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美拉
四月过了,日子流淌到五月,天气极好,花街上堆砌着被阳光烧干的纸花,扫帚排排扫过,发出尖锐木叶和石板间反复不断,使人昏昏欲睡之声;‘这也是你出生的季节’——她对她说,不过她不怎么在意,因从未过生日。她将手插在过膝蓝筒袍的袋里,腰间别着根新换的,用阿奈尔雷什文红花染成的血红的腰带,缓缓向下走。
她——必须承认,不是很习惯,在白天灿烂的阳光下,行走在达弥斯提弗的街上,其中主要原因是人的视线频繁且怪异,她此前无论在孛林还是沃特林都从未体验过。不是纯粹的敬畏,若如此,她恐怕只是心里有点无聊,反觉得很舒适哩;也不是厌恶,虽不至于爱好,这也习惯了,而,相反,在军队入主了将一年时,依旧是那看着荒野中的四不像,传说的拼贴兽的好奇,审视眼神,甚至还有点同情!她想着,嘴里不由哼哼起来,目光向街道的四处扫,见那些待在家里,穿着花裙,绑着柔软头发的妇人匆匆将自己的孩子——尤其是儿子,从地上背起,用她们脂肪丰富的手臂,像据此能保护什么般揽着,眼低垂,警觉地看她,地上,留着孩童玩剩的纸鹤。她低头去看那成排的纸鸟,眼略眯起,心中一动。
蓝色。她在所有地方都看见这颜色:窗户上摆着蓝色的花,门廊上挂蓝色的铃铛,若要问这是否是古来传统,只需问问她,这个外来者,先时刚入此城时是否曾为此色吸引目光,而她会充分发挥一个言语无关紧要者的自由,简练而肯定地说,没有。她注意到一道颇有童趣的窗花,出现在一扇木窗上,造型精准,至于轻轻一目,她已注意到那是火焰。
火焰!那装饰被染蓝的纸烧在木窗上。为什么屋主要作这样自毁长城的事?她勾起唇角,有些残忍,但更多是得意,像个孩子,她认为自己窥破了一个刻意将她排除在外团队的真实心思,对自己说,这是从那个孩子出生起,才缓慢出现的……
奇瑞亚。所以楛珠跟她的对抗是很不成功的了。她琢磨道,手抚着腰边的剑。花园中的孩子一个接着一个诞生,像从老鼠洞里钻出来,母亲们根本保护不完,何况男孩和女孩到底要在这情况下区别对待。男孩既被母亲带进屋,女孩就站在篱笆前,扬起颊肉饱满的脸,好奇地看她的红刀。
——回来!母亲叫。那孩子不动。
——你带着这柄刀是做什么的?
她面露笑容,很显残暴。我不喜欢明知故问的交集,小孩。她用南部官话说。她,虽基本是个文盲,但南部话说得极其标准,像她原先是个本地人。她有张比本地人更加正宗的南部面孔:红发,蓝眼,锐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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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要去哪里?
那孩子问。她叉着腰,拉长声音,装模做样道:好问题!
她笑:我就是要去训练和你一样的小孩了!
“你跟我回来——别跟‘鬣犬’在一起……”
这孩子的母亲冲出来,扯住她的手臂。那孩子,半个身体已被揪着转过去,眼仍看她。她母亲张开瘦小的手臂,眼凶狠,也怯懦地看着她。
她抱着肩,平静而愉快地回望。她自然没打算让这母亲害怕,但一切都很自然。她让她脸色煞白,牵着孩子回去;她走,她仍在背后看着。她平坦,宽阔的身影像鹰对海一样洒在她身上。那孩子仍回头望她。
不。她想到,摇了摇头,有些遗憾,但很公正:这孩子不会是个很好的‘鬣犬’。她母亲太瘦,个子不够高,体型纤细。那双眼殷切地盯着她腰间的红刀,像看最爱的玩具。不,她对自己想:她不能进入其中。
母亲拉开门,进屋前,她扯下房门上的蓝色风铃,手指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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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达弥斯提弗,甚至是整个阿奈尔雷什文对‘鬣犬’都多有陌生,如拉斯提库斯所说,淳朴——老叔一如既往的文字表现力。她在热身时扑哧笑出了声。
“你在笑什么?”安克塔,她在这工作的同伴问她,她不知该怎么说,关键是,她不觉得安克塔会理解,太私人,同时,太核心。安克塔从不是‘鬣犬’部队的核心成员,三十年前入队时是这样,三十年后还是如此,尚在部队时,塔提亚甚至可能没注意过她。
但相反,几乎所有人都认识她。因此方是委派这任务——筛选,训练新入队士兵时,奇瑞亚点起她们两人,声音微妙且曲折:“我将这一要务委派给你们,塔提亚大尉,安克塔大尉。”她朝二人点头示意:“你们向奈初维少校汇报此事,务必担起责任。”
安克塔备受鼓舞和感动,双目发亮。她,和奇瑞亚对视,望那女人宽和的作弄。
“我真的很高兴——很感动,塔提亚。我能和你一起工作,多荣幸!”会后她用力和她握手,激动溢于言表:“——血龙王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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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跟她在一起工作对我来说有困难。非常困难。
委派发生后的两天她终于碰见了昆莉亚,两人在宫殿回廊上闲谈了一会,甚至未企图坐下。没有时间。环境倒氛围轻松,四处攀着幻梦似修长的花枝,送香而来。
“你知道?她是那种究极混合体,很尊重卡涅琳恩,到现在都很崇拜她,但同样,对拉斯提库斯没什么意见,觉得他也是个不错的国王。非同凡响!——还用说吗?”她拉下面孔,极力描述这位新同事给她的感觉,只被蹙起的眉毛撞了思绪。
昆莉亚叹息。
很多人都是这样。她低声道。任命时她也在场,但什么也没说。塔提亚兴许对此有一两分意见,但考虑到昆莉亚事务之忙,也没有说什么。
她站在她身旁,弯下腰。官袍垂落在她巨大,威严的骨架上。楛珠比我还大,她悄然想,大了不少,真是个巨人……
“……很多人其实,并不在意王女,或者,先王,甚至是,卡涅琳恩公主究竟想的是什么,想做什么。”她看她张开手,缓慢沉重道:“她们可能从四处听说了些,但大体是模棱两可的,并且主要为和周遭人一致。领袖气质,领袖的魅力,对人民的意见影响太大了,因她们凭感觉判断。”
噢那没什么。她迅速答:我也凭感觉。
她偏头看她,疲倦,之后笑了。
“不一样,塔提亚。”昆莉亚说:“感觉和感觉之间追随不同原则,人民的原则,和你大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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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然,她感觉不出什么不同——她,因为生存,追随了卡涅琳恩—— 她选卡涅琳恩,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因为卡涅琳恩足够强大。人民难道会不一样吗?
她只能觉得大多数人可能比较迟钝;怪不得她们。像她这样的士兵毕竟靠直觉吃饭,不是那样兢兢业业的苦劳。也许夜间奔跑的豹和成群结队的羊就有差别,但,总得来说,一种更大的禁锢,束缚她们,让她们不得不和彼此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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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她拉完了腿,从地上跳起来,又撑开手臂,转向安克塔,语气平静:“我只是想我们以前哪些士兵是从阿奈尔雷什文来的。这儿的人对‘鬣犬’真不习惯,我走在路上像被怪物似打量。”
安克塔笑了。她不高,但尤其结实,像块石头,笑起来憨厚。真纳闷——她内心很困惑,这‘鬣犬’出来的铁血娘们竟像真乐天宽和般。
——阿奈尔雷什文其实多产‘鬣犬’,但毕竟‘鬣犬’的制度对很多没有深入了解的民众来说不好接受,尤其是做了母亲的妇女。
安克塔起身将毛巾挂在自己身上。她,青少年时饮了龙血——特别是‘黑血’,也是个在达弥斯提弗受注目礼的怪胎,但看上去对此不仅接受良好,甚有理所当然的平和,几引她吃惊了。她们彼此对着,两张个性不同的女子的脸,接着那骨骼宽大,肌肉健壮,强力的身,心思却大不相同。这个新同事对任何现实都全盘接的自然态度,辐射着生命快乐的活力,让她开始对奇瑞亚的决定改观。可能她这么安排不是为了羞辱她,而是自有理由。
安克塔的能力约比她想象中,对这地方还要重要。两人已更衣完毕,作军官打扮,威严向外走去。走廊空旷,因学员和预备兵都在庭中等待,但仍由一两个最顽皮大胆的,从尽头探出头来看她们。
“纪律,新兵!”安克塔抬起手,笑容灿烂,富有亲和力,对那孩子挥拳头。她身中的什么气质感染了那群毛孩,引他们尖叫起来:“是,长官!”
“回去立正!”安克塔严肃了些,吼道。他们甚至更有激情了。是,长官!
塔提亚谨慎地看她。安克塔转头,又对她露那恭敬,谦卑的友善,但她的心思再不像之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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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她考虑道:“我是说,你在拉斯提库斯解散了‘鬣犬’的这些年,干过什么?”
“各式各样的事。”安克塔快活道,讲起过去的生活:“我在教会待过,甚至试过结婚,当然生不了小孩,后来离婚了,又去做工作。大多是体力活。”她解释:“大龙战前奇瑞亚和安提庚在全境发布召集令,我很高兴,又回来当兵了。”
“噢。”她回答,不知该说什么。她们已穿过走廊——这群达弥斯提弗小孩,当然没立如松,而散成一盘散沙。安克塔见状佯怒,奔前要捉几个小孩,四处顿时笑声一片。她在原处看着,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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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训练小孩?
她记得自己嘟哝:肯定是我和那憨货,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为什么又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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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安克塔展示擒拿,将一个男孩 摞倒在地,手轻柔握着他的颈部。男孩的发散落草上,无处不柔软,他发出欢快的笑声。这场景不可避免地唤起塔提亚的回忆,混合现实与过去,融合黑夜与白天。她的脑海中翻涌种种形体,眼微眯起。
“你可以帮我整个队吗,塔提亚?”
那军官回头看她。她动了动嘴唇,心中下沉。
没问题。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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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很快过了,钟楼传来响声。她吃着饭,听外边的喧闹久久不绝,端着饭碗出去查看了番。远望,塔提亚见一列车队从‘花园宫’降下,像水流下山坡。她走进屋内,对安克塔说:“劳兹玟的队伍回去了。”她开口就后悔了,但无法不开口。她需要有个人聊天。
安克塔正在和几个孩子玩——她太擅长带孩子,像塔提亚在这方面是个残废,关键是,她让带孩子这个活计,变动出了一种竞技体育的纯粹冰冷技巧,给了她挫败感。——很好!
她送走孩子:大人开始谈正事,孩子该走了。两人坐在这军营的小土屋里吃饭,她笑道:“说明条约已谈妥了,和平到来,接下来是公正的竞争。”
“竞争?”塔提亚蹙眉。“当然!”安克塔回应。她大口吃肉,而,塔提亚,完全不觉得这饭菜有如此美味。
“这是场证明——”安克塔吞咽肉;肥肉,流着油:“证明是谁的统治更好,谁的人民更幸福!还有比这更好的竞争吗?”她对她大笑,真心诚意:“所以我真的很高兴我能在里边发挥些作用。你和我,塔提亚,我们要把这群孩子培养成不输给‘鬣犬’的士兵。”
她没有说:可能吗?放在往常她会说的,只是当下,她感到某种冰冷占据了她的头脑和动作。她机械地扒着自己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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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问问你吗?”她貌似无意道:“——你当时入队,有启用选拔仪式吗?”
她倒期盼着一两犹豫的间隙,但那声音来得快如雷霆:
“当然!”
她没抬头,肉在米饭中盘旋。阿奈尔雷什文的传统吃法。她没了胃口,对面的人阳光灿烂:
“如果我没有,怎么证明我合格,塔提亚……”
她几像指责她问如此浅显问题般,笑道。她点头,若无其事:“是,当然。”
她的脑海中回旋着方才她和那男孩玩闹的画面。两者对这女人来说都很自然,她能确定。现在领悟有些晚了,但她还是最终明白——不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而是她来给安克塔打下手。安克塔,这个理所当然的女子,是这个充满孩子团队不可或缺的温暖大脑——她接受一切,输出一切,不管是曾经用这手杀死孩子还是现在用这手抚摸孩子,其中的含义对她来说都没什么不同:为了集体的繁荣。而奇瑞亚,确实就此选出了一个最合适的人选,而她就是她为此分配的一件工具。
安克塔是个疯子,而她是这疯子手中挥舞的铁棍。在她迟疑时,安克塔已用完餐,投身入她热爱的事业。多奇怪——她的头脑仍不死心,因此愚笨地想到——这些孩子感觉不出来吗?也许达弥斯提弗不喜欢‘鬣犬’有些道理,但她很快就知道人要待见安克塔,较她远要多。那天返程时,夕阳将天染得极红,她看着,感街上男那女女的目光仍时不时审视她,而头一次,为此深感不快起来,像愿从这疯人之网中逃离。
……她,塔提亚!
真让人摸不着头脑,疯狂,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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