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将不军
维里昂:
据你上一封信,若无意外,如今你定已从盖特伊雷什文回到了孛林,我能预料到接连的操劳对你的身体并无好处,也无意使你在如此辛苦后,继续分担太多军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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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能记得,就是在这恰好的时间——他们在谈论兄弟会的信条,目的和行动。维格说:“无论他们最终目的是什么,有一条是显然的——他们非常乐意见到两方开战,尤其是双方群众,对彼此强烈,或起码是功利的憎恨。”而此时内室的药壶水响,他起身,对他说:“我去端药来。”便在他起身时,一封信,从原先他长袖遮盖的地方轻微地露出,那字体,由于出自一个不惯写字而性格认真的军官,比文员的要格外大些,是能被他倒相认出。他当然不是看出了全部,而就是这么一句,让他心中,忽然生出道突兀的晴空雷。他感到疑惑且担忧,却不是他这个早已有太多头衔,太多社会往来和纠缠的中年存在, 而就是——他自己,在他知道这些种种,甚至有名字前,就感受到的某种本质的存在——好像在如此多年后,听见这个名字,他还是一团朦胧的冰,完全由恐慌,孤独和悲哀组成。
信上写:无论军队出了何种事,我都无意询你。只是这件事关于塔提亚。
维里昂,请你坦诚地告诉我,她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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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然起身。就在这时,走廊传来声音,惊叫道:“公爵——安伯莱丽雅少殿下在葳蒽遭遇了兄弟会的攻击!”
茶杯碎裂在地面上。他打开门,和那侍从对面,作出副平和而稳重的模样,反安抚报信人,道:“莫急。详细说说发生了何事。”他安抚了他,见那侍从面上有种信赖而安稳的,救命般的依靠之情,对着一个他能仰仗的领导者,这让他倍感恍惚。他分开唇,忽无法抑制听见心中那鼓雷似的不安和强压,只在下一瞬间,齐齐被顶上传来的喧哗和撕扯化作了现实。
鸣叫。他抬起头,瞳孔涣散。这是推搡和斗殴——像生命的固体在鸿蒙中碰撞,如新生的兽雏,仰那明亮的毛发欲争出新命的豁口——但更剧烈些,他能感其悠长声音中深刻的后果——它的痛苦,撕裂和最终的寂静。他听着,然后喃喃判断:
“动物房。”克伦索恩挥手:“立马叫人去看,同时传军部的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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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不是和你同房过?
这句子回荡在他头脑中,令他在去召集军部的时候,仍是晕头转向的。脚步扣在石心的步台上,孛林此时是个阴天,他在昏暗中召了中部军统,使他设法速调些防守葳蒽周边商道的士兵,赶往城内,续而护送他那出师不利的侄女。人的脸,在这天光中,凝固在灰暗如石的阴影里。侍从报告说那天那时,一只云豹撕裂了一只孔雀——在那年轻少主还在这儿时,从未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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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如血般,淌入室内,泼洒在她面上。
她睁眼,瞥向室内整齐,简陋的装潢,表情灰暗,几可说是厌世。她个人起居室内的摆设,大约可称是在她周身最像一个职业军官的部分,与她平日随意的个性相比更显不可预料,几如某种签名。每样事物都是老旧的,个数绝不重复超过三。衣柜中木架高低依次落下,悬六件为应不同环境和温度的衬衣配裤。这倒不一定要是个军官——也可能是个木匠,铁匠,马倌,水坝工人,并且是最敬业,最心无旁骛的一类,代表了那除了职业,这神圣工具性以外再它物的弃绝和专注;它讲述了许多。所以她从前不常看它们,现在,则,注视,而后皱了眉。红日仍悬窗外,自她躺下的位置,除这坠落的天空之血以外片物不见,灼热的空水临头浇下, 她看着, 视其中长久贯穿性命始终的暗示,也似全无理解,只任光灼眼。外部楼下,军营中传来喧哗:男人的声音。
她闭眼,发出声沉默,无悲苦,而全是厌烦的叹息。
门于时被敲响。她再度转头,身体未动,眼中却出现丝极复杂的神色,倒非厌烦——若是厌烦也就好了,更糟的是她不知这是怎样的感受,使她困惑也焦躁。她看着门。夕阳的红光彻照其上,使其化作一道血扉,显然绝无理由令她能穿过这实际的物体看见其后物象——没人可以,但也许一种线,一种超乎限制的感官——可以。她无法解释为何她能感到,也不能解释为何她知晓。她甚至不知道她为何做此感想,而嘴唇颤抖。她几乎能看见这个站在门外的人如何垂着头,等在那。
她握紧手。
——塔提亚?
叹息。浑身的气力都松弛了。她躺在床上,没回话,夕阳落了半边在窗上,她看着。
门外静了会,而后再度开口。
“早上的事,我向你道歉。”她听她有些僵硬道:“我不是故意想使你为难——请你原谅我。”
她仍没回答。对方续道:
“我想看看你的情况。我很担心你的腿。”
窗外的喧哗声越发高了。这是晚间军营休憩的时候,士兵解了训练上的法度,嬉笑张扬,结伴而行,布满食堂和浴室。草场中的打闹声,有其鲜明的印记,踢击,碰撞,马鸣等诸多活动的行进声在她脑内勾勒出道道已无亲切却不得不熟稔的光景。肌肉拉伸而撕扯着,关节磨损又开合,她感到她膝中的刺痛和左腿的麻木,转了身。这动作,必然引起布料摩擦,使门外那人注意了。
“塔提亚?你没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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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手臂抱住脸。在她少年时期,有段时间,她特别迷恋在黄昏时浅睡,因此其余预备兵在奔跑和休憩时,她就到孛林那南部的训练场中的森林边缘处,这样抱着脸休息,那个时候,刚离开家乡,来到孛林,她失去了从前属于黄昏的活动,去丛林中探索闲逛,而其中的原因,自然是从来不曾真正开口说过,而似也无必要的——只要考虑她们曾在一个黄昏后的月夜中见到了,发生了什么,那种深刻的转变性必然使人无法再次回溯,像河流拒绝让她回头。她觉得浅睡可使她很好地度过这段足够长也尤其短的时间,而且避免了连军营中也无法完全逃避的社交角斗,于是就如此,一时之后,日光已全然消失,孛林的夜到来,她起身,看向湖岸那格外深的天空,如若在一天中醒来,启发两次,二度进入同一具身躯,带着那崭新而尤为无情,快乐的心态,回到那军营之中,孑然一身。
不,但不总是一个人。她朦胧回忆着,意外她竟记得清楚,但这似也是无奈之举,因当她的窗外,一切都在改变,这属于‘鬣犬’ 的营地转换为那从踌躇满志,充满快乐,保卫家业或社会野心的男人们的事业场,那些她记忆中几已经透入骨髓的尖锐的,或者沙哑,被磨损的少女们的笑声变成男人们的吆喝,她怎么可能不把过去的事记起来呢?她甚至会数——这是多少年以前。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女神。她用被夕阳之血沐浴后烫得有些模糊的头脑,因过去的某种强迫训练而感慨道:女神啊,竟然已是这么久以前的事了吗?
一生真短——真短啊!那感觉像在昨天——是对她一个人这样吗?只有她一个人的房间是这样枯涩,单调,像是这个名为她人生的屋子里永远像最初一样是如此空旷和规律的吗?怎么能说不呢。她面上困惑的神色,甚至和少年时一样,那掉落在她手上的红发,就像往日的影。她听见窗外的笑声,那阵属于男人的快乐而粗野的笑声令她疲倦而麻木的心中生出一簇火,烧灼她内里怨毒得疼,甚不被她自己认识:
他们这样高兴。这生活让他们满足吗?
(那她们又是什么?
她不想这样想——这么空虚,耗费着。
她不能这么想——在火焰的最中心,竟然如此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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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闭着眼,将手枕在耳边,在回忆中,恍惚在孛林,走向 营地。她独自前行,但通常,至半途时,那阵沉重,绝无她轻盈的粗劣步法,就会从侧边向她来。她从来没错过,而就辨认出方向,站在远处,转过身,在那儿,等着她。
在昏黑时的孛林,那在些许薄雾深蓝中来的影子,于她眯起的眼中,甚至泛着些朦胧的紫色。
她几乎就要睡着了,大约要顺从身体的些许病痛,放下一切罢——忽听见门口传来锁动的响声,难以置信——她确实从没想到,她——竟会这么做!她猛然回头,面上的疑虑迷茫一扫而空,复作那勃发的凶相,但不知怎么,没能持续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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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答我,我实在担心,塔提亚。你上午离开时状态很不好。”她对她伸出手,门已打开,但鉴于当前的模样,尤其是她显而易见的不快,她尚且未动。
“……我不知道你还有权力擅自开士兵的门,副司令。”她低哑道,可见她面上的歉疚。啊!她确实很会为人考虑,不是吗?她从心里由她人的感受而为难。从前以来,她就跟她一点也不像。
“真抱歉——我只是不知该怎么做了。我真的很抱歉。”这气势汹汹且显然疏远的答复令她不知所措;她站在远处,她看着她,移不开眼——这时机自然是很巧合的,因她先前就在回忆着她的样子。夕阳落下,她能看见,在她回忆中,她胆怯,犹豫,总是艰难地从远处走来,顾盼四周的危险,而在她眼前,这影子和门前那身影重叠,令她粗重地喘着气。她好像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楛珠,那个会因为跑不过她而哭泣的孩子,那个怕黑的,总是落在后面的孩子——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她比她 还高,还大。 她的关节像是不会磨损,她的肉体像是不会老。
最长的夕阳将她的发染成土红色,像地中淋满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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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什么可以对你生气的?”她瞧着她,寒声道:“你作为我的上司,判断我身体机能已不足服役了,勒令我赋闲退休,而这好像是真的。我服从判决,就是回来睡个觉,有什么可担心的?”
“塔提——”她向前一步,她忽然变了神色。
“站那别动!”她吼道:“虽然你是我上司,但你能随便进我屋子吗?”
她依言定住,整张面上的错愕和纠葛在那土红色,厚重的光明中清晰如石。
她再看了她一眼,很深,然后转过头,再次对着窗。她听不见窗外的喧哗声了,因她的心跳更大,血流奔涌,抵御胸前那一处灼烧的疼痛。
“我要睡觉。”她简短道,没有丝毫客气——最终,她还是不知道怎么和她所谓的‘上司’,敬而相待。她从来不知道。门缓缓关上,而那时最后一缕夕阳也再不能印刻其上,彻底沉入地底。屋内寂静,封闭一刻,她的脑内又沸腾,令她扯住红发,烦躁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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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我,塔提亚——是不是真的是维里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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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咬牙。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楛珠!你不如要我就曾经把你杀了这事道歉呢!一次而已!你知道原因!
用力一掌,两人分开,彼此脸上都是惊愕。
你知道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愤恨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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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为什么要这么悲哀,痛苦地看着我?
像你很难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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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的睡了;虽然即使在最后一刻,她也知道,门口那个人,并没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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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克伦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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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回书房的椅中,怀心中缠绕的念想和萦绕不去的紧张沉重,拆开信封,又看见那熟悉,粗重也工整的字迹。几在瞬间抬他的心就落了下去,身中平稳了。他的眼,有片刻仍在眩晕中,缓慢才望见上面准确的景象,不曾见传信内容,而感慨这份信赖的难得。作为孛林之长,他似乎原本对那许多人和事都应是提防和估量,无论其身份和同他的经历。但,这堡垒,从地下深埋的那龙血井中自根浸染了血——黑血,之后,又在三十年中长期受他父亲的影响,在某种程度上必然显著动摇了名为‘权术’的根基。政治,那以人的假象,表象和真相,以言语同煽动,虚妄等等人身所能的交际之事被简化为了简单的一次判断:善,还是恶?追求龙心,还是反对龙心?政治的追求和认可者说,言语是危险的利剑,但这利剑何尝能刺穿龙鳞呢?由是比学院中对真理的追求更绝对,当他的父亲是国王的时候,判断是确切的,尽管人仍在竭尽全力地伪装和苟且,言语的刀光剑影和人情的利用,不是这堡垒血色主要的斗争方式,而这可能便是他作为一个继承人,从来没有深入骨髓地领悟到将生灵与生灵之间最简单而持久的情感依赖消化为空笼的原因——他确实体会过‘回忆宫’给予他超乎寻常的痛苦,但痛苦,就是痛苦,爱就是爱,信赖如信赖,敌对为敌对。他爱父亲使他爱的部分,因他无力改变的部分悲伤,但爱和恨从来清晰分明,不曾交织。
奇怪,当他现在,轻躺在椅上,忽而竟在惊讶中理解了过去的那句话——龙心是纯粹的。这大约可能是很久以前米涅斯蒙在回忆宫中教授给他的话,当他问起什么是龙心。没什么,他会说:只是一颗更纯粹的心。刹那去理解白龙心,这颗寒冷而几如机械的无情之心竟确实如它的名,‘石之心’般有那剔透黄金无暇的光彩是清洗性而怅然的 。
那我们能做什么呢?他想到,漫无目的地——当人的心,竟在某种意义上,比龙心还要凶险,丑恶时?
他捂住眼,然后再放下。他不知怎么忽然想到这事,但答案也许又是明显的。他将目光回到信纸上,百感交集。那少许如‘家’般的温馨和安然,来自昆莉亚对他的保护和关照,混杂在一种酸楚里。他感他的身体漂浮而空明,没有任何强烈的机动渴求,只有那微妙的念想。
塔提亚和维格?
(这有什么重要的。)
但昆莉亚姨会怎么想?
他叹气,第一瞬间对自己很失望,因他甚至无法坦诚于自己的相反。他捕捉这念头,然后让它再度流过,转换为更严肃妥当的想法——他应该先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但这感觉很糟糕。)
(很糟糕。)
他捂住脸,不知是为近来的哪一件事,也许是所有事,在他能思考之前,眼泪已率先落了下来。
纸上第一句话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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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血已奇迹般地延长了这支军队的寿命,但‘鬣犬’的役年终于要到尽头了。
她写道:
我预备在接下来的纳希塔尼舍代理战争中不发‘鬣犬’本部,而全盘投入往年训练的男兵,支援苔德蒙灵。
前些日子,通信阻断的时候,我没有和你直接说这件事,也不知道你会怎么想,毕竟,这已经不是军事范围之内的辖业。在我看来,克伦索恩,我们这支军队原本的命运,终于在许多年的延迟后找到了它。
也许称‘女子’的身份为命运是不好的,但我无法不这么想。今年春天是我进入‘鬣犬’军以来,第一次见证花柳病的爆发。
也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的战友因难产而死。很多人可能会反对我现在强制要求大部分‘鬣犬’士兵退役,但我再也不能将她们留在战场上了。我向你汇报此事,只是出于它和军事关联上的需要——但,克伦索恩,你父亲是对的。这支军队是支被诅咒的军队,龙血仍留在我的身体里,让我可继续作战,但它绝不蔓延至其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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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下纸,用手抹去泪水,长久沉默。隔着泪光,他仍能读纸上的字,而那钻心之感越发显著。他看见那个名字:
塔提亚。他看见昆莉亚在写这句话时的磕绊,墨在那处晕开。他不知他这是怎么了,只是顺着惯性,看了下去:
上月我们组织了一场集体身体检查,一是为排查性病,二是为查看士兵身体状况,决定是否应继续服役。你的塔提亚姨在执行任务时堕马伤了腿和腰,检查结果也不乐观,我决定劝她,或者强制要求她退役。
我知道她肯定不喜欢这样,但我没有办法。其余的事,我也不想继续烦扰你——但可能你会想知道她的近况,我于是如述。
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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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再读了,将脸埋在手中,无声地哭起来。缓慢地他意识到这其中的原因——塔提亚一定是在做排查性病的检查时,被发现了什么问题。但这有什么糊弄不过去的呢?但她——他知道——在某些地方,就是不会绕弯。
他意识到他在为她难过。这是真的,多过他对自己的一点自怜自哀——他在因这些空洞的身体发出不可抑制的共鸣。
他们本没有任何生殖效用,却有了性别的身体。他能知道多少呢?这可能只是一片被投入共同火堆中落叶的一厢情愿。但他仍感到极为悲伤,夕阳下,影被拉得极长,他想起那支军队,像在读一本全是红字的破灭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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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肯定会需要一柄剑。”
她抬起头。走在她面前的这个的这个初老女性领她在葳蒽宅邸深处穿行,不曾回头,但同她说话:
“你们可以再留一晚再离开的,不急着又这样匆匆赶路。”
她回头望了一眼,低声答:“但这么大的军队,大概要吃很大一顿早饭罢?”
领路人闻言一愣,继而轻笑,道:“听说您在孛林的时候常帮农民牧人做活,反而不怎么亲近军事政治,看来是真的了。”
幽暗中她转头对她笑笑,面上皱纹显著:“放心。葳蒽现在虽穷,一天还是养得起的。况且稍时还要仰赖你们护送我姐姐,自然不能吝啬——进来罢。”
这女人——圣蒂莱特,为安伯莱丽雅打开面前的门,而又点燃手中的烛台。迎面而来则是股存储室所有的草香味,同她放信的方式有些相似,光照其上,显示的则是琳琅摆放,长短宽窄,锋刃样式各所不一的刀剑。
“按照传统,家族次子往往从军,但我们姐弟三人,因目睹继位者战争,终究阴差阳错未有一人入伍,这武器库亦是迄今未动。您学过剑吧罢?”
她不等她回答,便微微一笑,道:“无论如何。我听罗什云温说了您昨晚的表现。学过也好,不曾学也罢,以您的身手,是不会辜负此处刀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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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沉默良久,下意识又去看自己的手,自是无能视物。她又欲说:“我母亲不会喜欢这样。”忽而想起先前种种呢喃,又将这话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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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什么?”
因此她一抬眼,没有直接选剑,而指向远处一物台。圣蒂莱特抬头,见那是一高大的黑石平台,上有一石制插销,似原先由物,但现已不见踪影。她见到,目光不由微变,继在她身后这年轻女人的脸和其上跳跃几回,神色复杂,后终平静,开口解释道:
“那是过去一把剑的剑托。”她深深望着她的面孔和那双眼,清晰道:“如您所见,这是把很大的剑,名叫‘慈悲’。您听过吗?”
她顿了顿。
“听过。”她回答:“我听说它属于拉斯提库斯国王,我母亲的父亲。”
圣蒂莱特仍注视着她的脸;她没有动作,既不觉得不痛快,也不觉得拘谨——现在,她既然已知道,她长得和这个她从未见过的人相似,那么许多人的心理对她来说反而变得简单清晰,不那么劳累了。
“但曾经属于这。过去,你——不,拉斯提库斯陛下,”她听她迅速改口了(“你父亲。”当然):“曾在继承者战争之中,侥幸逃离了他的敌人,卡涅琳恩公主的囚禁,从南部,一路逃至葳蒽,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他来到葳蒽,从已无人的宅邸中取出这柄剑,开始了继承者战争的反击。”
圣蒂莱特笑笑:“他的腕力真的很惊人,在化龙之前,我不觉得还有任何其余人能像他那样挥动这柄剑。”
她听着,然后回答:“我的腕力很普通,那看来这柄剑同我无缘了。”
圣蒂莱特看她,不眨眼。
“我看过他挥动这柄剑。”她忽跟她说,语气有些遥远了。她在黑暗中向南方走了几步:“远远地看。那是‘燃湖之战’前,他用这把剑,砍下了已几乎化龙的卡涅琳恩公主的头。就是这么一把剑而已,那声响,现在我还能记起来,血雨浇下,人几乎忘了呼吸。”
她回头看她:“您熟悉这段历史吗?”
她摇头。说话者面露理解:“当然。即便在十几年前,拉斯提库斯还在位的时候,他也不喜欢人去探究这些事。”
圣蒂莱特顿了顿:“——但我没有特意去探究。喜欢探究这种事的,是我姐姐,不是我。我知道一二,只是因为我是葳蒽人。”
漫长,并显著,从背后也透出其中纠葛和痛苦,她望着南方,举着那火色的烛台。她站在她身后,被这烛火吸引了,久看着,听她回忆道:
“我母亲,大姨,以及阿帕多蒙的父亲,都死在了南大都。我们三个孩子,和军队一起,回到了葳蒽。葳蒽离孛林很近,历史上从来就属于中部,但孛林——她其实从来没有接受其余任何城市的臣服,也不给予她们特别的地位。那是临近秋天的时候,将我们送回了葳蒽,拉斯提库斯便带着军队,在我们这座萧索小城的注视下,前往孛林。那就是龙心出现前的最后一个夏天。孛林就在葳蒽的眼前,我们能看见‘燃湖’的火,能看见城市上方的黑云。但葳蒽不是孛林——在孛林,命运发生,而人们说,在葳蒽,”她回头看她:“——命运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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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这叙述在她尚未得以应答时就结束了。她回过神,见圣蒂莱特对她伸出的,邀请的手。
“我对锻剑有些心得。”她听她说:“若殿下不介意,我可为您挑选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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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她想起母亲——准确来说,她想起的是母亲的话。她有太久没见到母亲了。她仍能回忆起母亲的气味,母亲的体温肤重,母亲的声音,但这些要素悬浮而被揉炼成一团无形常体——至于她记得几乎所有细节,但难以记起完整的母亲,如此是感官整合的功败垂成。
唔——对她来说,感受是多难的一件事。她试图去回忆。
过你自己的生活罢——帮助母亲——别变得像父亲一样——起码要能活下去。
她权衡着。也许有柄剑仍是必要的?
(你的路已经被选择好了。)
她思索这句话。不像父亲——但和父亲的路,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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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平时更喜欢哪个流派的剑法?”她正想时,圣蒂莱特已开口问她。她摇头:“我从来没正式学习过,因此不知道有什么流派。”圣蒂莱特微笑:“无妨,正式的流派只是名字,本质无非是些动作趋势罢了——譬如说,殿下,‘破’,‘穿’,‘刺’,‘斩’,您更倾向于哪一个?您挥剑的时候,是用步法更多,还是手法更多,抑或二者的配合,才是您的核心?”
她听后思索许久,沉默无言。要求她答这问题恐是太艰难了,她从未挥过许多次剑,而又尤其不倾向于记忆自己机体上发生的事,因此这个问题,倘若她必须工整回答,那契机只能在梦中。她忽而就沉入更深的专注中去了;圣蒂莱特等着,看着这张脸,举着烛火——命运的转变,是吗?她的神色变动,葳蒽在夜中——安伯莱丽雅没有动,只是抿住了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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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尝到沙的味道。粗砺坚硬,但还不止如此。她抬起头,见她又置身于那梦中的沙丘上——那男人,那没有乳房,因此不是女人的人形,挥舞着剑。不,现在,她站在风沙中,人有双眼刺痛而未动分毫,就看见了——他挥的不是剑,而是旗。但漫天的尘沙都旋出那旗的轨迹,它真正的姿态在空中,风中和这粗糙却湿润的沙中,她抬起手,看见掌心中的红色。这沙中沾满了血。
破。
横风倒下,迎面而来,她看那男人收旗,双目紧闭,蓝袍浮起。她看向自己的身体,那飘散的颗粒在空中弥散,预示她已断为两处的状况。
灭。
她抬起头,那旗帜——正对着她。她看见那男人的眼,蓝色,燃烧的眼,带着一种冲撞性的力量而来。她看见自己的手——她看见自己的腿,自己的腹部,在破碎,像水散开。
男人挥起旗。
斩。
像蓝色的高浪旗帜横扫空中。她,已掉落在地上, 只是一块头颅,看着顶上的天空。她看见血沙后的山脉,对着那道天蓝的,水色的光,然后,她的眼前彻底昏黑了。山,如鲸,发出延迟,延长的轰鸣,向她跌落,像在海中沉没,同她一般,拦腰而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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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圣蒂莱特有些担心了,向她走来。她握着拳,浑身颤抖,发出低沉的耐受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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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无法动弹。她看不见那男人了。在哪儿?她机械,冰冷无感地寻找着,比那到来快了一步。
在她眼前。她不眨眼,看着那从天而降的锋——不大,不小,刚好——能使她破灭,恰如其分,蓝火绽开。
“——唔!”她呻吟,猛地后退,挥开身边的人,捂住眼,声音响彻头脑,使她浑身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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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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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圣蒂莱特更担忧。是时她抬起头,骤令她无言而踉跄后退的是那在黑暗中泛光的蓝眸——那最后一寸绿色也被吞没了,映照着她忽凶恶,空洞的神情。圣蒂莱特几想离开,发乎本能。
“破和斩。”她低哑道。
“……什么?”圣蒂莱特说。
“‘破’,和‘斩’。”安伯莱丽雅摇头,将眼低了下去,捂着腹部:“我的流派,应该是‘破’和‘斩’,请您为我挑一柄剑罢。”
她看了她一会,然后点头。“啊,好的。”她像是有些茫然,但还是很快地离开,远离她,不敢将后背对着这年轻人。但安伯莱丽雅自顾不暇,她的头脑茫然而空白,只有一种剧烈的痛苦,深刻而又无意义,无感触地,残留在她腰部,好像有血在喷涌,但手上干燥。她的手无意识地抽搐,像握着什么东西。她将它抬起来,看着那其中的无形之剑。她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但却好像明白了什么。
圣蒂莱特取出一柄长剑,向她走来。她看着,却想着——那空中的剑。
一柄好剑——可能做到破和斩。她朦胧想——但对于一柄剑来说最重要的事,也许不是钢石能做到的。
她闭上眼,看见她眼球中的天空。
它藏在天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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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大约在七点左右就醒了,又看向门。她不想打赌昆莉亚是否还在那,因为她极大概率还在那。她不想动,也不大能动,但凡她的腿没伤得这么厉害,她可从窗户出去,两人不打照面。但她的腿——伤得厉害,很厉害,由一次次觉得兴许没什么大不了的念头积攒而来,至于现在她确实再也没法从五米高的地方跳下去了——如果她之后还想走路的话。
星夜发出叹息。
“醒了?”她在外头说,有点疲倦:“吃点饭吧。别怨我,我给你送进来。”
“你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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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来不及反驳,门就开了。她又转过头,不看这影子朝她来。热菜的香味飘到她鼻内,叫她肚子发出声嘀咕。她没动作。
来人坐到她床边。她‘啧’了一声,嘟哝道:“——起开。”
她没动。过了一会,她听见一声水珠破碎声,若是下雨了。
“——你哭什么呀——你——”
她转过声,气得说不出话,然后看了她的脸,又惊得说不出话。她对面的人也将脸转过去了,用手捂住,皱着眉,泪水在虎口积成潭。
“——吃饭吧。”
她只是气若游丝地叮嘱了她一句,然后霍然站起身,转身便走了。她当然没阻止她,只是看着,门关上,黑暗将她吞没。她静了一会,然后面无表情地,抬起碗,开始吃饭。
味道好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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