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rn Human and Female(众生纷纭,神罚无言I)
他做了最后一次推算,之后将纸卷成一条细轴放入衣袋中,站在树林中,枯待天时变化,无奈无法。 透过林冠的掩映,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可看见月环在空中炽烈点亮,而其月盘则黯淡失光,似此月环虚幻不凭倚天体本身,而更诉一种后天所起的非凡成因,其光泽,恐唯在二十年前大龙战时初绽光华的‘神恩’能为之比拟,而二者总归似是相像的,隐含的联系令他不由蹙眉凝思。已至八月十六日,全食尚未至天宫,其影已明晰于夜,如命运在全展前绘其前路,整夜,他在林中等待,时沉凝思索,时奋笔疾书,记录的精度已达至小时,他将全式展开,图表绘出,眼中金光浮动,只在最后,不得不感脑中钝痛,使笔掉落,人如燃尽的空壳跌落在地,气喘吁吁。不觉,黎明将至,他走向林木边缘朝原野上望,见明暗纷乱如色彩散乱水中,仍不见他等待的人来,心中沉重。他和兄弟会内会二十七号——温霓,这个明尼斯美尔龙女约定于八月十三日,推定最早月食可能发生的日期前在喀朗闵尼斯最后一处驿站旁的树林中见面,彼此都不知是否能赴约,何时为最适日期,只能凭覆盖式等待和精心隐蔽赌得行动前最后的情报交流,在这个时间点所发生的任何变动和反转都可能是致命的,正因如此,他已在此等待了五日,而约期已过,仍不得一音讯,心中越发不宁。
叙铂清楚知道如果温霓不曾现身,一定是有了性命之危,此种可能性不小,而她身死的事实也就是唯一的情报,意味着此次行动,不能退——相反,必须继续推进,眼见筹码和代价堆叠山高,越是要放手一搏将彼此的情报中枢斩首于此。他越是思考兄弟会的存在,越是觉得其真实极端诡秘——为了加入兄弟会,十年来,叙铂不得不唤醒了自己曾身为米涅斯蒙的记忆以获取藏在白龙心之魂中莫大的智能和算力,但此时已到了临界的边缘。他不能再探入其中,因为他感到——他毕竟不是米涅斯蒙。什么是米涅斯蒙?那不是一个灵魂。一个人物,一个存在——而就是一种极端的智性渴望,若他再融入其中一步,他便不是在抽取米涅斯蒙的整合能力——而是会变成米涅斯蒙——
“——唔!”
他正在那极寒的利弊思考中,忽感背后传一足音。他方要转身,一双手已捂住他的口唇。叙铂尝到这手中的血腥味,面色一变,反手便要抽刀,却听耳边那沙哑,似男子的声音低道:
“是我,叙铂团长。”
“温霓?”叙铂喜出望外。天已微亮,虽已谈不上隐蔽,但在几绝望之时等来了报信人,仍值欣喜,只在他转头时,看见那张鲜血淋漓,虚弱至极的灰暗面孔,顿失笑容。
“发生什么了?”他低声问,蹲下身,两人藏在草丛中。温霓摇头,无声地静默片刻,他将水袋递给她,她猛灌了数口,终目视他,神色专注。血从发上滴落,身体各处亦有损伤,温霓,开口,道:
“叙铂阁下,你与兄弟会为敌的理由是什么?”伤口灼烧人眼,她的语气却是沉稳平静,且虽话语越渐,越发如此。她抬望他,询道:“你也相信那所谓的大爱和至善吗?”她摇头:“我看你并非这样的人。”
叙铂望她,而后微笑,道:“温霓阁下可是在最后关头,思索自己的抉择了吗?”他显理解:“这是好做法,毕竟,可以想见,与兄弟会作对,过程并不轻松,后果……”
二人无言。温霓抬头,看天上隐没身形的月环,却似在透光天色的遮掩看其本质,低声道:“看这个情形,今天晚上便是全食之时,计划比我们想象中要早,所幸能赶得上。”她复垂头问:“其余人马都已到位了么?”
“她们最晚,今天傍晚会到喀朗闵尼斯。”他回答。“那么时机正好,一切都在固定的位置,触碰,便会发动。”她道。两人对视,温霓抬手抹去额间的血迹,正色道:“我在来时路上与我自己线人交接时遭遇埋伏,惊险得脱,但全部的情报网必已被毁。至此,我必然已被兄弟会视作抹杀目标,将无宁日,只是我本是龙女,与柯云森作对并不奇怪,而叙铂阁下,你究竟为何要做到这个地步?”
叙铂苦笑:“如果您问的是性命之事,我和您的处境相差无无几。从我加入兄弟会开始,柯云森已注定要我性命了,当下,我也是为了我自己活命,无论如何都要除掉他,只是,若您问更深的理由……”
他忽而不说了。温霓深望他,他心中忽起何种不详预感,道:“您可是知道了什么事?”
她忽而笑了;浓烈而凄惨的笑容,叙铂不由浑身寒凉,听她道:
“如果您已经准备好了,我便将我的家臣用性命换到的情报告诉您——护卫您的达弥斯提弗军队在哪里?”
叙铂不眨眼:“就在前边的驿站。”温霓点头,靠近他:
“……您和音戈尼一样,都是由维斯塔利亚夫人所安排,进入兄弟会的罢?夫人现在如何?”
他想到海滨那座房子,面上浮现苦笑。
“她很久不理会世事了。”他低声道。
(……一千年了。他心想。)
“你忠诚于她?为什么?”温霓尖锐道,他可以看出,此情报性命攸关,她必须托付给一个可以信任的人。
他笑了。
“我欠她的。”他诚心说:“我曾经对她做了一件我不后悔,却后果惨重的事,那件事至今让我在思索为何。兄弟会必然会影响我寻找这个答案,我会回报她,同时,找到这个答案,在那之前,我不能死。”
温霓听着,她没有再问这个问题是什么,也没有问答案。朝阳升起,在他眼中,照出一道金光。
你……
她轻声道,而后点头。
“我明白了——那么叫上你护卫队中最好的骑手,带上最好的马,同时送信回达弥斯提弗——告诉她们,昆莉亚死在‘高原城’了,纳希塔尼舍很快就会沦陷,然后是达弥斯提弗。”
在叙铂惊恐的神情中,温霓道:“让安多米扬进入全线备战状态,我们在斩首行动后要一路杀回达弥斯提弗,现在,只有那个为柯云森而来的杀手才是拯救南部免于陷落的唯一可能。”
她的声音轻细而幽深,只恍如战鼓,宣判道:“全面战争要来了。柯云森之所有会来这里,和那个‘米涅斯蒙’有关——他是来接受指令的。”
此时,远处那金色的城墙内顿起钟声,夏日灼热明亮的清晨已来,在这个满身鲜血而虚弱的女人身旁,叙铂.阿奈尔雷什文转头,看见的是玟河清凉的水面,飘散着田野中农人的笑声,一触即碎。
“……你通知孛林公爵了吗?”他低声道。温霓点头,苦笑:“我在来的路上发了战鹰,但孛林在北部的消息相当灵通,克论索恩应该足够快就能注意到,只是……”她似挣扎片刻,终道:
“吠陀先终究只有一条命。柯云森的堕龙台已为他准备很久了,而克论索恩需要选择,在吠陀先死前,是否要解放‘神恩’,”她缓慢道,钟声回荡:“——吠陀先只能死在一处,分身乏术。”
那日上午七时,一队轻骑就奔向东方,沿玟河向海的支流,一路穿行群山,驰向阿奈尔雷什文,而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同温霓等待在树丛深处,静待黄昏到来,见中天的太阳,似那金眼,始终望向他,转换他的名字,融化他的身体——他从不认为他去寻找的答案的时间会是充沛的,因原本用有限之生探索永恒是为必败之举——但等待在此,他不能不去感受那种执着,像一人影在北海边的回眸,望向海雾深处。他心想:那个回眸的人究竟是谁——是一种机体和装置,还是,确实,是一个人?
(一个人。)
(他在僵硬中重复这个词:一个人。)
……但如果是一个人,我们怎会做出这样的事?
没有回答,当他再度起身时,只有阳光的日移响应,同他在灼热而扭曲的空气中对望。他看着,似见那个悬浮在空中的白色影子,越来越清晰,望着他,像忽放动时间之流,玟河在他足边奔腾而过,于是,他便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他正踏足在地上,被困于其中,只能迈出一步,艰难而如目盲般走向终点,再也不高悬在空座,如知终末,如见恒书。从他脚下炽热的烈土中他知道,他也可能像凡人一般在寻得夙愿前便坍落如泥,而似有直觉在告诉他,这一回,后果当是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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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喀朗闵尼斯也腐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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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提亚的手臂,自夜晚稍过而喀朗-那托的港口已被踏行足下而南大都沿海边境近乎眼前开始,就泛起红色小褶,似乎她开始因连日的封闭后忽至的阳光过敏,又或者,是种名叫‘喀朗闵尼斯’的气味遥遥涌入车内,翻动她的思乡之情,使她的身心彼此攻争。土有红气,泛那水和泥的腥味,闪过车板间的泥土像玫瑰木的根,红棕深浸,别处不见,她抬起头,手指入没其中,尝到那血和泥的搅动,而在这朦胧的想象中,奇瑞亚,这个日渐让她不解的老战友以一种真实而富情感壮阔的诗人姿态,略开马车的帘布,使喀城边缘的贫镇样貌稍透入内,与车内众士兵所见,感慨其言:南大都,此以酷烈繁华闻名的沃特林首府亦今非昔比,在她一目之下,似车前这拥挤而嘈杂的破旧就街道与昨夜殒命她手的那瘦弱女孩别无二致,腕动之间,唯留对其堕落的一句轻叹,然此叹一句,死尸一体,又岂止这死与叹堆叠千次,百次,在这女子身中所造成是如何后果?帘布又落下,是为隐蔽,无人回答,塔提亚捂手臂,看奇瑞亚闲散坐着,光鎏于她的肌肉使其如金属坚硬。她看了很久,注视奇瑞亚倾斜,古怪,无声无息而包含千言万语的微笑,说:
“——你其实根本不用退役,是吧,奇瑞亚?”
众人没有动。这些身经百战的老女人;这些‘鬣犬’一动不动但浑身紧绷地听着,如是塔提亚便知道她终于问出了这个关键问题。两年来,在间歇性的次级任务和持续性的碌碌无为,赋闲迷茫而被繁重,使她们高大身躯晕头转向的后勤事物淹没的时间里,一定不是她一个人好奇过,为何奇瑞亚会同意军部将整个‘鬣犬’军团不经筛选并时解散,而,离开了战场,她们不得不好奇这个已无对证的问题——她们还能战斗吗?这问题一定折磨了每个人,至于这问题像镜子一样,尽管落在奇瑞亚身上,却如光反射,烂漫而遍布整个拥挤的车厢——那个此时出行条件最差的钦差杀手,正在箱板下无声躺着,一定也在听,十几颗心脏隆隆跳动,在车厢外粗野的喊叫,吆喝和欢笑声中如雷鼓,问:她们还能战斗吗?如果不能战斗,结果是什么?而,与她们的历史和精神息息相关,当后一个问题出现的瞬间,她们问自己:
如果我不能战斗了,为什么我还在继续存在?
见此,坐在车缘最前的女子回头,发落在她的肩上,她露出那堪称妩媚的笑容,尽管身强硬如铁。塔提亚为这一目所震惊——奇牙,从许多年前她就知道她已经转变,她再也不是那个会在她身后,跟着她和昆莉亚亦步亦趋的孩子——但这一刻她的领袖精神像火的气息喷涌在她面上,如是此炼化的精神来自一种绝对的牺牲,一如妩媚的感情本为对一事全然的沉迷和相互奉献。一个人,怎能领导其余所有人——奇瑞亚,无论她将自己献给了什么,塔提亚意识道到,她像把自己投入了锅炉中,炼化为了弥散的钢水,而刹那,她感到她似乎意识得有点晚了,只一切都似注定,因只有喀朗闵尼斯的热气和颠簸能如此唤醒她,只有喀朗闵尼斯如花的血能这般搅动她,似乎,永在沉眠的魂。奇瑞亚看向所有人,以那友善,亲切而欣慰的笑颜,使塔提亚发痒的皮肤甚至开始痛。
“——为了时机而已。你很快就会明白,塔提亚,真的,”奇瑞亚模糊答道,又转头,帘布在众人前开而落,她悠然道:“你会发现每个人都远远还没发挥出自己全部的实力。看看,”她特意望她,对她说:“看看这城市的惨状,你不感觉自己充满了力量吗?”
“如果力量能看出来,我们以前就不用每天锻炼了。”她回道,亦看外边,面色平常:“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喀朗闵尼斯最穷的地方当然比不得君王殿附近,我小时候生活的镇子比这还穷。哪儿都一样。”奇瑞亚笑了声,以手开帘,道:“看仔细点。”她指着街上:“和这一样穷,但有这么肮脏吗?”她指向河道对面的一个村庄,说:“那个地方是附近有名的妓女村,整个村子里都是娼妇,但服务还是相当有礼仪的,每个人进屋前都会互相问好,像去商店里购物也要面带微笑。”塔提亚面色稍变了变,奇瑞亚又变了方向,指向道路另一头,道:“我们小的时候,街道上会像这样,全是男人,见不到几个女人吗?”她落下帘子,车内无人回答。‘鬣犬’在这时是尴尬的——领队说起卖淫,她们对此毫无体会。领队说起社会生活,她们也如水中望月。所以奇瑞亚微笑,心满意足,无比骄傲地告诉她们:
“我的战友们,到了现在,你们是‘鬣犬’的精华。佩提娅,玛文妲,奈初维,歌黛玛,明尼亚,辛海诗,格希特,康普莱,潘罗斯,”她扫过个人面目,一个接着一个,清晰,柔和地念出她们的名字,只在这温和中越发铿锵,直到最后一个。她看向她,说:“——塔提亚。”她的笑容清晰,如刀痕印刻:“你们是‘鬣犬’的灵魂,我以我作为首领的权力与责任担保,你们一个也不会折损在这里,会将这城市的堕落,如圣战的号角般传遍四处。”奇瑞亚声音轻松,塔提亚却打了个寒战。所有参加这次任务的人多少报了必死的决心:她们要在喀朗闵尼斯的中心刺杀兄弟会的关键人物,她们最大的用处,就是在出城时作安伯莱丽雅的掩护和替身。她们不会折损?
——她呢?
她忽为这分割的指代起了寒意,但奇瑞亚未予她时间说出口,而继续将她拖入这对话深处了:“你谈到市中心——当然,那个地方,各种酒楼,休闲场所和寻欢作乐之地也是少不了的,但最关键的是——你记得那几个锻造铺,五金铺吗?猜猜现在被改成了什么?”
她细想了会,没有头绪,干脆摇头,奇瑞亚微笑作答:“——衣帽店。别误会,我说喀朗闵尼斯堕落了,可不是因为女人在里头过得不好,相反,我们的有些同胞们过得很不错,以前她们在社会上可吃得不这么开,托她们的福,这些首饰店,礼服店,各类奢侈品和美容沙龙大行其道,而,相对的,有些孩子就遭殃了。往外看,现在还能看见那些在贫镇里仰起头,憧憬而好奇地看着‘鬣犬’的孩子吗?啊,我记得我第一次看见卡涅琳恩公主,她骑在那匹血马上,我,当时那个孩子看见了她,怎么会想——嫁给她,崇拜她,为她神魂颠倒呢?”
“我见到她的一刻,觉得世界竟有如此庄严,崇高和纯粹的人。”她吐了口气,望外,略眯眼,如回想那一刻的心绪:“她出现之时,这世界才给予了我恐怖的震撼。”
车内静可闻呼吸之起伏,窗外人流攒动,几个老兵时刻紧绷,注意着不要使人注意到这辆马车,奇瑞亚抬手,若无其事地挥了挥,道:“放心。人越多越安全。虽然这种贫穷的地方有时充斥着比战场复杂得多的阴谋勾当,但到底就是这种低矮的心态令他们只能匍匐在地,无法定夺天下之事。”她摇头:“是。所以喀朗闵尼斯腐化了——卡涅琳恩的精神被从她身上抹除的一刻,这座辉煌的都市如今不过是融化的泥浆,再没了曾经的凝聚和信念。曾经,我跟随卡涅琳恩来到喀朗闵尼斯,无论贫穷富有,无论女人男人,在她面前不敢张狂而笑,不敢妄自尊大。倘沉溺小欲贪念之时,亦害怕她所化身的那雷霆般的心念存在将降临于身而瑟缩颤抖。”奇瑞亚缓慢,平和道,只如雨积蓄,压力越深:“那时,欲以嫁娶之事高攀的女人和男人在喀朗闵尼斯会抬不起头,现在她们以巧舌如簧反成给丈夫增加社交影响力的工具,没人敢在‘君王殿’前大声喧哗自己的伟大, 害怕唤醒南大都主人如火的天怒。卡涅琳恩,我们的皇后,”
她叹道:“她生来便拥有龙心,一生也在追寻它。你能想象么?若她成功,兰德克黛因现在该是如何模样?”
塔提亚面容复杂。卡涅琳恩?她感到奇瑞亚所说的那个卡涅琳恩和她知道的根本不是一个人。奇瑞亚说的一个神话般的象征,也许它存在于卡涅琳恩身内,但那女人毫无疑问也是个偏执残忍的混球,站着撒尿的技术无人可敌。她出现时庄严而崇高?她倒记得卡涅琳恩那时不过也是个傲慢酷烈的年轻人,只是那眼眸深处之火确实不凡。岁月或许篡改了记忆,但一件事,奇瑞亚是对的。卡涅琳恩与其说是个残忍的人,不如说她是个纯粹的龙。
她确实生来便有龙心,若她成功?塔提亚笑了,往事纷纷。她谈不上喜欢在孛林清汤寡水的日子,也其实不那么嫌恶海岛上的艰苦岁月,但卡涅琳恩若成功——
(昆莉亚肯定死了。)
她摇头。
“恐怕是个很痛快的世界吧,”塔提亚笑,随口道:“直来直往,像动物那样,随性厮杀,杀够了就死,没那么多条条框框。”
奇瑞亚对她微笑,似很满意这个答案。
“你说得对,塔提亚。”她点头:“那起码是个体面的世界,不像现在,是一个所有人都在苟且偷生,虚与委蛇的世界。”她和奇瑞亚对视,似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在皮肤上,皮肤下,她又似懂得了。但这是她说不出口的。她从来不觉得有那将理所当然之事说出口的必要。
“——若有心念,必不使一缕灵魂零落成泥,不使那追求负凡俗喜乐的庸人凡夫凌驾其上。”奇瑞亚道:“若罪如金,众念则如火,”她弹开帘布,似散开烟灰,声空灵深沉飘荡:“前赴后继,必使其融,必使天清。倘世残酷流转不息,好歹令罪得偿还,心得畅快,”她张开唇,沉默许久,余人不知其念,终,见其笑,似讽刺而又解脱:
“——不必如此般,为使罪业得偿,需苦待这半纪百年。”
她以那至极平静的态度咬牙切齿,闻者胆寒,感其臂中发力,众人无言而颤抖,各为其语燃心大恨,唯塔提亚,仍看她,和她对望,不知为何,似不畏她眼中浮现那非人之痕,龙心遗迹。二人对视许久,塔提亚舒气,道:
“……我真的觉得你为了这些付出太多了,奇牙。”她用红肿的手抹上鼻尖,低声道:“我不是不理解你的心情,看到那些事,尤其是,那些……行淫,虐待,特别是我们一些战友的惨状,我也恨不得将他们都杀了,但——”
奇瑞亚抬手,阻止她。塔提亚挠了挠头,低沉道:“你肯定我这也是庸人心态了。”她笑,摇头,道:“不,塔提亚。我相信你。”她的姿态放松了些,抱膝看她,又露那柔软姿态,于那暴雷似的龙纹中转换,使人目不暇接。她轻柔道:“我从前一直都很羡慕你和昆莉亚,尤其是你,塔提亚。你和卡涅琳恩一样,天生就有龙心,跟那些人不一样。”她抬手,指着她的心口,道:“你是为了信念而活的,而凡人不同。”
塔提亚失笑:“我有啥信念?”
奇瑞亚看着她,阳光洒落在她面上,将那面容映得深邃,刹那阴影交错,令塔提亚骤惊,意识到这景象恐许久不散,当如梦魇缠绕,听她道:
“你当然有。你难道有一天是为了幸福而活的吗,塔提亚?”
她的笑容凝固在面上,看着这张面容,奇瑞亚点头道:“不为幸福而活的人,没有信念是没法存在的。我们——我的战友们,”她朝向这满车厢的‘鬣犬’,道:“都是如此。我们从获得这真名的瞬间开始,不就将一切尘世的幸福都放弃了么,信念有大小,只是从无到有的过程,是在这车外拼尽一切,行尽丑恶,尚只为了那一丝‘幸福’和‘快乐’的罪人无法理解的,所以,”她缓缓道:“他们才是人,我们,则是龙。”
塔提亚,听着这话,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对于奇瑞亚说她心中这长久存在的名为‘无’的空虚和似雾海般总会浮现的苍白空洞,说成是一种信念的行为,她确实是,震撼而恍然了。那将一切放弃而化身为刀的行为,包含什么信念呢?她感眼眶灼热,但没有泪水滑落,似因那念之缘由,如此泪之真身,在她得此身降世之前,已融在胎房之中,埋于骨血,不得发 ,不得言,不得解。她忽筋疲力尽地躺向车壁,只在此领悟了‘鬣犬’——这一被千年前大牧首所创造的机构的天才之处——这确实该是一支无敌的军队,被那于挥刀一刻就弃绝尘世而保卫尘世,被那匆匆而生,无疾而死的终生幼童以这不知疲倦的精神组成,而,在如此锻造如刀的无情之时,尚且——
她咬牙,看着奇瑞亚,见她露那真挚笑容,同众人道:
“那愚人说我们只是残忍,从不懂得爱。”她叹,张开手,宛捧光,轻声说:
“——但我的战友们,即使在这朝生暮死的浴血一生中,我们难道不是深深爱着彼此吗?”
塔提亚的面容扭曲了。她听到有人已开始低声啜泣——她坚持住,没发出任何声音,头脑一片空白。窗外闪过那无忧无虑而粗俗的笑容,像全不知此世正在怎样的斗争剧变中,催生她的迷茫——然后,代替这空洞,催生了仇恨。约莫她的仇恨不如奇瑞亚般致密长久,而只像动物的食欲般作每次她发动时短暂的燃料——但它确实在这里。她心口的龙鳞得此敕令,已作燃烧之势,呼应车厢内此起彼伏的痛恨愤怒——瞬间,对,她确实恨他们!不是吗?奇瑞亚是对的。那罪的原因不再重要,她罪的后果也不再重要,这深深的恨,纠葛的爱燃作一处,如此仿才使她完整。车厢中,自始至终,唯那底部的暗箱是安静,沉默的,塔提亚意识到,奇瑞亚也在说给安伯莱丽雅听,但这又何妨?她的目的已无疑达到了。她点燃了她们的心。
“啊,看啊。”她听她说,语气轻快了些,帘布掀开,露出远处喀朗闵尼斯主城笔直的通道,金城环绕,日光摧残,层层反复建筑如浪互相推搡奔离,化作千万线条簇拥向‘君王殿’之身。 此处尚不全然分明,只有群屋之中,那最高的一座白身高塔,在她的指尖泛光:“那就是‘藏星阁’,建在大法院之上。”她笑道:“不知里面又在用诡辩荒唐欲盖弥彰,解决什么贵族的利益错综,但以此为斩首之地,不失那法治的本意。”她远望这座城市,而似乎,尽管这些年她对它的内涵颇感失望,仍为这奔腾的线条和壮美的外壳叹服,道:
“喀朗闵尼斯是一座属于龙的城市,它因此伟大。心在其中生活,而不是肉身于此繁衍。为了重现她的光辉,我们的君主,卡涅琳恩,已经献出了她的鲜血,”她轻轻偏头,看向塔提亚,道:“虽不是今天,但我的战友们,希望到了该是你们投身血祭时,莫要犹豫慌张。”
她解释:“这都是为了我们的大愿。”众人沉重,奇瑞亚又笑了,道:“别这么害怕,也别觉得,是什么,‘让女人的生活美好’之类的愿望。”她打趣般说道:“说实话,有时候,我梦见我是个男人,化作龙,在兰德克黛因的天空中飞翔,就这样度过了一生……”
然后便安静了。奇瑞亚似乎也有些疲倦,午后的风吹着,马车仍向前,塔提亚在昏沉中看见,木板中,那双蓝色的眼,时隐时闪,她甚至有些羡慕:眼的主人,约莫因对这些话没有感触,没有感情,所以看上去始终是如此深重,自有光彩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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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东南部,达弥斯提弗。
总司令从因疲倦骤然而至的无意之梦惊醒,忙看钟确认几时,已知方过一刻钟,方舒口气,重新确认先前未完的工作。安多米扬扫上桌面状态,确定无人曾入内翻动后,方才切信开看。天色已有些黯了,预示夜晚将至,不知是因为她连日操劳过度而心力不足,还是为短寐中忽而闪过的梦中幽影所惊愕,她需集中几次注意力,才能看清信上的字——
安多米扬阁下,我预备在八月初启程,返回达弥斯提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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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
她看了一句,浑身血冷,将这信纸丢下,起身踱步,越走越快,身半冷半热——近来,那不断出现的梦,似是现实的双重叠加,梦助长了现实,而现实催生了梦。她感定是压力过大,她心中淤积许多感情不得发现,梦的内容在掠影之间常常是充斥暴力和血腥,如此时,她满身大汗,仍残留着梦中披衣举刀,在血池中漫步的情态,汗下如血,令她心惊:除一次海战,一两次指挥,她其实不曾多有亲身作战经验,如何做这样的梦?这体验让安多米扬恍然想起多年前孩童时,夜间做的惊梦,让她不得安眠,而奇怪,最让她不安,她感虽此梦夺了她的精神,像阿斯-墨难拿海战后她难以入睡——却令她感直觉精准,身体完整。她迅速摇头,集中注意,盯着这信,意识到何事出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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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已是一月前的信了,如何现在才送到?半个月来,从纳希塔尼舍的信件始终延后,意味着她其实已有一个半月对东部的情况一无所知,这封信最为诡异——甚是在军队应已出发回程的六天后才送到,沿路斥候竟无一传信,只有这一封,似特意作昆莉亚亲笔,到她眼前。她心中顿起诡秘,自然想到,是否是昆莉亚出了什么事——而,这种连锁反应,自然令安多米扬迅速意识到了它最为严重的后果。思及如此她不禁握住双拳,而此时门被敲响,她抬头怒斥:“谁?”得了门口人一句夸张的笑。
“啊呀,安多米扬阁下,”来人道:“我是来找您商量上次那生意的,如何惹您这么生气啊?”
是唐默泰普。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她眉头一皱,虽理论上不应和此人生气,她的直觉却暴如有怒,勉强点头,道:“抱歉,请您进来罢。”
唐默泰普出现一刻,他肥胖身躯的影落在她面上,令她觉得天更暗了,而唐默泰普的笑容则尤是深刻,悚然。安多米扬蹙眉:两人有什么事要商量来着?唐默泰普翩然笑道:“上次您借我船的货已到付了,利润很不错,这是按约定给您的分成,交易愉快,您应该不介意继续合作罢?”
安多米扬方才恍然。她接过那支票,看上面颇丰厚的数字,心里却不怎高兴,抬头问:“原来这件事。这次您要借多少船?”
“快到丰收季了,您近来忙得没有时间顾及商业,我想借多些——三十艘,您看如何?”
“三十艘?”安多米扬挑眉。她目前还有二十艘在唐默泰普名下,这样一借,总共就用五十艘,实在太多了些,而,与唐默泰普,说实话,他虽因家族原因,在阿奈尔雷什文本地威望颇高,她始终不怎么信任他,若不是唐默泰普多年来在商业上贡献了大量税金,过去两年也对纳希塔尼舍支持有多,安多米扬甚至更愿意将他作为潜在威胁排除——就算是为了他面上这个笑容。她身中疲惫,心里也乱,思索片刻,道:
“三十艘太多了。顶多再借十艘——上次我借您的船,可有妥善还回阿斯-墨难拿的船厂去护理了么?”
唐默泰普微笑不动,只似乎有些失望:“十艘也太少了些,这投资是您在这坐着都稳赚不赔的,那些船闲置也是闲置,何不用于贸易呢?今年我们收成比沃特林好,利润会是可以想见的高——啊,船的话,暂时还在路上,未回港。”
他越说,安多米扬心中越是不舒服,她迫切想知道纳希塔尼舍的情况,而不巧,此事和唐默泰普的出现撞在一起,令她心中有了个极险峻的想法——倘若事是如此,她目前的境况可谓是危险,心念一动,安多米扬反做出为利所动的神情,庄重道:
“如此么?那以商贸救济番沃特林民众也好,毕竟我也曾在那儿常住啊。”她颔首道:“那就借给您三十五艘罢,利润稍多,六四分成,如何?”
唐默泰普呵呵笑:“那您可是狮子开大口了,但,无妨,谁不知道总司令阁下是出了名的清廉,用家产补贴军用呢?就当我为安防做些贡献。我这老体可排不上用场,所幸金钱总是健康。”
安多米扬也笑,同他握手,然后给他开了字据,说:“同上回一样,您就用这个去港口领船就是,千万请您保养好,注意船队情况。这可是公家的财产。”她送他出门,客气道:“祝您财运亨通,对我们所有人都是件美事。”
这胖男人笑:“当然。”
二人如时分别,安多米扬始终面带笑意,而当唐默泰普消失后,她迅速回到屋中,开始给墨伽沙写信,让唐默泰普上次提的船一回港立刻做细致检查,看其中有没有被做手脚,尤其注意易燃物品和开凿的船洞。她又嘱咐墨伽沙在船厂设置守卫,一旦唐默泰普出现便强行将他扣押,如此迅速写成,她誊写两封让三只信鸽迅速出发前往阿斯-墨难拿,然后,转头思索城内安保情况。她检索城市军队中绝对值得信任将领和部分怀疑排除的名单,在纠葛中发现,她能信任军团的士兵总数,可能不超过两千。太多兵力都押在纳希塔尼舍了,她愈想,心中那个随方才昆莉亚信件而起的疑惑就愈强烈,甚至几成了真实,在她心中说:
若纳希塔尼舍的胜利是个障眼法,该如何?
——如果是这样,‘联盟’早就拥有能将她们压倒性歼灭的兵力了,何必玩这个手段?
她目光越深,数种可能如那险恶的藤蔓攀爬她的身,令她生那寒意:
第一,‘联盟’想分散兵力,引开旧王室唯一的超级兵器,那头龙。
第二,先发纳希塔尼舍战争可以极好地树立‘联盟’军队恐怖的印象,又再度让旧王室士兵轻敌,最后,持久战能消耗士气。
当她意识到这个策略的本质是最高级别的攻心和碾压性的恐怖性质作战后,安多米扬站在原处,片刻无言。她们不是没有讨论过联盟对她们的敌意,但此时如此鲜明地发生,她还是不由怔愣,抬头,只见那黯淡的月光,洒在她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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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食。
安多米扬张口,刹那便知远在喀朗闵尼斯,一场殊死搏斗也将拉开帷幕,而,一月前她和叙铂在这屋中的种种措施和预测,已在以那超乎想象的速度变为现实。现在她们分散到了三地,还有孛林需要守卫,就算盖特伊雷什文此番出兵相助,倘方才一切真的是那最险恶的情况,她又能做什么,使她们化险为夷?
她感到一阵刺痛,低下头,却看手心,已握出了血。她摇头,仍难以想象,难以置信。
‘联盟’竟如此恨她们?
而,对于她这天真的提问,似有一声音,自发地,在她心底,对她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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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部,喀朗闵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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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已降有一时,‘藏星阁’内却喧哗不息,如有争吵。“是个争地产的案子,在唐图斯河谷的富裕地区,因此吵得不可开交。”奇瑞亚解释,她留塔提亚,奈初维,明尼亚和康普莱在车内,又将剩余队伍交给玛文妲,令她带着其余几个身量没有那么显眼的‘鬣犬’不动声色地沿途下车。她们几个负责去置办马匹,准备撤退路线。
“得手之后,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和他的人马会在海岸等我们——同那时我们撤退喀朗闵尼斯路线一致,这是唯一可能突破追捕的方法,而今夜碰巧是西风。”塔提亚闻言不由笑,道:“其实走地宫,尝试以前拉斯提库斯的方法,倒也不是不行,就是不知有没有他命大了。”
她本是随口一说,不想似因提及这个名字,那木板底下,先前似始终无物的暗箱中竟传来叩门声,塔提亚低头,见那蓝眼已抵在那,奇瑞亚弯唇,打开木板,使安伯莱丽雅能从中起身,微露出上身,四顾,而后问:
“我何时开始行动,行动任务,具体又是什么,奇瑞亚女士?”
奇瑞亚疼爱而庄重地对她一笑,拉开帘布一角,在已昏暗的街道上指着那橙黄的白塔,道:
“您要进入这座楼的上部,找到一个腿部有残疾,身材臃肿,黑发,绿眼的男人,然后杀死他。安铂,”她叫她的名字:“你觉得你会怎么上去?”她认真地问:“你觉得你能从外部上去吗?”
塔提亚被震撼了,但这两个对话者似都是认真的。安伯莱丽雅看了那建筑片刻,摇头道:“下面五层可以,但是再往上,那个建筑太光滑,我没办法保证一定成功。”奇瑞亚点头,道:“按你的想法来就好,安铂,我们会在底层等你,不必顾忌,大胆去做就好。”
安伯莱丽雅点头。塔提亚听里面的声音,觉得好像此中众人全然没有结束的意思,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呢?”
没有回答。她转头,见奇瑞亚郑重地握住安伯莱丽雅执剑的手,轻轻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她没有听清的话,然后拉开帘,让安伯莱丽雅起身,走下车。塔提亚看着——她如此怔愣看着这年轻女子如君王般走下马车,在一月蜷缩黑暗后落足于喀朗闵尼斯的街道,诸险恶如尘抖不留片痕,坐车内,她依稀可见安伯莱丽雅展开的鬈发,见她在现身站定一刻,街道上便有纷纷侧目,而她也目不能移,见她坦然而立;她身颤抖,抬手去碰奇瑞亚,为此情态神姿战栗——如是持一铁剑而立,黯月之色勾勒其身何似千军万马!而,就在此刻,她忽又从记忆的微尘中,听见了奇瑞亚翕动的唇瓣为安伯莱丽雅拉开铁剑时所说的话:
——君王,凡愚如我,一剑一命,唯尊驾大能,拔剑之时,诸罪皆绝。
“——奇瑞亚,我们——”
塔提亚道,奇瑞亚笑了:
“莫急。”她起身驾马,挥以刺鞭而抽薪点火,火光照此暗夜而马嘶长鸣,塔提亚瞳孔大开,见景物乱,身后仰,转换间,安伯莱丽雅幽蓝色的影掠过,她瞥见那出鞘的铁剑,听见奇瑞亚的笑声,而后整座马车开始向前冲:
“现在!”
她说。塔提亚没有说话,身体回答。她握住了红刀,而,背后,声音似遥遥追上,像奇瑞亚在说话,又像上那天上的月环,在安伯莱丽雅耳边;塔提亚咬破嘴唇,在法院大门被撞开而马车崩裂时飞身而出,浑身若火,感身后有那开剑的风压追上,而后是那脚步声,在千般崩裂中,如响彻地雷,从街上追来,而奇瑞亚,笑道:
——拔剑吧,天命的君王,断罪之时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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