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带
The Striking of Years(灭字诀)
“第一次坐滨海线?”
有人问我。我抬起头,第一眼望见的却不是他的容貌穿着,而是背后那人造反射物上我自己的模样:西服,领带,将头发同那些年轻的摇滚乐手般扎着。以我在外的经验,就算在一些探荒者聚落遇到了人,也少有人同我搭讪,而更只注视我所穿的古道衣,内心感慨而使我通过。然现在,似自我将罩袍脱下,穿上皮鞋,遣词造句方式自然改变,待人接物也若于往常不同,至登车以来到如今,我已抱过了向我递糖的孩子,问候过同我闲聊的中年特种兵,甚至三两结伴西土女子,也如感我身上何不寻常的气质,前来同我搭讪。前后两小时,一车厢的人终乏了,而同时我感到侧壁上的排风口似开始释放一种类似工业安定剂的无味药物,必是虽为我察觉而众皆不知,只可见人群依次倒卧入睡,终得宁谧。我那时正朝身旁巨大的钢化玻璃向外望,察觉先前晴朗的平原上顿起浓雾,便知是有异兽要出现,车壁上,自深处传来一股庞大,盘旋而繁复的涡流能量,刺痛我的手,我顿移开手指,那同我搭话的人就是那时开口的。
“——出现异兽时,车厢内的非战斗人员就会全部被置入昏睡状态,而后这列凝聚了全阿利兰动力科技结晶的列车就会进入充能索敌状态,对纯粹的物理电,能流,尤其是,‘灵’敏感的人,最好还是不要碰车壁。”
我从面前的黑晶上回神,便见这是一金发若银的中年男子,穿着朴素,甚有些不修边幅,双手交叠,微笑看我。
“不过您不是非战斗人员吧?”他掐着自己的指节,略点头:“——大名鼎鼎的‘听神者’。”
车厢前后两端的音响中传来电流嘶鸣,数次乱流,接着便是西土弦乐声,自内流淌,和声盘旋,我不动身,蹙眉望他。男子不回应我显著的不满,反面露陶醉,摇晃上身,悠然道:
“啊,E小调第七奏鸣曲,第二乐章。是2327年的圣乐改编版,突出了旋律中那宛得神启的圆满,真是十分难得。”他颇有特色地赞叹,卖弄了一番,继而低声解释道:“前方确实是出现异兽了,还颇有些麻烦。”
他睁眼看我——我二人对视,此时他不再以飘忽神情,细眯其眼,便清晰露出那对如浸某种药物,格外异样的眼珠。
他有双金色的眼。
“您要不去帮帮忙?”他笑道。
我没有动。
“如果您愿意,请您告诉您的名字。”我用阿利兰的语言同他开口,是为第一次对话。他闻言哈哈大笑,道:“想不到连你的西土话都说得这样好!我很高兴!”
他伸手,似要与我相握着。我不动,而听他带寒意,却难捉摸地讥讽道:“幸会。你可能已听过我了。”
他笑笑:“我是难云阿。”
他既说他的名——不知是真,是假,因这名字,在广陆新闻的流通中,也时常被认为是个伪名。但符号已有了判明当下情况的效用——我面上并无特殊神色,心中却生不安。
我知道他的名字。大约同高层政府交往的人,没有不知道这个名字的。暂不说其风格古怪,与时下所名差距显著,此人的种种争议性身份,已足使他的出现在我心中敲响警钟:他是个恶名昭著的种族主义者,信奉阿利兰至上主义,又是精英主义,技术主意,优生主义的狂热分子,已是西土近世‘主义’大行其道的弄潮儿,又,大约凡牵扯当今中层社会不喜爱的危险话题,必有他的身影,今日得见,却也正感,这男子身上透着一股使人不快的戾气。
而若说他其余傲慢行径我已从传闻中知晓,今时亲见,最令我惊讶的是他的一双眼。这金眼,可万不是年轻一代喜爱的染色胶体,也不是疾病所至的类猫眼,而是双千真万确的金眼——自三千年前封过厌能,灭杀喀朗,我在漫长三纪中也只在寥寥禁域的封闭古式修道所中曾见过这类眼眸。这是以厌能的炼金体系,使‘灵’凭锻造之法,和物理能量结合入身所至的结果,便道这男子,甚是炼金会的成员。
我心中警惕,见他微笑,眼旁有皱纹,但,看这双眼,报道他所谓的四五十岁的年龄,恐也必然是伪造的了。看着他,我虽不惧,却只感自前往国会后便持留不去的不祥感,越发成为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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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怎会邀请这样的人参与这任务?
我望着他那张西土样貌,可称英俊却难掩冷血玩味的面孔,深感前路不明。自‘中府’以下的阿利兰交通枢纽乘列车出发向北,有六驾对空隐形轰炸机在天护航,这双金眼,便是过去徒劳而越发谜团深重七年的开始,如对我一个至今未能破译的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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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业缘,何日得报?
跟随这自称‘难云阿’的西土人在列车内向前,我自问过他姓名后,就再无一言,既不显警惕,也自然没有亲近,目的便是不让他查知更多的计算信息。他的心思暗藏不必多说,我随行走他身后望他背影,心中不尽感慨自难言。
三千年已过,虽也曾在唯乍麾下同广陆各族并肩有战,时至今日,我也仍不喜爱西土人。此并非出于三纪来的血战孽债起始于西土联盟对东乡末朝进行灭亡式战争屠杀这一件事——虽此事必给我,这个亲历者,留下深刻印象,也绝不止是因为我恩师死于玛西纳军队在投降后仍发动的镰州惨案——若说亲身的深恨,我,带着对子非,对我的族人,对那曾救我性命的俄文卿和我记忆中已失姓名的柳下女子和千千万万死于非命甚不瞑目的东乡人,最恨的,恐应是刹山。是他愚弄了,驯化了东乡的子民,束缚我们,利用我们,又最终,在他陷入与厌能苦战时,将我们抛弃。在大战爆发前的最后十年,有那一次对唯乍彻夜而过却撼动全陆的神战,局势似复归平常。倚泉断绝尘心,谢绝家主之位,同我一并正式入道修行,与西土通商开启而似颇见潮流无有纷争,分明万事平静,我心中却同此时一般,遍散过去稳固的根基——仿一切已构成此身的信念大道,连同这因能翻云覆雨而更坚信无疑的身躯,都能在某念之间,消失无踪。是了,怎会不呢?如今的我,只是个遗留千年,夙愿不解的幽魂,而那时的东乡诸人,不过是从未理解过何为‘生’,又为何‘生’的神之傀儡。
——我不喜爱西土人,根本上,是因为他们与我们,分明不过是两级同轴的可悲造物,却常同我面前此人一样,心怀高深傲慢,浑然不觉。
我跟随难云阿在车厢间穿梭,上方,那西土乐章仍在播放,随其旋律,那男子不时摇头晃脑,沉醉非常。车厢越发昏暗,我便想起刹山,想祂在拓承山深处建造的庙堂神寺,亦是如此,散飘渺高大的灵烟,大殿深高幽邃,难以目尽,似必愿视者感自身渺小;我想起厌能,祂教堂中端严坚固的外骨和如藤似花的不朽雕纹,有琴高如其鹰眼,也悬在那诸多谦卑的黑衣使徒上,奏响这群音比衬呼应,阶梯堆砌,环绕无尽的谐乐,如似令人沉沦此种螺旋奥秘,从此眼不旁视,心无遗殆。正是时,外传一阵强力的紊乱灵流,撞在车壁上,男子故作浮夸,显是伪装地摇晃一番,而乐声渐高,乐章已入第三章,有终局高涨之势,如是他回头对我微笑,不问车外显然的劲敌,而反问我对这乐曲的喜爱与否:
“这是莱恳德作品我最常听的一曲。你不觉得它对调式转变的操纵,真是其余乐曲望尘莫及的吗?”
我已可感面前便有异兽,继续向前,回道:“我对西土乐没有爱好,对我们来说,最好听的音乐是流云变化与高山流水的微妙。时动无垠,万载生声无常行,其中美妙,确实是人心难及。”
他闻言露那促狭的笑容。
“那也怪不得你,蔺先生。你们东乡传统,确实是不擅于精妙机械制造,从投掷武器至交通运具,又或计算辅助或弦乐长琴,从本质之处 ,你我二者的传统便是不同的,自分高下。这并不是说东乡文化无一可取之处,只是,不幸,在这些部分,低序生物,注定无法理解那高层的繁复——”
“您是在说西土的工艺更胜天道么?”
我淡然回头,知道这难以捉摸的男人是在故意引我愤恨,故尤以不动声色的面色回望。不过那双眼,其全无稚嫩的挑衅之意,究竟是为何?不可确定,如是我皱眉,便是输这一局。
他勾起唇瓣。
“岂敢?只是感慨,蔺先生,”他低声说:“以你东乡的技术范式和文字根本,根本不可能阐明媲美西土的物理体系。东西神战爆发时,若不是你得到了唯乍的眷顾,这广陆之上,本该已无一缕刹山眷属的气息——”
车身摇晃,电网爆发,灵流更是紊乱,我一动不动,同他对望,四周天暗,照亮他眼中那残虐而欢愉的金光。
我不禁也失笑,却亦难忍浑身怒气,灵网张开,使他得意于自己的胜利。
“——若是那样,那你也不复存在了罢,难云阿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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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烈的冲击和从天而降的轰炸弹雨同前方扫射武器剧烈的灼烧声将我言语吞没,但我却很肯定他能听见我这话,因他也神情一动。我续道,不掩义愤,也再不顾这输赢——以是东都陨落已来,我就最厌恶这火药和投掷武器的发动声,那三纪以前,最简陋,原始的仅凭热浪爆发弹力贯穿人体的景象,四处红莲般的火舌从一个个手持枪械军官的手中吞没街道的热泉,重叠在那之后也不曾断绝的冲突中,以车厢外雷鸣的响彻,灌满我全身全灵。封闭内车厢的大门豁然敞开,展飘散细雨的西土原野在我二人之间,天野昏暗,幽绿嗡鸣。那狂风下矗立如山咆哮的异兽,喷吐而至的风动波源振开我束好的发,那异兽的灵,同我的灵,夹杂一处,在每一细微处都彼此桎梏,使刹那那爆开的发丝凝固空中。
难云阿神情喜悦。
“了不得的控制力,听神者,你果然……”他喃喃道:“唯乍,祂……”
“——你既然知道我是唯乍的‘听神者’,还敢在我面前污蔑你自己的血脉,以这亵渎之事,沾染我大神的威名?”
我挥手解开当下灵网,禁锢难云阿全身,同时纵他身体扭身躲避余波。狂灵在他身边炸开,削破他的皮肤,鲜血顺我张开的灵道在空中流淌如河,他见了发出尖声锐笑。我对此狂人,再不掩厌恶之情,扣手将他甩下,转身面对那异兽,听他在地上狂笑:
“既能对实物施加物理之力,又能读取人体信息——甚至连基因序列都逃不过你的眼——你这大神之力,真是了不得——难怪你们能绝处逢生,蔺闻彦!我对你拥有的这‘灵’,很有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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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神者,你来了!”
我将他甩在身后,登上作战的平台,狂风吹拂,下方是坚甲车为锚固定这牛型异兽,上方盘旋的轰炸机以燕型穿梭在锥状区域之中,却显然是忌惮这西土地区异兽特有的对空干扰能力,距离稍远,背后,隐藏在滨海线内的粒子炮已经先前数分充能完毕,从车顶露出,瞄准了那异兽的头顶。
“不过已基本解决了,真是不好意思,δ017牛型魔兽虽然在这个地区曾有报道出现,不过也是两百年前的事了,忽然拦截列车,有些手忙脚乱,让您见笑了——”这个我之前在中府就曾见过的军事指挥官同我寒暄,继而回入战局,向对讲机吼叫道:“——准备完毕,各人员退回列车保护范围,空勤疏散,发射倒计时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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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动作。在旧玛西纳地区的异兽,皆以δ开头编号,而码数越小,威胁越高。017的排名已是此地区威胁极大的异兽,于情于理确实不应出现在一条通过厌能的封魂棺直接供能的灵道上,然,看着那异兽,我面前诸景交错,四处绽开的最后的轰炸火幕的笼罩如同人战不值一提的烟火,簇拥着神战人莫能瞻仰的麒麟一角。
那异兽仰天咆哮,露出下颔那处怪异的透骨牙,看见这一特征,我终能完全确定它属哪一类,整个视界,似为某种飞扬的深蓝所染。
我压下他手中发射装置,对他摇头。
“别浪费能量了,这不是017。”迎着他错愕的眼,我低声道:“这是003,厌能曾经的眷属,让我来解决,继续使他们撤退就好。”
他望向我,片刻,点头,背后,是难云阿疯狂的笑声。
“倒计时开始,十五,十四……”
他念道。难云阿从地上爬起,向前走来——这令人厌恶的男人,五代以前,甚是东乡血统,却怀着对自己来源如此深重的鄙夷——此类事件,三纪不止,近代更甚,以那对技术和高贵,财富和尊严的向往,不再看我们眼下的危境之景,而去追求那人力所可至的极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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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对自己是唯乍的‘听神者’很骄傲罢,蔺闻彦?”他在我背后说,狂风震撼,他的声音模糊,其含义却不去,灼着我的皮肤。我已起势,灵中属火似电的能量迸绽周围,传出霹雳之声,冷雨纷飞的天空尽头,乍现一道电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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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那蓝色。”他喃喃,难掩欢欣:“这必然是唯乍留给你的礼物了,让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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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
我心中苦涩。我看见饿殍满的故土,民不聊生的神州,河中渲染的血红从源头蔓延至海口,于极乐的罪土中,仙乡这可悲,可怜,无知,从不曾知何为神而顺神意生活破灭的人民穷途末日,束手无策,走投无路中,我穿过南疆,再次找到了那一夜的蓝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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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蓝光曾是我们唯一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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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开!”我因而怒吼,阵已结成,一动之下将他掀翻数米——风雨开幕,雷出地奋,巽开坎之滞路,坤作震之楼台,对此异兽,正如三纪前唯乍挥旗一击将之斩杀,天时地利莫过于此,以展示祂对我唯一的留赠。
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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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手作诀念动唤灵咒,正逢那六驾战机已撤开,天上乌云顿开一敞口,刹那那神牛抬头则蓝天从天而降劈落其身,巨响震天动地而灵暴带尘土血灰见溅射四处,启动了列车以厌能灵力编织的防护网。越娴熟的驭灵师,越是无需唤灵咒,反之其威力也越大——而对唯乍这传之人身的绝技,‘灭字诀’,便是对于我也需以咒文起势,尽管唯那一字,如此法,也唯有一击。西土的技术主义者尤为看不起东乡文字,不幸是东乡文字因以形重,尤为适合唤灵,尤是自近代文字融合以来,驭灵师越少。此击再现的便是唯乍所唤的灵电,非单纯物理电流可击破肉身,而将此类灵兽的灵网连根烧断,使其灰飞烟灭,故是大凶之法,若使用者操纵技艺不惊,极容易波及周围诸物,直至灵道全毁为止都以连锁损伤可感全体,非异常不可使用,也,故其机理,其发动虽看似飞沙走石毁伤甚重,但其终结之时,亦如面前之景——唯见空气涤荡,雨水泼洒,原野宁静,而面前空无余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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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受电的空气清新如不似人间,风向此处涌来,填补被吞没的大气。我站在那处,不曾回头,也不曾理会难云阿欣喜的叫声,只同感谢我的指挥官点头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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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官,您看见了?这次任务,我们势在必得……”
他疯癫道。我从他身边经过,不曾别视,心中却已有一二定夺。
——这灭字诀,下一个,恐就要打在他身上,使他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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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重新启动,我走回自己那间车厢,乘客也缓醒。又有人同我搭话,我只道睡觉时头发散了,而也不顾前后矛盾,倒头便睡——‘灭字诀’对人的消耗不一般,但我认为我疲倦的原因,其实是不乐意同难云阿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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骄傲?我想着他那无礼狂妄之情态,不由冷笑。
——我确实对于我是唯乍的‘听神者’,非常骄傲。
梦中,恍然又见到过去那些面影,从我眼前匆匆掠过,最末,是子非在我眼前血尽而亡的画面,如是过去,我哭叫道:
“师尊撑住!我有办法救你……我有办法救所有人!”
他那冰冷,柔软的手抚摸我的脸,面带微笑,在血泊中离开了人世。子非为人温柔,最后,也不愿覆灭我的希望,说,神已抛弃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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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非,那些伪神,邪神,确实已抛弃了我们,但我的神,选择了我的唯乍,是真正的神王。
祂是个公平的神,对万物都一视同仁,不会抛弃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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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有些冷;我睡的不安稳,辗转反侧,不久醒来,看向窗外——北海舰队的港口已隐约出现,映衬那片灰蓝,我看着,心中有些朦胧,隐有声音,却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只有声音,模糊传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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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这公平的最末,带来的是无例外的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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