物质的。但,无妨——她能做到。她向前一步,那士兵后退,因畏惧,但她越过她,走向海。
军队跟随她。
“如果你们要,”她仍是平静的,只是张开手,对着海:“——我就帮你们取来。”
蓝眼闪烁。安伯莱丽雅踏进海中,而海涌向她,如要将那物质,从非此中,递交到她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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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您平安。”她离开孛林时,对阿帕多蒙说:“辛苦您,舍下自己的家人,来保护孛林。”
“无碍。”医生道,有些苦涩,举手向她,两人握手:“祝您胜利,将军。”他看向天空,夜晚深邃,而后叹息:“我想象这一天也许会来,但不曾想到竟如此快又如此不现实。”他忽而苦笑,摇头:“我是不是不该祝您胜利?”
您有没有觉得这个词语没有意义?
她握紧他的手,阿帕多蒙望着她。
“克留姗多,自从她回到家——一直在画画。我相信她画了一个故事——从海上开始的故事。”他叙述道,但忽而,收回了手,语气黯淡:“没有时间了。”
他抬眼,伤感而怯弱地望着她,轻声说:“我觉得那是我们的故事——我们兰德克黛因人的故事,已经发生了很多遍。”她的棕眼睛是平静和感伤的,于是,他稍微有些明白了,道:“您知道了罢?”
我在前生也遇见过您么?您也这么保护过我吗?这匆匆而过的一切带给了我们什么?
两人的手紧紧握着;她不能安慰他,如同不能安慰在知晓一切的自己,仍然,她妥善,坚定地说:
“那流血的战争和胜利都是不值得的。”她同他道别,奔向夜间的平原,声音温和而敦厚:
“但是对于那不流血的战争,”昆莉亚同他告别,挥道:“我们必须胜利。”
而,时至此日,她仍奔驰在原野上,像旗鱼在诸多冲击的银群中穿梭,直向北方。她的身体已活了很久,在她闪烁,深沉而悲悯的目光中,显示她的灵魂只是更久,至于这些战争的盛景,于她而言,必然像是种机械的重复了,由此燃灯危殆着阿帕多蒙与她呢喃的最可怖的侵蚀——甚至不是恐惧。是虚无——他说您不觉得胜利是无意义的么?我们试图阻止了多久——多少的回报?你可以说我没有尽全力,但无疑,全力以赴带来的是更多的灰烬,看看我们的世界以及它之下,几乎没有人的念头对另一个人来说是有意义的,无论它是善念还是恶念。只有虚无,那么胜利,战斗是什么,意义何在呢?像是那无尽循环的故事,也许机械,像是我的姐姐克留姗多一样,残存着能耐,让它不费吹灰之力而美丽。也许那就是唯一的意义。
她奔驰向北,偶抬起头,感夜色如海。
阿帕多蒙!
他苦恼地倾诉着,而这时,二人背后传来声音。他回头,神色便变了,变得实际,确切,而确切带来的感情几是悲痛的。
姐姐!
他说,向后走去。昆莉亚望着,见阿帕多蒙和圣蒂莱特拥抱,而后微笑,毅然,背身离去,没有道别——这就够了。这就是答案。
她张开手,夜空的海在她手中流动;黑暗的血在她身中涌起。也许你不是龙王——但幻想的巨兽,时至今日,你仍在这里!你和生命一样虚无并实际,你和意义一样飘渺和沉重。当你回想着一切,认为它会如烟尘般散去,但在那声音响起时,没有什么是更实际,更详尽的。更深刻而更坚固的;它可能比天上的尘沙更永久,尽管它似也一般易散。
拥抱,呢喃——尽管那不存在于我们之间——她想到,风吹开她的发——她的悲伤,沉重而坚毅的相——但没关系。
你说爱是鸟对虫的渴望;是一场游戏。它在轮回中转换和误解。
无妨。它起码不是战争——战争无能与其相比!我走过了多少战场,为了仰望你的夕阳和晨曦,血和张扬和疯狂和欢欣,对我来说都不再有意义,仍然,我为你而战。
让爱成为这一切的终结和含义吧——她用一种毫不诗意而相反,充满战意的方式宣誓,在天和山亲吻的交界处勒马,见到极北的大地。我感受到你了——她对夜色说,对着自己的血——我感受到那变化,随真正的战争而来,而我会投入其中!
海召唤着她,投入这未知之境——投入终结:
至死方休——不,除非你给我一千个死亡——真正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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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照在海面上,他想到了妈妈。
船舱外当然是极冷的,但他睡不着,将窗户打开了一点,迎着冰蓝的冷光,将手叠在面颊下,静谧地将它望着——他想到妈妈,忽然意识到,妈妈一直在他身边。妈妈是那个神秘的女人,妈妈是他的妹妹;但同时,他又好像没有在妈妈身边过。这让他感到非常无助。现在,漂浮在冰海上,所有的文书和政治,所有的宣言同理想都消失后,他仔细地琢磨,只能感到寂寞:他想和他的母亲和父亲在一起,像个孩子一样,卧在她们的膝上,那就是一切了。
(他如此想要它,甚至为此步入战争?)
她在他身后睡着,呼吸沉重。塔提亚。他叫道。没有声音。
“我知道你没睡。”他说。她沉默了很久,他又叫:塔提亚,我想问你个事。
“我不想和你说话。”她最后回答,一连串地盖了上来:“你又要开始劝我:别要血龙心。不可能。我要胜利。我要安全——我要躺在床上都能打胜仗的能力,你懂吗?因为这样,剩下来的时间我就能把我的名字都忘掉,跑出去,从早玩到晚。别说别的。我要的是完全的舒心的胜利和安全。血龙心,没有其余可能。”
他沉默了,呼吸像合着冰。
你已经把那个问题回答了。他说。然后他翻过身,看着她。
“你想玩。”他说。她也翻过来,两人对着,像郊游一样。她点了点头。
“对,我就想玩。我就想漫山遍野地乱窜,没人管我。”她说:“没人跟我一起,没人帮我当榜样,也没人那我当模特,这就是最好的。”
他望着她;月亮照在外面,冷海闪烁。他问:——那你和谁玩呢?
一个人吗?
(不会孤单?)
“跟谁玩?”她嗤之以鼻:“那就跟——”
她忽顿住了,面露痛色,张牙舞爪:你不怕我捅你?
他笑笑:放心,我们现在谁也离不开谁。我们一定得打开封魂棺。他抬起一只手,放在脸颊边。他看了她很久,然后说:
“塔提亚,不是你不知道什么是爱。”他迎着她的愤怒和恶心,将它说完了:是你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它太好了。他对自己说:没有人会真正抛弃它。只有人因为得不到它而发疯了——嗜血是一种疯狂,表演是一种疯狂,机械是一种疯狂,连解脱,都是一种疯狂。
我也讨厌你。她嘀咕道,沉浸在自己的疯狂中。克伦索恩闭上了眼。
他握着手心里的那柄剑,想着妈妈;背对着月亮,他想着爸爸。他心想:爸爸,回来吧。打开封魂棺,打碎那封魂棺吧。我的理性在说着结局是一样的——我的心却不愿意相信啊!
爸爸!孩子无声地哭泣道:再将爱带给我们一次罢——人无爱就同无水一般,绝不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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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向岸上走去——她要离开海了。
卡涅琳恩回过头。她要做什么呢?事情太多了——她得准备作战,她得鼓舞士气,她得将那个题目再算一遍,尽管米涅斯蒙说不要相信他——在什么方面不要相信他?看着海,她想到:
很可能就是她们说过的海对面的陆地的事。
呼。他当上了‘兄弟会’的首领,肯定跟假‘米涅斯蒙’联系了罢?
米涅斯蒙做了什么选择呢?
卡涅琳恩朝岸上走,在她看见海边,有个人,蹲在那,好像准备打捞水里的月亮,亲吻水中的倒影时,她心想:相反,不是不要信米涅斯蒙,这次,她觉得信米涅斯蒙一次。
因为那个老白头会对海对面的人做什么事?
要了他们的灵魂!
她不由哈哈笑起来,尤其是看见那个对着海,害怕得全身发抖得白发男人抬起头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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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会!”卡涅琳恩说。
“幸会!”米涅斯蒙回,声音颤抖。
“你在怕什么呢?”卡涅琳恩问。米涅斯蒙指着水面,嘴唇打颤:
“我不不不不……不敢下去!”
他抱着头,惊叫:“绝对的愚蠢!完全的无知!”
卡涅琳恩笑了,拍了拍手臂:“怕什么!”
她指向陆地:“我要走了,”她说道:“去打打不赢的仗!”
而,她说完,就将米涅斯蒙撇下了,两人在梦中分离;她的声音像火,将叙铂.阿奈尔雷什文从恍惚中唤醒了。他的牙齿打战,冰凝结在他红色的胡须上,顶上,是冰山上的月亮。他站在冻土层上,看着底下的海冰。
愚蠢!
无知!
完全的迷茫!
“不怕。”他对自己喃喃道:“不怕。不怕。不怕。”
然后,他纵身一跃——进入海中——进入千年未有,真正的未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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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似乎在对她诉说着什么;诉说着某种被忘记的,过于久远的回忆。但没关系——她心想,靠在船栏上,面色宁静,只是有些哀恸——没关系。
记忆会遗忘;但爱不会,而,只要如此,她们不怕忘记什么。
解脱……不解脱……解脱……不解脱……
海似乎说着, 像一个男人的哭声。厄德里俄斯听着,她想去握着他的手,但海掩埋了他的踪迹。
“你怎么了——你哪儿痛啊,”她轻声道:“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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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
这骨头上一点没有肉的大骨架,在沙海的黑风暴里听见这声音。一个名字?是谁?
骨头的牙齿磕碰,手放在盖着黑布的膝盖骨上。噢——对——好像是他自己。他在莫大的痛苦中,这是无疑问的——不是他没有肉,而是所有肉一长出来就会被磨损,像是记忆冒头就会模糊。他坐着,垂着头,在风暴里,接受那无休止的盘问,无尽的诱惑:
放手吧。(相不实,皆是七八九五六十虚妄。)
不错,你已为了一种轻易可被无常摧毁的圆满忍耐过了如此多的痛苦而接下来,只要你不放弃,痛苦就永无止尽,直到你崩溃——而先前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那比山高比海深的壮志凌云和坚韧心气都宛不曾存在,而,确实,你会知道,在真正的解脱之善前,高大者皆为渺小——洛兰,像你这样的多执多妄者更是如此。
闭嘴。骨头磕碰——但他的头已垂了下去——啊,天哪。这并不公平。人和天相比并不公平。你轻易可以夺取我的记忆和智力,打断我的骨头和脊梁,抹去我的善念与慈悲而我所有的就是这一口气;就是这一次次,亿万次的摇晃。我的苦痛,和你的狂风如何相比?
来——来。
一次点头,你就能解脱。封魂棺会打开,你从此会从那虚妄中得到自在。
连流泪的自由都没有!骨肉在风沙中融化。他好痛,好想哭啊——他是谁?他在干什么?
他真的坚持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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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大人?”
而就在这时,竟响起一声,在这风暴中,肆无忌惮地哭嚎着——当然,就是他自己的声音。
“您就是拉斯提库斯大人——我的祖先——”
而,不错,就是这么一个男人,扑倒在这头已垂下的骨架前,哀嚎道:
“我终于找到您了!无所不能的爱神——我不过是个凡人,”他尖叫了一会,被风沙磨得痛哭流涕:“我跟您不能相比!这一粒沙子都会让我痛苦难耐——所以请您帮帮我吧,只有您能帮我——我没有那个勇气——”
他听见那男人说,血肉在沙海中破碎:
“请您捏碎我的身体吧——我自己,是绝对不敢这么做的!”男人说,捧起那披着黑衣的白骨头颅,长发如海,披散空中:“爱神,展示你的万能,尽管通过我一介凡夫之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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