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为道
那日清晨,有个年轻的传令官——如今已异化,退化,简化成这群藏身在深山中,半如匪帮而另一半更如野兽的群体中精力稍好的跑腿人——从冬季山林的脚下,手持一捆文书,欣喜若狂,气喘吁吁地一路跑至顶上,掠过那许多衣衫破旧满身泥污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凭着那如要流血的喉咙,在情形全不明了的情况下红着脸,对见到的所有人喊:“自由了!我们能下山了!”,并兴高采烈挥舞她手上那卷文书,见诸因寒冷饥饿心神疲倦的人缓缓抬头时,安伯莱丽雅正在山顶,盘腿静坐,对着其下雾气朦胧的林层古木,如她数月来每日一般。队伍占据了山遮风面的登顶处,离她单独居住的地方却仍有段距离,故而当下方正在群情渐起,困惑,疑虑和激动皆有时,此气氛要跨越潮湿的冬木来到山顶的这棵树下,至于她身前,还颇需些时间。
这是棵高矮适中的树,却为整座山最接近天的一棵——后方众人有时遥望她在树下直坐的背影,见她们来去捕猎烧火或勘探,忙乎数久仍见到维持原样不由称奇;没人见过安伯莱丽雅亲自打猎,甚至她连动作都少见,而除了有关切者上去送食物——此事是多次被礼貌拒绝的——谁也不曾见她主动寻过什么食物。有人道曾在夜中见有梅花鹿主动跪行到她面前请她将它的生命摄去,但这也无对证。但她确实,住在那,睡在那,始终坐在那近天的树下,此为毋庸置疑之事,剑靠在树边,旗平放身前,仍有上去送饭送水的人,只是不敢近她身前,仅在她身后数米之地便屈膝,如膜拜神像。如此人群在她住于此的一个月间接连不断,有时也不顾她的意图,而事实最终,也确实是为了她们自己:便是看一眼她巍然不动的身躯,似与天融为一体的静谧和那矗立的刀,破旧却鲜艳的旗,人心中都是安慰,快活的!她们献出自己采集一日或数日的食物来获取一个拜谒这无敌的,救世的神圣的机会。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种拜谒在所有人中无时不刻发生:自从安伯莱丽雅在弃城之日带领幸存者杀出达弥斯提弗的城门,留下一条新铸的红路,无论是她在受伤后倒下,还是之后颠沛流离的逃亡和隐藏生活,众人心中的信心从未有丝毫减少。没人怀疑过她会重新带领她们离开,就像太阳一定会升起般。
于是,至于这日,安伯莱丽雅仍只是坐在山顶的树木下,望着其下的雾林,遥遥,欢欣地向她奔来的人群已拨动林木,如伸手拨弦,破碎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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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口基本已愈合,她可感受到,而如果以肉眼去见,也可看到她敞开的胸口上那条曾以撕裂态被呈现的红痕已重新归附周遭大体苍蓝色,血管清晰皮肤的管辖。无人曾走至她身前,因此也就无缘得见她颇为人性化的一面:朝阳洒落在她面上填满其上皲裂皱纹——这张面孔,原先从轮廓上就有一种冷峻的倾向,如今更无论如何都不见区区二十岁青年的风度,而更憔悴,坚硬,像被苦役的生活所折磨后最常见的结果,而如所有人般,数月来她的体重亦是大减,这衣服的敞开不是为了在冬天寻找凉爽,而因体形消瘦又曾被长刀贯穿不得更换。她不吃东西,一开始也并无特别理由,纯粹是那刀伤严重危害了她的消化器官,任何粗糙的食物吞咽分解起来都困难,等她习惯了吃夜里落在她唇边的虫,吃树上落下的叶后,伤口已缓慢恢复,身体却瘦得不成样子了——再从前方,上方,看一眼这个被选中的救世主罢,可见头发脏污,面如刀削,藻蓝环绕她的面骨,予她几丝苦行的殉道士的气氛,但有一处特别吸引人异样而不和谐的目光,便是她那宽阔却在瘦弱时格外凄凉的胸膛上那对萎缩,发皱的乳房。安伯莱丽雅虽然极高大,却很少有人将她误会成男性,一来,在兰德克黛因,有一千年来这种英姿飒爽而身形俊美的特征都被教会赋予过那些出类拔萃,体态矫健的女性,她同安多米扬一般都分享了这类最简单的精英气质,不过表现为行事果决而动作迅速,二便是由于这对乳房。她的胸乳称不上丰满,且对她的胸口来说显得有些窄,若有人见,可能会认为这是她身上最不美观的一处器官,但到底也不平坦,由是在枯萎和干瘪时亦传达出身体的衰败,簇拥着划破了她上半身那道巨大的伤痕;这对乳房的另一处异常,以及很少将她误认为男人的现象,围绕的却是另一事实,亦即在她更强壮健康且不袒露身体时,她给予观者的直接便是种非人之态——她既不以人相出现,又如何是男人呢?而在恍惚之后,她身体的性征也就显现出来,故少人误会了。乳房在被包裹,压在布料下时,有时甚尤其使她显得气宇轩昂,但和此时这对受损,尚不及其真实功用显现便似彻底枯竭的裸露在外的器官相比较,那种受衣物修饰的状态则是对乳房本质的含义和功能的过多粉饰,因此原本她袒露的身体应更类似一种揭露的祛魅,只在一暼之下显出为时已晚——这器官业已受损枯萎,倒使人隐感振奋。这种衰败和破损非但没有让她更像人,反而是人的过去对她来说消逝的吉兆,比传统上‘鬣犬’更剧烈的背反,这女性的器官无论从视觉还是感觉上都绝不给予人它会完成它原本功效的必然,而面对单纯受损的萎蔫发皱,人们更怀抱信心,她重新披上那战袍,展露无敌煊赫的时间,很快就会到来。
但现在还不是那时间。敞开胸口,又将粗糙多伤的手指垂落在膝间,安伯莱丽雅垂目等待人的走近——她孤身生活,精神中却绝不孤独。意识的转变是深刻而言语难及的,唯一确定的是当转变发生,那就是在位面间绝对的跳跃,无论先前有什么未竟之事,回头重现的机会都已消失。一月来无论日夜或晴雨她都坐在这树下,感受她身中的变化,也感受那一丝越发微弱的挣扎。她不应该挣扎——挣扎让她的恢复缓慢,如同人不应该不信她,因她现在的模样,与那日她从马上跌落而浑身刀伤吐血不止而使许多人认为大势已去投降为俘的模样相映,而这些选择了她的人仍安然无恙和俘虏们受尽嘲讽凌辱的经历相比,更加说明,相信她——奇迹就会发生——选择她——没有第二条道路!而,在她脑海中,数十个寒夜雨日像堆叠出漫长的海纪,徘徊和寻找的不是其余事物,正是那似无尽的道路和奇迹,充斥她的整个意识和脑海,她静坐,几如入定而现今未出,伴随着手指的颤动,嘴唇的抽搐和肌肉在发皱皮肤下的痉挛,人在向她来,欢声笑语,她的呼吸剧烈,而,终于,在那最后一刻,随着数十亿次明灭闪烁的实验和质问,那丝最终,决定性而致命的跳跃已然完成——她睁开眼——数久后的第一次,而其中流动的,唯有天。
——我和您的联系增强了,血马儿。
瞳孔微转;她如今有种特别的控制力,使得像是神在动,而非身体,是一只眼在移动,而非身体。第一阵迎接她的声音并非山川雾气的流动,亦非她身后向她来的人群,而是这在她脑海中的声音。她听着, 不好奇,也不曾询问这是什么——甚至,这可能并非声音,而是基于她人形态的特点所描述的交流过程,因此,无论怎样说,这交流是她认为自然而然,简直是与生俱来,必然如此的,因此她只是睁着那眼,等待声音的响起。
——您的下一步行动是什么?
她抬头看天,向着东南方。记忆稍显模糊,但血液已开始灼热流淌,告知她目的地。
——东南方向,向我许愿的人在那儿。
她回答。那声音如颔首,虔诚,饱满道:
——您但去无妨,不过必然会遇到些阻挠。我知道他们在联系您所在处一个叫做‘兄弟会’的组织,一定会来企图刺杀您。
——我会注意。
脚步声越发近了。她尝试运动身体,可感大部分力量的回复,但整体的爆发力,当然是不如奇瑞亚向她献祭之时的。她们的愿望还不够强。她对这声音道,对话者笑了。
——不如我的强么,血马儿?
她沉默不语,唯起身,浑身骨骼响动,蓝发披落,正如倾倒的天幕落在捧着那敕令而来的后来者身上。她略动手臂,身体张开,众人无言惊愕,她抿唇,看向旁处的山林,眼神似语。
——你也向我许过愿望么?
——许过。我的愿望让您踏平过整个世界。
她不见悲喜,只颔首道:那你许的一定是个很强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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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
“安伯莱丽雅殿下,您醒了!”
声音起先寥落,继而海涌而上。您能动了!您要不要吃点东西?她回身,露出那形销骨立的躯体和如人,但颓败更胜人的女性特征,确实使大部分人愣神片刻,但她一旦开始行动,这惘然就一扫而空的,取而代之的是喜悦几叫人跪身。衰败算什么呢?这是辞旧迎新的躯壳转变,奉劝你莫因此大惊小怪了!
那个拿敕令的人跪在最前,将‘联盟’的文书呈递给安伯莱丽雅。她瘦削,修长的手指稳固地将其取起,浏览阅读。
——我现在暂时被缚住手脚,若要替您料理了那些企图阻碍您大业的人,还稍微需要一会,不过,请您放心……
“若这敕令不是伪造,我们可以下山了。”她看完,平淡道,声音不高,却也传了下去。她不是个特别有激情的领导者,但对引起轩然大波无师自通。她说完此话便低身,在众人面前落下去,手指轻勾,将那物件拿了起来。
——……我作为您的听神者,一定会为您扫清一切障碍。我的大神,您就放心地,如您必然般……
她挥起那大旗。血红飞舞一刻,山间欢呼攀天,她的眼与之相对,唯冷彻冰凉,听声音,在她周围,在她脑海,将她淹没,说:
——清洗这个世界罢。
她是听从亦或仅是进入其中,不得而知,但这声音不是个一厢情愿的愚者:它了解她。当她握住旗帜,时间开始流动,那日不至正午,安伯莱丽雅已带众人离开她们藏身的山间朝平原而去,仍穿那破损的长衣。所有的战马都已做了口粮,她们只能步行,穿过阿奈尔雷什文至劳兹玟之间的路程。自然,历史会说,如同她父亲曾作囚时从盖特伊雷什文至沃特林的旅程,无数人在阴影中屏息凝神地观看——但她现在,这模样,是谁的女儿,谁的孩子呢?她是个路标,一个指向,跋涉在路程中,有时令过路的牛群在见到她手中的旗帜时愤怒吃惊。无人注意她袒胸露乳的事实,更多的只见她飘散的长发,似蓝火在空中摇晃。
安伯莱丽雅看向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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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已是无疑:世界原本就是荒诞的,她这样固守支撑反倒是所谓颠倒梦想了。有脚步声渐向此处来时,安多米扬回神看临窗而坐的厄德里俄斯,心想她此番会面恐仍会一言不发, 面带苦笑——她若不忽然悲从中来泪流不止,已是值得高兴的事。见主君如此,作为将领怎不生不解烦闷?但最不解的是,她仍会收起一切疲倦和怀疑,整顿好心态,姿态挺拔地面对这一切:没有调和的斗争,母亲的泪水,寒冷,饥饿,战争狂热——温霓递给她的纸条,上面写着(这才一切之中也是尤其令她不解的),“解开这些算式,上面就是日期”,以及最后那潦草的一句,像在耳边的话:
“别相信我。”
她不动声色地想着,只是嘴角有些弧度,无伤大雅,像某种战斗姿态。宣誓她的战斗精神是每天都要做的事,因为新一天会有新的负面讯息,如果将正反双方的论点写在纸上,方法的观点会因为过多而刷出纸面。人云何斗争不休?本能也?那去抗争它必然是无功的。话又说回来了,人倒本该是理性的生物,但在仇恨和战争上,等级和高下里,为何如此不理性,至于现在她们用理性去思考——竟无法抉择是应该——生——还是应该死?
(生和死的欲望原本约是无法用理性概括的。)
她思忖,用余光去看厄德里俄斯,见她神情恍惚而身体瘦削。她具体如此的原因多种多样——达弥斯提弗之战最后给她的印象太过惨烈,在她自身和其余所有人身上并然。厄德里俄斯的共情能力是灾难性的,况且,现在,她剩下所有个人感情的附着对象都不在她身边,只要数数:那个丑侍卫,昆莉亚,女儿,叙铂……但看着她颓丧的模样,时不时也环绕安多米扬内心的那问题——是战,还是不战——是彻底对纠正人性此事放弃希望因为人本身就是一个畸形的,拥有理性却无法交流,拥有感性却本质残忍,对世事混杂的残酷局面没有招架之力而只能承受的时之造物——莫看她似乎每日都能对“我们得战斗到底”来一串意志坚定的演讲,其实若要放以成文,拿不准的地方远比笃定的地方多而避轻就重,编造谎言种种绝不少见。有些事就是难以用语言说出口,只是若问她的立场,是放弃,还是仍挺起腰,义无反顾地坚持那更温柔的生,凭借这一击就会碎裂的手臂,永远也弄不清真相的理性(有人会在她身边说,‘去明白真相就是去拒绝生活’,但那个人是谁,她又怎说得清)——思绪纠缠间,安多米扬抱臂看向厄德里俄斯,面露无可奈何的笑容,目光中,幻象与现实重合。
——我又怎么赢得了呢。
她心想。就在这个时候,安多米扬对于死亡的恐惧,已全然消失了,恍惚间,她感到那拥抱的重量,也记得母亲在南海岸边,化为灰烬。有人向这方向走来,她应准备交涉了,却看着厄德里俄斯,久久不动,心中音声响动。
因为见过了你的样子,看过你的容貌。
——妈妈。
她黯然想,放下了诸多企图理清前因后果的想法,只选择了劈开规则,物象和规律的,孱弱而坚如钢铁的意志。
(我就陪你犯傻到底罢。)
忽如烈火地,她在心底对自己笑了笑,然后抬头,复而用她一贯冰冷而坚固的目光,看向这进入帐篷,同样神态疲倦的苔德蒙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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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虽然愿意释放些俘虏和将领以表诚意,但实在是——人死不能复生。”
苔德蒙斯,劈头盖脸地便以他显然已濒临崩溃的精神令对话陷入僵局。厄德里俄斯神情恍惚,安多米扬调整姿势,张手道:“那么多战俘,你一个都没留下,全杀了?”
苔德蒙斯点头。“那都是上面的命令。”他态度疏离地供认不讳。
“失陪。”厄德里俄斯当即抹泪——她前夜已为泽莲及诸将士祈福许久,尽管己方众人在往来等待中已几确信,苔德蒙斯不过是在拖延时间。他对厄德里俄斯的离场只点头示意,而,这阵声音,从他喉咙里溢出,追着她离去:
“说实话,当初没有留下一个,因为根本没有想到还会再有和你们交涉的机会……”
“你有必要说到这个程度吗?”安多米扬语带苛责。她架手臂在椅背上,神情自如,令苔德蒙斯反诧异,门外传来厄德里俄斯的啜泣声,他望安多米扬,片刻,道:
“我只是实话实说。”他垂头,语气压抑:“您倒是很冷静,安多米扬阁下。我以为您会怒斥我,毕竟连我也不忍心亲眼去看行刑过程。”
安多米扬无言片刻,复转过头,神情唯疲倦,没有特别谴责,道:“责怪你又有什么改变么?你到底也是被逼的。”她如此说,他却真实动容了,道:“……泽莲也是这么说的。”苔德蒙斯笑笑,后捂住脸,轻声道:“我还希望她责骂我才好。曾经我和她因龙心起过纠纷,差点使她丧命我手,如今,结局竟未曾改变。”他低声道:“那时,还是厄文殿下中途斡旋,才使泽莲和泽年换心,得了生机……”
“她就是个想要所有人都和谐相处的女人啊。”安多米扬道:“我们已经从封锁中活下来了,‘联盟’再度提出休战,你现在和我们合作,也不晚。”
“——但她的所有努力,都如泽莲的性命般,化为泡影。”苔德蒙斯将那话说完了,两人无言对视,可见原先就分歧两端。“为何执着呢,安多米扬阁下?”他伸手:“劝你们合作,这话倒应该我来说。前些年,费雪反复求婚,厄文殿下亦不为所动,若早些应允,现在的境况或也可避免。”“到时候妻子和丈夫又为龙心争吵?”安多米扬抬下巴,苔德蒙斯难以否认,只是叹息。
“我也不是赞同他们的做法……”他缓慢道。虽然他要说的话可以预料,安多米扬却并不阻止,唯沉默听着:“但反抗和反对都是没有用处的。”他痛苦地闭上眼,靠在椅背上:“太疯狂了,狂热没有止境,我觉得从我睁开眼,进入这个世界,初次化龙开始,就没有改变过。甚至,到了最后,这种痛苦,都成了再次对我进行教诲的鞭笞。”
“你不敢反抗了。”她道。“我怎么敢?!”他低吼道,拍在桌面上:“反抗的结果不止是我自己的命,不止是我一个人痛苦的死——”
“你还是为了那个泽年,是不是?”安多米扬道。苔德蒙斯刹那面色煞白;他没有带任何随从来,而结果是从他独自进入室内的瞬间开始安多米扬就对交涉没抱什么希望。苔德蒙斯必然是不会同意合作的,连交换都不可能,但她也没有自暴自弃,只是聊天——闲谈——交流,而不交涉。连她自己都对这一变化感到惊讶,但最终,种种结果,都只化作她面上的平静。她望向苔德蒙斯,使他无言,惊叹了:
多么惊人的岁月和转变凝固在她面上!她是什么呢?一个商人?一个军人?为什么她倒像是曾在疯狂和理智中穿梭的骑手,如今下马与这些年轻乘客交谈了?他不知自己的感想从何而来,只是张唇无言,最终,喃喃道:
“……从小,我唯一的安慰,就是和泽年相伴……”他低头道:“什么也保不住,我也要保住泽年……”
“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安多米扬笑,似嘲讽,又很爽朗。她扣扣桌面,对苔德蒙斯道:“我不要求你帮我,但是现在‘联盟’既然停战了,你就跟我们行个方便,稍微低价卖点粮食,行不行?”
“我劝说不了你。”苔德蒙斯颓丧道:“你们为什么就是要坚持那个无用的理想呢?若你们干脆解放神恩,用龙战摧毁这一切也好啊!让它们全毁了罢,这倒爽快。您听说过吗,安多米扬阁下,学界的新说法,人根本就不是女神所创造的,搞不好倒是猴子变来——女神不存在——”
“这话我几十年前就从巡茹潘多那儿听过了。”她挥手:“包括那什么女神不存在,多少人说过?我听得都要发麻。”
“那——”
她抬手,清晰道:“女神是存在的。”苔德蒙斯面露不快,由是觉得二人似乎也和世上普遍的人类存在般,无法交流,但话已出口,无法收回了,道:
“您怎么知道?”
不想安多米扬一笑,很显权威莫测,说:“我见过。”苔德蒙斯自然不解,她又道:“亲眼所见。”苔德蒙斯无奈,问:“那她是什么模样?”安多米扬不直接答,只说:“母亲模样。不过她确实没什么移山动海的能力,就如一个普通女子般。”苔德蒙斯还想说什么,但安多米扬已愿转身告辞,只听他在后边叫,不过与其说是与她对话,不如说是在和劝他自己:
“你何必如此理想主义呢,安多米扬阁下?”
她回头瞧了他一眼,蓝眼冰冷,使人难忘。她有种统治性而又孤独的目光;只有那类天生的,非自命的,而终究无法离开王座的王者才有这种神情,一目之下是不合逻辑却难忘怀的,苔德蒙斯僵硬,听她道:
“放尊重点,小子。”他看此人眼中点缀的丝缕红光,见她笑道:“我为人现实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她说罢推门离开,进入天光中。她大步向前,一直出了教堂,面色上使人不知她在谈判中所获是利好还是挫折。清晨的风吹动草地,她一直落入这绿海中,看见远端那踟蹰孤独的白衣背影,才略露出些忧愁疲倦,稍停脚步。
她闭上眼。
(闭上眼,感受你和万物的联系。感受爱罢。)
似有人念那个名字。过去大抵真心让她感到可笑的言语,如今只是劳累非常,不由苦笑:
——难怪拉斯提库斯总是一副死相。
她抬头,对着天,深深叹息。
真的感受过爱么?
若说,是,反倒是谎言了,但事到如今,她却不想摇头。记忆一片混乱,前所未有,局面危机,她却只心生调侃:几时打过这种荒唐,弱势的仗?
去维护一颗洁净的心,去为了飘忽不定,物质中不可感的理想战斗——还偏偏是她这个不知手中曾沾染多少理想鲜血的人,来当它的卫道士,她不由想哈哈大笑,但声音寂静,抬起眼,只有一抹泪水,向内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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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多米扬!”她稍从这思绪中回神,来不及上前安慰厄德里俄斯便听身后有人高叫。她回头,见草野中一人奔来,神情凝重。温霓。她向后走,顶着风,如行海,道:“怎么了?”
温霓走近,抿唇,直到与她隔步相站,才开口,附唇在她身旁,道:
“兄弟会的首领是叙铂。”
安多米扬片刻不言,而后捂着嘴笑了起来。温霓不解,问她原因,她摇头,只说:“麻烦。”她想起那句话,说:别相信我。卡涅琳恩被这局面所裹挟,真是有些无奈了:我是谁,能相信你吗?
但,从这方面来讲,她想——米涅斯蒙的处境,比她竟是不上不下,忽而,这倒也是一二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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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骑行如破海而来,身后跟着那志气高昂的乞丐之队——此世在迷茫与困惑中颤抖,激情和疯狂中战栗,与她又何干呢?如今,凡能与她目视相对,一为她平常而轩昂的气而颤抖,一为她漠然不动,不受丝毫爱别离悲苦愁扰动的平静而艳羡——神,在她为之而战的阵营中,本非她模样,而是感伤落泪,不离慈悲所至内心诸苦的凡常姿态,大约只是她能承受的伤痛和心苦,能流的泪河与鲜血,更胜凡人,那苦痛更长而更艰辛些而已。我们不要更多的痛苦了,人们道,因此对她的信仰只能崩塌,因为相信她给予的苦难中没有任何提升的承诺,而由是另一种想象中的神——讽刺的是,她反倒更像是兄弟会推崇的至高,至尊,绝对理性的神——取而代之,占据人们的目光。如果不能改变这个世界,就让我的心更麻木些;如果痛苦一点也不能减少,就让耐受更简单些!当她穿过陆桥,来到纳希塔尼舍时,世界对自己有限的感情的抛弃,和对她曾展现过的一丝破军神力的追逐已渐渐攀向顶峰,如海潮的转变所示意,如那天中之星的闪所明示,那无敌的光彩吸引着成千上万的人在一次献身中摆脱与之相对的,每分每秒都血流如注的心碎折磨。手伸向她,预示最后一次浓缩的献身,眼期盼着,实则是将全副感情都在一次臣服中燃烧殆尽——而这个新神,崭新的继任者确实以她不动如山的平淡态度,尽数接纳此对一人而言过分的期待,只见她持旗上前,以那瘦削而饱经风霜的躯体走向面向她成排向她屈膝下跪的士兵前,面上但无一丝一毫动容。陆桥已穷尽了,纳希塔尼舍的原野终在面前,待到她站定的一刻,原野上忽起那一阵冬风,环绕着平原的四山,展开红旗,吹动她面前军队的战袍,众人抬头相望,不由皆为此风浩瀚远大的深邃而牵动心弦——命运是存在的么?对人来说就算如此,对世界也亦然么?如果一切都是那不断碰撞的偶然,只偶尔在人心中的期盼中,于欺瞒里显出一二名为‘命定’的错觉,为何此刻天地如此广阔,心潮澎湃,迎接王的归来——有如何事已然注定?
“……欢迎您归来,安伯莱丽雅殿下。”玛文妲心中复杂,只再度低头,对她伸出手:“您的母亲,您的人民,您的军队都已等待您许久了。”
她伸出手,但不曾期待会接住什么,于是当那手指确切落在她掌心时,不由深感吃惊——其瘦削,破损和冰冷都是惊人的。这倒更可能是只属于死人的手,但在她错愕的抬头中却见到的是那一双比鲜活更深刻,比生命更庞大的蓝——那无机的,广阔的大洋吞噬了她的言语,只有空洞而坠落的赞叹,而这手臂,再度翻转其成肉的规则,发力将她拉起。玛文妲起身,和安伯莱丽雅相对而视,感那双手握着她的手腕,仿在确认,探究着什么,而眼睛望着她,如天海审视她,忽然,她瑟缩了,乃是对于这目光中苍穹的本能畏惧,只在理智着相的瞬间重获了那铁一般的意志:因为在她面前的是什么?是那个克服了一切逆境的年轻人——一个女人,在她天然的状态中,就是个为战争而生的存在——为了安伯莱丽雅,战友们付出了三十年的生命,而安伯莱丽雅,也确实回应了她们的期待!她想到奇瑞亚,想到涅宁沙,想到那成千上万倒下的,正在倒下的绝望之人,只坚定地握住了这女人地手。
“安伯莱丽雅!”她呼唤道,而她面前,这双蓝眼亮了;仿佛她召唤了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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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您请求,星星,毁灭我们的敌人。
——向您请求,星星,令我这孱弱而悲伤的人心转变破碎。
——如果幻梦不存,就让它结束——请您为我们带来——‘人’之存在,原本应至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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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伯莱丽雅曾在达弥斯提弗的最后一日堕马,而后她就再也没有骑在马上过。她在最后一日冲过一整道包围圈血洗了‘花园宫’,这个曾经作为她家园而那时已为敌阵堡垒的地方,而也杀死了除了旅居外地的三殿下以外的所有阿奈尔雷什文家族成员。整个城市都已沾满了她洒下的血,而最后当一队人马见她落单时那种不计一切的狂热,暴风骤雨般将街道堵为铁锥的花萼的盛况也是无可比拟的。她被击落下马,但还是杀出了重围。她砍过一个又一个攻击她的人,就像击垮人心的寓言——可能先倒下的是她——但可能先崩溃的,如当时的情况一样,终于还是人的心。人群四散,尽管见她肠胃流露浑身浴血也再不敢前进,她再找了一匹马,离开了达弥斯提弗,而到了山间,那匹马死后,她没有再换另一匹。狂热终于消散了,她的力气也被抽干;当空气中弥漫的是悲伤,她便是个奄奄一息的人,直到今日。
她将旗短暂地交给玛文妲,然后骑上她的马。旗帜的血红和冬日的阳光一并照耀她的面容,而仰头看着她的人就能清晰地看见这一光的转换是如何清晰地使她变化。她们的笑容绽开,而她的皮肤开始泛起光泽,那脊背中被贯入力量,神情如能穿射这茫茫平原,引着这疲倦而饥饿的队伍所向披靡;这种神秘的共时性,在因果上实在太有迷惑性,因此她们无法回答——究竟是她们的笑容,令她焕发那威严的生机,还是她的威严和统治大能,令她们眉开眼笑,唯一的确定的只有她们已合为整体的事实。她带领,她们跟随,队伍启程,浩浩荡荡。
——您出发了。
马蹄响动,安伯莱丽雅一路向东,脑海中,声音偶加模糊。那声音祝贺她,请她耐心,但她等待许久,只回答了结果:
不够。
人头攒动在她足边,殷切望她。她看向远处的日光,嘴唇抿紧如刀。
——不够。她们的愿望还不够。
——不够?
那声音显得奇怪:以我看来,如今在您身边的这些女人,是非常坚定的……
她思索如何表达这件事。大河涌动,她的心中似乎也有水声,一寸冻结,一寸崩溃。这观察,倒暌违数月,终在她心中激起了一丝涟漪。她没有在奇瑞亚死时动容,没有对那破军的箭眨眼;开膛破肚的痛苦算不上什么,食虫饮露的日子没有流下印象,但,如今——像见到海上的月亮,她的眼也被些许照亮。
——血马儿?
那声音道。她略垂头,脑海激流,手腕中如有两股力气,彼此冲撞。
——否。
她道:不是她们的愿望不够强。
她抬头看向右侧,果见有个女人,红发,蓝眼,有些鬼祟,看着她。塔提亚女士。她叫,而那女人就别开了目光。是的。她确认了——合上手,握拳。
在这兰德克黛因上,有什么人在阻止我——真真切切地,反对着向我发出的这个愿望。
要解释这究竟是些什么人,此为困难。她只有些许印象,譬如那最红的血,最洁白的石心,和尚在地平下的黑暗。她松开手,像放开何物,然后笃定道:
那群龙心的持有者——兰德克黛因的龙王们,在阻止我。
而,至于,这群人是否棘手,她没有解释,因她还感到另一种阻碍,不从外界的任何方向来,而在她张开的手掌中,就趁这一缕缝隙,从她的心中升起,似海中的热泉。
——妈妈。
那声音道,其无力,无异于一个胎生儿,对着海洋哭诉其心酸——妈妈。这呼唤不像个信徒祈求着神吗?但,可怜,你这无神之物,生而有心,恐就是你最大的不幸了——尚且对着这亘古不变的天和海,因无心无想而有容乃大的万物之始,哭诉你的什么悲苦呢?她原先固然是该无感的,但仍在这一刻动容了。没有解释,没有理由,安伯莱丽雅只是听见那迷茫,徘徊的声音,阻挠她掌中迸发的力量,从她的深处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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