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问天命
“……你怎么会在地下储水池?”
他问,姿态紧绷,背后的窗映出他的白影,交叠一簇深蓝。
被问话人垂头,似因礼节沉默片刻,而后清晰,平缓答道:
“我原本在仆人中帮工,临走时忽注意到有几个人行动异常,便跟上去看,见她们向树这儿来了,也不知是为什么。我经验不足,看到她们捉住了总理大臣,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已经来不及通知卫兵了。”
他叹息,面上又赞许,鼓励地点头,百感交集,竟似有些痛苦。
“那,你的剑是哪儿来的呢?”
他问,双手交叠,坐着,面上仍是十分亲善的,手上的青筋却难消。
她仍维持原状,平静,恭敬,而几无情感地回应道:
“我在靠大琴的平台上寻到了剑,便带在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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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亏是殿下机灵。”维格斯坦第在一旁裹着毯子,轻松玩笑道。公爵回头,用一种似埋怨的眼神深望他一眼,继而以手抚面,更是长叹。
“那……安铂。”他垂首道,声音沉重:“你是如何学会使剑的?”
是不是主战派又寻到了你?是不是‘鬣犬’还是跟你有联系?
她摇头。她站得直,但不给人挺拔的印象,反几显恭谦。夜深了,那蓝色的影映在窗上,似鬼火漂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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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几年来,每去‘圣母’教会听布道,路过都能见那儿 士兵操练,看多了,久而久之,似便会了。先前不曾实际使用过,今日是见到总理大臣处于险境,叔父抉择两难,故斗胆用剑。”
他抬头,见她略恭身,长发扫过面上,盖一层深蓝阴影,双目略闭,姿态恭敬。
“——我深知此非母亲和叔父所愿,望叔父谅解。侄女在此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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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格斯坦第坐在侧边,静默看着,眼神似调笑,无奈,而又极深沉,富考量。被注视的人不曾抬头,也如对任何投向她的目光都略不在意,只维持此姿势,以表心诚。克伦索恩久久无言——他不知如何回答,甚至不知如何思考,最终,仍只能叹息。
他向后瘫倒,仰头上望,对她抬手,声音虚弱:“抬起头,安铂。不必如此。”
他以手捂住唇,不住点头,说:“你做得很好。你拯救了整个局面。”他看向她,正是时,她也抬头,两人对视,他见她的面容,那轮廓,那淡漠,那无情而又极有礼,孝顺,谦卑,乐于助人奉献的样子,语塞了。
“叔父可是有烦恼?”
安伯莱丽雅问。维格斯坦第不由笑了——公爵无言,久望着她,见到梦影和现实的重合。长夜漫漫,似仍要跋涉。
他闭目长叹,再直身露面时已不再是领袖做派,有些许威严和审问,而全然是长辈风格,半是担忧,半是焦心。他前身,握住身前人的手,感其身,终有一动,似是不惯,吃惊。她的手很冷,坚硬粗糙,实难看出是平日做活所至的痕迹,还是挥剑的剑茧。
“我唯一的担忧,就是你可能被那些居心叵测的人利用。确实无人唆使你用剑习武,也不曾有人先前知会你此事么,安铂?”
他坐着,这少年人站着,两人对视,一望之下倒使他的意图显澄明可笑了。他想要用对视的方式,看她是否有向他隐瞒什么,何异于问那至清的水里面污浊的痕迹!那深蓝,空澄的眼在他面前便如浮于夜中的潭,时刻提醒注视人关于自我存在的事实。他许是静了许久不曾开口,因这眼实在奇异,既深而浅,继幽暗而透彻,既有不出世的天真,时而又显老成了,注视之后,感念之间,人往往不得不,在企图捉住着眼睛主人的过程中失败,而后仅仅,看见自己。
他嘴唇翕动,这少年却先开口了:
“先前陪羊倌牧羊时,闲来无事,曾试用木棍,模仿先时所见的动作。未曾同叔父报告,因是此类机会情形不甚多,不愿增添叔父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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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格斯坦第又笑了。克伦索恩几显无话可说,进退两难,移开目光,仍握着她的手。
她规矩道,又作一二解释:“再者,我也愿见路上情况紧急时,可帮上母亲和叔父的忙,最少,能护我自己,不多增繁难。”言说时,目光向下,如是平稳有礼,尤为是最后一句,其忠心赫然,公爵听罢,深感自己再追问,甚是不通情达理了。他听她道:
“母亲和叔父,最介怀龙心现世。叔父若唤龙而出,砍断神恩,此事当成真,我故而判断,理应趁匪徒不曾注意我,冒险一试,为防此事,应是妥当,除此之外别无他想,万望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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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克伦索恩摇头,合上她的手,终是彻底妥协:“我当然不怪你,也不怀疑你——只是事关龙心,欲利用你达成目的的群体实在太多,我不得不防些,也望你原谅了,安铂。今日多谢你,才救了维格的性命。”
“正是如此。臣欠少殿下救命之恩情——那还请你少啰嗦些了,克伦索恩。”
维格斯坦第开口,声音柔和,嘴角含笑,目光却寒冷,克伦索恩不解,那站着的人却若无其事,躬身回礼。
“应该的。”她道。
总理大臣仍看着她,深望她容姿外貌,眼神最末,已不知道是理性的观量,还是种感性的恍惚。克伦索恩心中一动,欲使她二人分开,却听他已开口:
“殿下诚是先王的血脉。方才一剑,似慈悲之舞,足见您天赋卓绝。”维格斯坦第低声道:“武学盖世而忠诚谦卑,您方是如此年少,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还望您日后仍秉今日之心,继续帮助尊母,平定天下乱象。”
四周稍静,克伦索恩不解,由是安伯莱丽雅也片刻不答,蓝眼无波,若思索。只眨眼,她复显先前平和,略行礼道:
“一切都遵母亲的意愿。”
维格斯坦第微笑。善莫大焉。他感叹。
克伦索恩不知他为何说起此事,而事实展现在他面前,亦以其直白的后果令他心中沉闷。他偏头看身侧那始终谦和平静的少年,见她如惯常般似无分毫个人私心和情绪冲动的沉稳态度,尤感奇妙。莫不是常年的孤独生活和频繁的叮嘱教诲,终于还是压抑了这孩子的生命感知么?她识大体,顾大局的姿态非但没有任何牺牲之意和磅礴之情,而全是自然,甚冷淡——几像所有事物都已牺牲了。他为此胆寒而愧疚,抬手对二人道:“你二人都累了,何苦现在谈这么沉重的事?”
他转头对安伯莱丽雅一笑,温和歉疚:“是叔叔不好,主次不分,你今晚这样累了,还拿如此繁琐之事盘问你。你今天立下大功劳,便在军队里,也应有封赏,你若有什么需要的,日后同叔叔说便是。”他尽量平和道:“今日先回去休息罢。”
她闻言,未有分毫拖沓,行礼便准备离去,告别之语,仍是同先前般坚硬而忠恳:
“叔父也早些休息。侄女蒙您养育之恩,总理大臣的照看之情,岂用回报,唯愿能尽心,效一二之能。”她再垂头,而后转身离去,道:“敬神慈威,儿臣先行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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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出门,克伦索恩便瘫坐在椅上,听维格斯坦第不知缘由的笑声,再也忍不住埋怨,侧目同他道:“你怎么在她面前提及这种事?”维格斯坦第发上仍残留湿气,笑而反问道:“那要先问问她如何刺出那‘慈悲剑舞’的了。”克伦索恩蹙眉:“安铂不是说了么?她看圣母教会军队训练所学,那处原先便是父亲留下的军队,学得他一二剑技,也情有可原。”他闻言哈哈笑了,令克伦索恩吃惊。
“圣母教会的军队——真是怀念!”维格斯坦第起身,走至窗边,外望夜色。唯月光照亮湖面,依稀见那栈道,通达对岸。他凝视些会,复回头,似笑非笑同他道,面色深沉:“你父亲的剑技,岂是那么好学的?连他自己也说不出自己如何舞剑,旁人如何能学?四十余年了,唯一真正学会的,也就是你昆莉亚姨,如今,少殿下却看一眼就学会了?”
克伦索恩哑口无言。“那果然是主战派早已联络她?”他头脑空白,甚觉过去三年化为泡影:“那孩子难道一直在同我说谎,伪装么?这也太骇人了。她虽然性格仍孤僻,不向人敞开心扉,但我看着也不不似说谎,且她若要说谎,岂非日日夜夜都必须伪装不可?若能至此——”他咽下不言。
城府也太深了些。这孩子还尚不满二十,而甚有十三年是在健康那不自由的束缚中!
“不。我不是说她在说谎。”维格斯坦第见他面色惨白,感他作为长辈的重任,不由失笑:“同我先前说的一样,”他垂目道:“她天赋卓绝,就像你父亲,包括对母亲的忠诚,也像。”他笑笑:“这难道不是好事么?”
两人无言,皆酝酿着言外之意。终是克伦索恩叹息,扶额道:“你也不应在她面前提父亲。”维格斯坦第轻笑:“她一向叫你叔叔,如何不能提你父亲?她迟早会知道的。”
二人对视,俱是无奈而幽深的模样。他听维格斯坦第平淡道:
“而且此番,她要正式出现在世人面前了。她生得如此模样,对谁能隐瞒呢?”
克伦索恩难答,唯无言蹙眉。维格斯坦第复回头,看向夜色,复低声道:“我此番去盖特伊雷什文,知道了许多,也,越调查,越相信那预言了。”
“相信?岂会?”克伦索恩骤惊,此夜前半的宁静皆似幻象,只余如今他眼前的种种惊雷。
“你莫非相信她会夺得龙心,使‘鬣犬’等等如愿以偿么?”
维格斯坦第回头看他,面上含义莫测,稍静,后摇头,道:“兄弟会,还是想要白龙心,相反,‘鬣犬’想要的,始终是血龙心,这都有深刻的历史原因,但,你父亲的龙心呢?那颗黑龙心,谁在寻求,谁能继承?那预言的结局,说的是,‘日分正午,天火焚魔’,怎么也不能认为,王女殿下代表的是魔,那被焚烧,击毁的,另有其人。”
维格斯坦第略看自己手心,语气稍黯:“事已至此,我早已不抱希望,眼下的局面可由和平手段解决。战争近在眼前,一切的改变,都要从过往的废墟上开始。”他抬眼看克伦索恩,果见他的回避和退缩,心中无奈而怜惜。
“战争需要一个领袖。你做不了那个领袖,你妹妹也做不了。若有一个对你们忠诚而威过群雄,既能带领我们走向胜利,又能统一如今我们尤其分裂的两个群体,女人和男人,岂不是天降福星,真正的——天命之王?”
克伦索恩垂首,嘴角颤抖。
“哪儿会这么容易?”他苦笑。他怎么可能没想过?看着这孩子,越长越高,越来越敏捷,结实;看着她的生活中好像没有等待和服从以外的事——就好像她被从她的命运中剥离,如今只能无心地漂浮!而且她的样子——女神啊,她的样子。
他甚至不敢想象妹妹看见了她,心里是什么感觉。
“……但这是什么命运?维格,胜利,难道就写作胜利——我们能看不见其后的含义吗?并且,如果我们的人民需要一个天命之王才能将她们联合起来,那为什么不是‘联盟’有一个天命之王,为什么是我们?两者之间有什么差别?”
他俯身,咬住嘴唇。维格斯坦第走到他身边,轻抚他的肩,叹息。
“你总是太善良,克伦索恩。我理解你想要一个完全的正义压倒邪恶的局面,但很多时候我们难以控制。总是有好那么一些的,坏上太多的。我这次深入‘联盟’,那里面的情景真是骇人,天理难容 。大约是看了那些景象,我才尤其希望,”他低声道:“安伯莱丽雅殿下,就是黑龙心的继承者,能继老陛下的遗愿,继续将女神的愿景守护,而不再犯下你父亲的错误,知晓你父亲的悲伤。”
克伦索恩不语,心中苦涩。夜灯燃烧,如耗心血,良久,他轻声开口,痛心道:
“那封魂棺,确实是无用了?”
维格斯坦第的手略僵,而后摇头。
“我和叙铂.阿奈尔雷什文一起将它藏入了北海岩洞中。你父亲的身体和骨已同那棺溶为一处,封印其中的龙心。”他的手和缓了,似在抚去其下人身的悲痛:“若日后必要,我们仍可去将其取出,而若再不需要,便让它在其中永远埋葬罢。”
泪水滑落他的面颊,约是近年,看着安伯莱丽雅的面孔,原先已沉寂的悲凉,越发鲜明,尤是五年前他在回忆宫中最深的窥探,带给他夜夜不忘的深邃神伤。
“不,若今后龙心无用,我便去北海,将父亲的遗骸送回孛林,同母亲安葬一处。”
他抹去泪水,抬头望维格斯坦第,多出了几分珍重——怎会不呢?他内里苦笑。任谁知道自己和某人有三生两世的真挚缘分,分别时难免多那些痛苦。但这事,他如何说?他看他,忽觉维格的金眼也深沉而有些隐藏,不可言的成分,心中微沉。
“——先不谈过去了,未来的路还长。你今日遭的这风险,也让我对你掌握的信息越发珍重了,维格。若有什么三长两短,不是白费你这些年南来北往了么?”他略打趣道,认真同他说:“你此番从盖特伊雷什文回来,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发现?”
维格斯坦第犹豫片刻。
“——战略上,没有太多,但在历史考证上,我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东西。一箱长卷,堪称真史一类的古代史之最,只可惜现在,已无人在意过去那血腥纠纷了。”他别开眼,稍见飘忽,沉默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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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去盖特伊雷什文时,就感到奇怪。我怎会对那地方如此熟悉?分明从未去过,此番长留,更是莫名。我也不知,怎么就我得到了这卷轴,一切似都有其安排,让我安心,也不安。”
他的手停了,面上有苦笑:
“但,我如何想,都只能作罢。我们的过去,依此卷轴,实在是可怖,只愿未来,还有个好结果。”
他说罢,低头,仍像对孩童一般看着他,笑道:“不过大公子,不乐意如此罢?”他刮了刮他的鼻子:“你这孩子,总是想要完美无缺的善的局面,要无暇才好。”
“我哪有这样?”克伦索恩被他带得,也不由卸了气,只是心中感慨。维格不知他为何对盖特伊雷什文熟悉——他怎会知道。他叫了卫兵,重新给维格斯坦第分配了高级警戒,又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们好生护送他,莫给他以研究的名义支开了,两人才道别。临行前他见维格斯坦第的背影,恍惚间又见‘回忆宫’中他和他那兄弟道别,前去撰文的画面,自是无言。他想起父亲,想起昆莉亚,想起妹妹,又多出了些动力,重新提笔,要写信告知她们今日发生之事,抬笔,却忽而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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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环月——重复。
他展开先前的信,正是他对安伯莱丽雅的描述;他写得有些过分亲切而唠叨,但并非不准确。
谁看了这封信会不说——这孩子好得,不像是真实的,不像——一个孩子——一个人?
他如今对身边的人多有珍惜,因为每个,他都在过去已见过,每个,都已在过去,知道了无数遗憾。自那以来,他多了许多悲伤,但也增了更多责任和联系,但他此前从未想过此事,仿在一个必然中被忽略了——他不可能在回忆宫中见到每个现在和过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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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从没见过安伯莱丽雅。
这并不奇怪,甚至,他觉得,她有可能,就是父亲……但,墨随笔开,他越看,越是心惊,内心模糊处,如有尖叫,要他拒绝那错误。
他没见过她。她的蓝像一处融化的墨色,斥开兰德克黛因,这已融入他灵魂的景色,仿她在和这一切排逐。不经意间,他的手已开始颤抖,损毁几张纸,仍不止息。
不曾见过——不曾知晓——不可预言。
他吞咽唾沫;他肯定是累了,他对自己说。那声音掩盖在他对侄女的关心下,沉没地底,震耳欲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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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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