虔诚报喜(Announcement of Justice)
——蔺闻彦是谁?
在海清文接触这个问题的时候,所有的资料都是历史。因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从历史书上学习如何和这个尚未谋面的长辈接洽。不是那些能在书店和网页上顺位上容易查找到的排版成熟印刷清晰的书和页面——关于蔺闻彦的所有信息的搜索对年幼的海清文来说都带着挫败和焦躁。所有内容都被隐藏,半兑着虚假的传闻和寻找下一线索的蛛丝马迹,他需要经过的地方是被加密的破损残破扫描古本,内部论坛成吨的垃圾短信以及城市小巷旧书市堆积如山纸页后一卷千金的文物。近三十年来,中府的互联网得到长足发展,网络文化如火如荼,已至中年的海清文,时见便利流动在评论区的信息,回忆那段少年岁月,仍不由心生苦涩:要是那时候网络也跟现在一样发达,倒是能省略很多事!在关于历史的讨论小组中,现在的年轻人这么称呼蔺闻彦:
The Top MSIer。
直接译来,此名即为“在杀人者指数上(Man-Slaughter index)取得顺位第一的人”,排名超过,且远远超过了世界大战的发起者安亚钦二世及起妻子,是为广陆历史上无人能及的传说级杀人魔。这个流传于亚文化圈层,调侃胜于真实的名称实际很好地概括了年轻的海清文通过他极限的检索能力获得的资料:蔺闻彦,原名蔺醪,是一个出生于广陆东乡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末年的驭灵师,在世界大战中起兵于广陆南方,先后组织建设过诸多以超越种族,阶级,性别等隔阂的反帝反封建组织,包括不仅限于‘正义会’,‘共生党’,‘自民派’等颇具跨地区影响力的政党,并凭其出类拔萃的驭灵能力,成为了东都归还战,北三州收复战,玛西纳“东方灾厄”海战,阿利兰“穿刺”闪击战等诸多大型战役的总指挥官。
有此成排头衔在先,以及一些夸张的计算方法,不难想象为何蔺闻彦的杀人指数可以达到惊人的1.2亿——甚至,这还是数字最低,最谨慎的计算方法(在某些情况下,可以达到28.7亿),但在这个谨慎的数字背后,海清文亦能回忆起自己幼年对蔺闻彦事迹的看法:
他究竟是多么蛮不讲理的一个人?
当‘正义会’发生内部腐败,蔺闻彦将全会人员一击肃清;当‘共生党’与阿利兰签订‘开放互助’条约,蔺闻彦在外交现场将整个会场的所有与会人员化为灰烬,接着是类似的大清洗;最后,在‘自民派’再度,不可避免地陷入阶级化,‘自由化’后,蔺闻彦组织了严密而难以察觉的整体思想测试,然后分地区,依次,根据测试结果,清洗,改造,训练整个广陆地区的居民——可想而知,年轻的海清文在看到这些被隐藏的信息后是多么崩溃!
他要面对的是一个怎样我行我素的老不死,怎样自以为是,唯我独尊,思想僵化的封建大家长!海清文,一个出生在封闭而开放的‘中府’的现代东乡人,怎么可能与他交流?他仍记得,那是他从国中回来的下午,愁眉苦脸地坐在家中的客厅里,等待着和这个传奇驭灵师暨战犯见面。时钟浸没在午后温暖的黄光中,父亲的几个博士生来家中拜访,偶与他招呼,而,就是其中有一个,让少年时的海清文一见难忘。父亲是哲学教授,收的博士生也免不了有些个性古怪,衣着独特,但没有一位像那天走进客厅的青年一样,如此不凡而奇异:那青年穿的是一件经现代裁织发改良后的古代道袍,但混成天然,没有一丝表演和体验之感,就像那从士人山水画上走下来的人物,甚带着一种木的灵光,海清文望着那青年,见他眉目温和,气质安静,目不转睛,只看那青年,也对他温柔地笑了笑。
然后,这时,那声音,就像所谓的‘顿悟’(epiphany),照了进来:
“‘听神者’,欢迎您光临寒舍——犬子便在内里——”
哎呀!你可想象——年轻的海清文受了怎样的惊吓:若,魂魄,这东西,真的存在——他吓得魂都要飞啦!他像战栗的猫竖起毛发,牙齿打颤,而远远地,见那青年转头微笑,伸手向他父亲,道:
“客气了,海先生。”他见蔺闻彦极温和而朴素道:“叫我闻彦就好。”
而,他的眼睛,便再次轻轻向海清文瞥了一眼;不。海清文只是从没说出来——不代表他没明白:
他明白了,在那目光中浮现的审视和空洞中,所有关于蔺闻彦的传闻,都是真的。像他的称号,‘听神者’所示:他是一个始终聆听着那虚无神意,而代行审判之务的人。甚至,这让蔺闻彦‘人’的身份变得极为模糊;他是一个中间态。而,关于这一点,海清文认为自己需要明确的,只有那一处:他必须在蔺闻彦面前妥善表现,不能受他平易近人外表的蒙蔽,否则,就会像那些留在历史文字中的人一般,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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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你的意思,是一百七十年前厌能的封魂棺意外发生灵能泄露,产生了一个有一定意识性质的‘分魂’,才使炼金学会萌生了移魂的想法,是吗?”
嘉伊尔.安亚钦——这个以先祖名字为姓的贵族后裔垂头丧气地坐在原处,许久,发出一声轻默。这句子里的某些元素唤醒了陷入回忆的海清文,使他在灵法熔断后的极度疲倦中再度回到了现实,当地时间凌晨一点二十分的封闭的国会议厅,坐在身后五个同样精神紧绷的继承人前。
“将泄露的灵能转化为稳定人格,应该用了你们不少时间——和人体实验罢,密斯特安亚钦?”
听见这很有古代风味的讽刺,嘉伊尔在极度的僵硬和麻木中都流露出一丝痛苦:“……你已经把所有知情的人都杀死了,蔺醪。我没有任何炼金天赋,对此一概不知。假设你留下了我妻子的性命,你知道的也会比现在多——”
海清文不知道是哪一个词引起了他的迷思。可能是‘厌能’——这个西土古代炼金大神的名字。海清文,整体来说,是一个比较与时俱进,‘时髦’的政客和中年人,对广陆互联网和青年一代的亚文化所知甚多,知道现代西土文化中忽然再度兴起了厌能所创造文明和体系的亲切和挪用,‘与神同行’,‘回归神之恩典’的tag rush和微小渗透层出不穷,城市的艺术区里随处可见作为装饰品售卖的炼金法器,辅以贴近现代生活逻辑的精致解读和配文,对其本质自是胡说八道,但也可见其后现象的变化——只是,他为什么会浮想联翩?
神。
蔺闻彦是‘听神者’——但海清文从没见过神。不止是他,两千一百岁以下的人没有见过的。
神到底是什么样的?
“可以了。”蔺闻彦忽抬手,海清文转头便见到嘉伊尔轰然倒下顿惊将他扶住,心中正苦涩冰凉,忽听嘉伊尔平稳的呼吸:竟只晕了过去。他再抬头,见蔺闻彦对他点头,道:“他没事。将他放下就好,清文,我自将他移到客房。”海清文喏喏应下,蔺闻彦便再压指,嘉伊尔的身体就化作一阵灵雾,在他怀中的木清中消散。海清文看怀中无物,又感后五人沉默看他,再度坐下,也是有些茫然。
“我方才询嘉伊尔,只是为了确认他对此事半点不知详情——此事内务,我已完全厘清,否则不会贸然动手。”他低着头,听蔺闻言对他六人道:“现在,我要问问你们对这件事的看法。”
海清文抬头,见蔺闻彦正色道:“我若说海对面,有一片上古时代开始便由灵法构造而出,千年与我地对接一次,灵力极充沛,地广人稀的大陆,而那开启之日就在眼前,广陆人即刻就能航行而过,到达彼处,你们如何想?”
六人屏息凝神,屋内静可闻针落,许久,仍无人声言,蔺闻彦,似并不着急,再度开口,原原本本,将此事,他所知的原委,与众人讲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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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难云阿竟然是厌能的分身???
海清文脑内的灵法通道要被胥息能的惊愕叫声撕裂了。他抬手捂住额,而听蔺闻彦平静道:“不用在传音里说,我能听见。直接说出来便是,如此,你可更知自己内心妥善的想法,而不像那青少年一样在聊天室里大放厥词。”
——现在的孩子完全不知道他们口无遮拦时有什么人在看着。
海清文叹气。稍时,是俄知维开口,试探道:“……您的意思是,西土人意外在炼化厌能‘泄露’的灵魂时,竟打通了和那片大陆的通道,使这个灵魂能在一种如梦的状态里,直接前往那片大陆,”她说着,自己也有些难以置信,蔺闻彦却点头,示意她不妨继续总结,俄知维只好硬着头皮,道:“——然后,在通过他确实在那边生活过将近四十年后得到的信息,他们开始制定入侵计划,甚至,能继续以难云阿为媒介,和那边的人类交流……”
声音停止了,众人面面相觑,俱是难以置信。蔺闻彦赞许道:“不错,你总结得很好,知维。你平日里也是生活朴素,实干多能,不愧对俄家的美名,希望你继续保持。”
俄知维迷茫而有点不好意思;海清文亦在内心里感到怪异——蔺闻彦对俄知维的态度通常是很好的,难道是因为俄知维是位美女吗?不。肯定不是……他还是别这么想了,小心被发现!
他抬头,发现蔺闻彦在看他,慌忙坐正——他平素管蔺闻彦可叫‘闻彦’,其实心里从来与他不亲近。要说他与蔺闻彦之间有什么关联,应说他恐是七大家族的继承人中最知道蔺闻彦转变信号的:蔺闻彦穿道袍的时候,说明他心情还不错。他穿的越是现代,越是西化,他的心情就越可怕,而,现在,看着蔺闻彦身上的衬衫,海清文只感到紧张。
“你是继承人里政治职位最高的一个,清文,给大家说说你的看法。”蔺闻彦对他点头道:“依你看来,这个消息,对于广陆来说,意味着什么?”
海清文是紧张的;可以说,在蔺闻彦面前,他时常蜷缩在自己的‘小我’里,恐蔺闻彦也会不满意他的作风,取他的性命,然,这句话,却终于触动了他的职业本能——政治家,到底不能是一个太拘泥于小我的存在。甚至,他们是吃力不讨好的一群人,最完美的状态便是完全将自己的人格用于模拟判断——这个决策,对于不同群体来说感受如何?——而基本完全忽略所谓自身的感受,为群体谋求利益的最大化。而几乎骤然,他头脑中就出现了他理解他所工作的世界的模型,那些漫步屏幕的城市管理模型和变化不断的经济生产,犯罪指数和能源消耗的数据。海清文能够想起无数个夜晚,他从城市的塔楼上下望,见到中府鳞次栉比,或拥挤堵塞,或华彩四溢,或甚是宽敞清新的楼区,以一种不能描述的规律堆叠在一处,笼罩在云层如烟的天空下。他长久地看着,便能感受到自己的心绪,清晰说着这所有整体所构造的感受:
绝望。
“无疑,”因此,海清文垂头,沉重道:“这是个会令全广陆的居民——广陆的人类,感到振奋的消息,但同样,也会引起莫大的混乱。目前我们的所有能源,就算开始动用剩余的封魂棺,也只能维持人口基数在一千万左右,维持不到三百年。我们接下来面临的必然是大规模人口削减,而这之中如果发生能源损耗,情况只会更严峻。其实在您说之前,我就知道西土人对能源计划有自己的想法——但是没有想到,竟然如此——”他想着用词,最后,犹豫道:“——离奇。”
“离奇。”蔺闻彦微笑,点头道:“不错。”他复而道:
“难云阿的记录表示,西土人准备在我们两地的屏障消失时,动用二十艘军舰,十艘航母,前往海对面的陆地——方才我也同你们说了,不过,我没有跟你们说的是那块陆地的情况。”他平静道:“那块陆地的文明发展水平,大约同我们三千七百年前的中古时代相似,只是有一种很特别的灵法——那,诸位觉得,他们带着军舰过去,是想做些什么?”
海清文叹息。“当然是打仗。”胥息能嘟哝:“——您都不用说他们会带航母,只要这个消息爆到网上,我不敢说多快系统性战争和屠杀的方案就会出来。现在‘中府’起码有七百万的人生活得像家畜,蜷缩在自己的二十平方里,心里充满各式各样的阴暗思想,一旦此事得暴,他们虽然现在说着‘宁可死了’,到时不知多想活……”
蔺闻彦抬起手:“你说的内容不算错,但注意你的措辞方式。语言对人的想法有相当的影响,不要让那些错误的言语影响到你自己,息能。”胥息能连忙点头,应下了。众人复而沉默,之后,魏承运,从思索中开口,道:
“我理解您为什么对难云阿等人怒不可遏,听神者,但——您不觉得,将他们留下,继续借用难云阿,与那处陆地的人类交涉,商讨一个更为和平的交涉方案,不是更好么?”
海清文见蔺闻彦摇头。奇异,他竟陷入了很长的沉默中,眼神闪烁。
他摇头。蔺闻彦垂头,合双手,道:“那片陆地,有自己的内务,我们不得干扰。”众人正不解,见他抬头,缓慢,清晰道:“那陆地,是一片存在极古老而纯净灵能的土地——你众人可理解为,它几乎就是被纯粹的灵能所编制的‘仙境’——其本无定形,不可见,不可感,只在特殊的时间可被观测,甚至——”他抬手,指向俄知维,道:“你们俄家人,并非一个早年绝嗣稀少的民族,而正是因为为那陆地漂流而来,才相貌独特而体质特殊。”不待众惊讶,他已续,沉声道:
“那是片仍属于神的陆地。”
而海清文再度看见了那微笑;有木的寒气从蔺闻彦眼中落下,他,这个格外敏感的后裔因此而僵硬。蔺闻彦,他仍是先前那个人;仍是那个对所有人循循善诱的长辈,但海清文却知道,有什么变了。
他开始‘听’了。
“神……”成晓云低声道,询:“蔺师爷,那我们现在能发现这陆地,难道就是靠着西土炼金学会的‘误打误撞’吗?”她似在纯粹发想,设道:“要是那封魂棺没有泄露,要是那个难云阿不是能通过梦联通那陆地,我们是没可能发现它的——”
“不。但若我们俄家人是那陆地的后裔,怎么从来不曾提及它?”
俄知维道。蔺闻彦笑了,他抬手,平众声,眼笑,唇喜,无处不显悦纳,道:
“不。”他道:“这不是什么巧合。”
蔺闻彦起身,看向窗外。国会山下,‘中府’的城市今夜格外亮些,无疑,同此骚乱有关。他对此语的解释是讳莫如深的,只道:
“封魂棺不会‘泄露’,”他笑:“它不是什么天然气管道——相反,只是因为连厌能的心里,都还存着一丝清净,而刹山,却黑得没有一处完好!”
众人自不懂得,蔺闻彦也未说更多。海清文只见他举起手,放在胸前,望向窗外,久沉着,最后,叫了他的名字:
“清文。即日便可开始改组国会——我需要一批有正义感和道德心的人,能够交付这秘密,为日后的交涉做准备。”
海清文感到冷。他僵硬,等待着,听蔺闻彦,似是极高兴,难以抑制地感慨道:
“两千年了——正义终于能再度得到贯彻!”
他的手放在胸口,如以心聆听何事般,声中混杂着如此深的感情,苦痛和执着,只让海清文发颤。蔺闻彦叹息,如言定理般,宣判道:
“凭人之能,正义必远,神再度临世,诸位,你们可感到喜悦!”他回头,对众人微笑道:
“接下来,将复而是个神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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