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狄亚,最后的抵抗
劳兹玟的大公,此番伤得很严重。新年过后他才带着残兵从陆桥返回,其景映衬着当年夏末开始便似野火般吹遍兰德克黛因的传闻,亦即,他们选择的对手是个无法用常理丈量的,有人不可企及天意作后盾的命定王者。全公领乃至其余各地派遣来的代行之眼都盯着他疲劳而损伤的面容窃窃私语:这其中必然是有异常的,否则怎会呢?他们算计了旧王室的主力军队,牺牲了兄弟会的高层,富有领导力的柯云森,突袭了战力在压倒性不利且壮丁人数几至五比三的达弥斯提弗,而,结局是,半年后,平民家庭看着奠基的墓碑发愁,商人因野火焚城而千疮百孔的达弥斯提弗郁闷懊恼,盟友们为徒劳的数年准备怨声载道,而,最关键的是,一次战役中损毁了四座堕龙台映照的是那下落不明而凶险的巨龙。大公的面容密布沉默忧愁,同样的神情出现在他的双胞胎兄弟面上,在数日前与兄弟会新任领袖的和平号召遥遥相对。众说纷纭,群情激愤,但,唯一确定的是,二十年来第一次,‘联盟’对其激昂而正义的信条动摇了。
大公大步,沉默,拖着满身伤痕,进入‘成业寺’,这一回没有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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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达米安费雪犹豫,他就会梦见索乌,这个跟他无甚深交,却改变了他一生的人。他总会回到大龙战前夕的‘黑池堡垒’,复成为那个怯弱而低调青年人,对世界加持给他的重压和任务一无所能,只能向着艺术和色彩中逃避,在黑暗的阶梯中下落。他又会听见索乌给他的三个预言:
海渊的对面隐藏着灾厄。
我们的女神早已堕落为天灾之母。
以及,她腹中的孩子,才是真正的天命之王。
这预言不能再清晰了,但,须知,预言,同那描述神与非物质的命运一样,其语言有蛊惑人心而使人生疑的双重能力,有时在一听之下越发深信不疑则,回到人群的生活之中,又对此嗤之以鼻。因怎会是你——芸芸众生之一,偏偏听到了这致命的预言?它也可能纯粹是对事物以偏概全而格外简单因此易于理解的错误描述,创造向人的认知陷阱,而,达米安费雪,后日,不是不知道这些所谓独特的预言早已被各地零散的群体所吸收。譬如,‘鬣犬’,知道,且深信着最后一条,而各地的边境偏远地区居民,从来认为‘海渊’不祥。所有的‘联盟’所属在政治军事上积极的成年男性,则或多或少相信第二条,如此见之,人不难发现,每个群体都相信对自己最有利或切身相关的部分,而达米安费雪,将一切看在眼里,相反,恐在多年的纠葛中,成了对此下一确切判断最艰难的人,也许再无同路者。要是能像那些商人和自诩清高的学者中产一样能对此不屑一顾,而说,“让他们去信罢,我们只负责利用这心理,有利无害”,该多好啊!
但他做不到。梦中,达米安费雪沿堡垒的阶梯下降,手仍在颤抖。当他在意识的最深处,褪去了那一日而来的尊贵和深沉,总是如此。他最初的选择是符合一个因多年心悸而谨慎,颇有自知之明的青年人会做的:如果他不能确定这些预言是否是真的,他应该做一个能包容其错误的决策,并且在不因此改变决定性战略的情况下,维持民生的繁荣。他知道女神教的信仰者和在真史的熏陶下觉醒的激进一派不可能互相容忍,因此起草了大分裂条约——成长在兼具宗教拘谨和世俗商业原则的劳兹玟,达米安费雪,从他少年时代的抑郁和低迷中深深明白固化观念对人的影响,以及趋利原则对人不可动摇的吸引力。他没有强烈的战争欲望,不像他的兄弟,达米安里德。在自然境况下,随年岁的流逝,很显然,旧王室的产能和财富积累会和解放了女神教的生产禁锢,允许人最大程度以自身条件牟利的‘联盟’拉开巨大的差异,移民随之而来,且旧王室的生产主力,那些壮年男性,不可能再能容忍因失去龙血却不改其残暴而倨傲态度的‘鬣犬’。自他取得了维斯塔利亚的承诺,言及若旧王室一方遭‘鬣犬’的主战派夺权试图发动龙战,解放龙心,她会秉持公正原则,释放所有的三颗龙心,令双方公平竞争,为最下之举,达米安费雪期盼的是一个平稳的过渡。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梦中,那而立之年的怯弱男子抬头,看见水牢之外,瘦弱,浑身被鳞带血的囚人,索乌,对他遥问。不曾思索他是否必须回答这问题,他只是开口,呢喃道:
“……为了……真相。为了公正。”他声音低沉,飘忽不定,似自己也不相信,最末,看向自己的手中,那满布黑血的掌纹,许久,缓言:“……因为不得不这么做。除此之外,没有办法——”
达米安费雪忽不再说了。他抬头,便可看见那张残破,密布死气的脸,其唇瓣滴落着血,就在他眼前。索乌张口,唇齿间血腥弥漫,如此真实;他在梦外剧烈咳嗽,心血浸润喉头。
“——你保证么?”
索乌扣住他的肩。达米安费雪愣住了,这男人便乘胜追击,阴森道,吐息扑面:
“你保证没有一丝,是因为你想得到那女人,我们的灾难之源?”
他的手抬起,继而交握。达米安费雪的身体,不似他从前只会在危险前颤抖和麻木,现在更是对此敏感而迅速的;他抬手握住了索乌的咽喉,面色骤变,中年的疲倦和凶狠与他青年时的面容交织,索乌笑了。
“……真的……那就是……”他挣扎道:“真的……”
“你明白什么?”达米安费雪怒道:“若想杀厄文,我有不知道多少机会!杀她没有意义,只会让她之下的主战派直接掌权——她一个人根本没有威胁——”
安伯莱丽雅。他厌恶地想到:一切都是那个像拉斯提库斯的女儿的问题。如果不是她奇迹般地从那孱弱而无智的状态回复,如果不是她一次又一次突破极限,情况绝不至于如此!
父王——拉斯提库斯,竟然真的玷污了他的女儿!二十年来,每每想到此事,他仍忍不住心火难抑,几想使他手中的战争力量如天河水般倾泻而下。平心而论,达米安费雪不是一个贪婪无度而好大喜功的统治者;他是相当理智的一类,若不是在此境况下,当以其温和而清明的个性颇受爱戴——但一切都不可能了。在维斯塔利亚毁约的那天——在安伯莱丽雅十五年年前奇迹般地从绑架中生还而,七年后,蓝星在南部天空中亮起时,就已不可能了!
“费……雪……”有人叫他;喉管在他手中挣扎。
“你那时就应该杀了那孩子的。”索乌对他幽幽道:“我那么早就将一切告诉了你,而你有那么多机会。”
达米安费雪的手越发用力。他仍有借口:彼时‘联盟’内部对兄弟会势力的扩大,换而言之,龙子们对柯云森的一家独大颇有怨言,而堕龙台的制作被他掌握在手中。这物件是唯一可能击破吠陀先防守的,而耗材极大,工期亦是漫长;那时,‘鬣犬’的实力仍强大,若出师不利,又有龙助阵,损失不可计数。况且,他们难道不需要考量道义么?
厄文——他想到她的面容,面露极纠葛的哀愁,手中也不由泄了力。厄文和克伦索恩,他知道,是真心想要维持和平——他们大可以派出龙来袭击各大城市作为‘联盟’暗中毁约的报复,却一次也不曾这么做,可以说,这场危险的博弈中,他选择对他们的天真理想回以那或许唯有一点的尊敬,或者说——
索乌面露嘲笑。
“——你是不想让那女人恨你罢?你没考虑过结婚生子的事,”他抬起手,戳着他的胸膛:“因为你还是在等,等那女人以自己为嫁妆,绑好和平的发带,成为你的妻子——我多早就提醒过你!”他的喉结在他手中剧烈起伏;梦外,他手中的喉管确是柔软的,声音尖细,叫着他的名字:
费雪。
“从她的诱惑中挣脱出来!”索乌尖叫:“你跟你父亲一个样——你根本不恨他,只是嫉妒他,能将她玷——”
“住嘴,你这个鸡奸犯,你好到了哪里去么?”达米安费雪起了杀心,对这个梦中的身影咆哮道:“倒是说说看——那个难云阿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什么你从来没思考过这么多预言,都来自盖特伊雷什文,都来自这个难云阿?你负责灌输,负责盲信,我却能这样行事么?一旦全面开战,就是把整个兰德克黛因向火里送,裂痕再难复原,谁又是最终受益者?”
他见,索乌的神情,头一回在他梦中变化了。他不由面露绝望而讽刺的笑容——他是如此强烈地渴望见到这个传令者的挫败,即便是他的想象。罢了!他已经厌倦了——尽管在现实中他早似乎已习惯,但他青年时期的创伤,整个世界接连不断对于他忧郁,怯懦,试图维持和平倾向的打压和对他那唯一一丝爱欲幻想的嘲讽的后果是深入骨髓的。人不能求其一,而不求其二——是对那个他在山中遇见的美人,那个可望不可及的理想的希求令达米安费雪变成了巨龙;他放弃了他的艺术性而变成了一个政治家,但,终于,人是不可改变的。如果可以,他想回到二十年前的那个黑天下,掐死他面前这个男人。达米安费雪的眼中有泪,为这选择的艰难和真相的不可得。他的手越握越紧,扣住索乌的喉咙,见他变得苍白而痛苦,面露颤抖的笑容,靠近他,低声道:
“——海渊对面到底有什么?你给我的预言是矛盾的,你不知道么,盲信徒?”他的声音颤抖:“厄文只是个天真的女人。她不可能是兰德克黛因的灾难——你们,你,难云阿,包括柯云森,到底在计划什么?”
血和唾液滑下索乌的嘴唇,他的身体痛苦地痉挛,而达米安费雪不期望从他口中得到任何答案。死亡是他唯一要求的。然而,就在这种单纯的放弃中,达米安费雪的手指在最后的残虐——同样也是抵抗中,触碰到的却是一个笑容;“费雪。”梦外,那人似放弃了抵抗,垂下手。“——妈妈!”有人惊叫,冲进屋来:
——达米安费雪,你疯了?
放开母亲!
他错愕看着,见黑暗的消融,倏忽,在他面前,索乌的身体变得干净而清洁,他的身体漂浮在他的手中全然松弛,不受任何压迫,沾血的唇角如有光彩。
他见他露出笑容,唇瓣轻启,对他宣告,轻声一言而已:
“……晚了。”
梦境消融,达米安费雪骤然睁眼,眼角落泪,面露惘然。他的手松开,而这动作救了蒂沃阿一命,她跌落在达米安费雪身前,俯在他紧绷的腿间咳嗽不止,喉间有红痕。
他怔愣看着,尚不及一言,便感被人强力拽起,继而是怒吼劈头盖脸而来:
“你发什么疯?先是阻止全面作战,又是带着几百人在和平协约签订后去杀那孽种,现在又来杀母亲?”
说来讽刺,倘是别人,达米安费雪未必会恢复得这么快;但这是达米安里德,从他幼时开始就持续不断地凌辱和精神折磨他的兄长,就算他惊魂未定,身体也已深谙其道,必须保持冷静。思及此事,他甚至苦笑一下,继而抬手,甩开达米安里德,温和而冷彻道:
“有什么疯狂的?若不是你和戈斯满克好大喜功,非要趁此机会全歼旧王室的军事势力,会导致四台堕龙台毁于一旦,他自己也丧了命么?原本,我们可以将全部兵力都布置在沃特林,好歹不要使柯云森甘心用命换来的机会流失,但你们就是不听,我没有任何办法,哥哥。”
蒂沃阿痛苦地喘息着,达米安费雪目不斜视,唯手指紧握,续道:“况且,我此番带兵追击是对的,好歹确定了,‘兄弟会’的新任首领,起码在安伯莱丽雅的问题和我们一致。他们也不希望和平贸然得到破坏,但希望安伯莱丽雅死。我也如此希望。”
“那就出兵啊!”达米安里德愤慨道:“现在就从西部和高原城两面夹击,那些残兵老弱岂有一战之力?”
“你发动全面战争前也是这么想的罢,哥哥?”达米安费雪答:“你记得戈斯满克的下场吗?我听说连全尸都没有。”
他抬起手。
“此非常态,不以常法。安伯莱丽雅迄今为止的出战记录都表明在战场上要取她的性命是非常困难的事,而,高原城,苔德蒙斯很明显想趁此机会远离西部,处死俘虏是他最后的交涉,你可以再试图逼他,甚至以你喜爱的方式折磨泽年,但结局恐怕势得其反,相对,我们离纳希塔尼舍的内部山林遥远,辎重劳累,各地商人经过两年战争后尚且颗粒无收,恐怕不见得和先前一样乐意支持我们;要取安伯莱丽雅的性命,我们要换个更稳重的方法。”
达米安里德面有疑惑,达米安费雪却不再说,而转向蒂沃阿,深望她,许久,终流露一丝悲凄。
“——将短剑从手中拿出来罢,母亲。”他低声道:“那上边必然有剧毒吧?别划伤你自己了。”
兄长的脸色骤变,达米安费雪却从床上忽而站立,与达米安里德齐平,面无表情,唯握住他的手腕,向下按着——达米安里德腿有残疾,不耐如此崩落平衡的猛力,面色越发不善,只听那声音从上方来:
“连爸爸都比你聪明。”达米安费雪阴森道:“把你煽动恐惧的那套方法,用在那些沉溺现状的民众身上,而不是在母亲身边丢人现眼。”
他扣着达米安里德的手,语气平稳而低沉:“如果我们要继续战争,下一步必然是要压榨先前生活安稳,不事政治的专精商人,让他们相信部作战,就没有活路,在此之前,”两人对视,面上的阴影竟若显示两张截然不同的脸,未有一处相似了:
“先给所有人激动,冷却,犹豫,彷徨,然后惊恐的机会。时间对所有人都公平,对机械更是如此,而机械和劳动,绝对是我们有优势,然后,我们需要更可信的盟友了。”
蒂沃阿俯身,轻声哭着。达米安里德望着弟弟,似终有些胆寒,道:
“……你指什么?”
达米安费雪笑笑:“安伯莱丽雅的事不单单关乎我们两方的冲突,会有更多人愿意帮助我们。”他拍了拍达米安里德的肩,继而向外走,将这卧室留给母亲和他的兄弟,没再回头。
“让爸爸联系维格斯坦第。”达米安费雪道:“他可能会有兴趣和我们聊聊封魂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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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时会忽然厌倦那关于精神的事——关于善良,正义,大爱的绝对公正的讨论似多以颓废和愤怒告终,从无结果,唯留下和揭露出似乎种种纷争都只是单纯来自物质的事实。无疑,精神中蕴藏的极限的暴力如果不脱胎为物质恐也会丧失其转化性的巨大的力量,而时常,口欲色性的满足或病痛得缓的安慰是如此显著,甚至是从无到有的,不由令人在安乐后的空虚中感到,这具身体确实无非是一尊由肉捏造的机器,需要的不过是些材料的填充,而那些曾认为组成了精神的部分,言语,图像,象征,亦只是种有些特殊的材料。数年以来,宗教性的谎言和物质生产的繁荣使抱拥此类想法的人愈多,而兴许,除在倏忽回首间的片刻茫然中,此认知正变得愈发根深蒂固,无人可幸免。
龙目在他视野中睁开,如天中破碎的闪电,使苔德蒙斯骤然从桌上惊醒。他浑身大汗,心脏狂跳,具身可感的苦痛,便可谓是属于兰德克黛因人独有的对这种想法的反对了;龙在召唤他。他黯然而清晰地想到,并根据他向来深有的降级思维,刹时明白此感绝非他一个人拥有。他经行高原城堡垒的窗前,不敢向外望那深邃的暗影,恐其在意识和心深处的形体就此复苏,然而,他扶住额头,仍能听见,那笑声,遥遥传来,尽管相隔这天涯之远!在东海岸的纳希塔尼舍,苔德蒙斯听见‘神恩’了然而悲哀的轻笑,在他身中引起的是一阵恐慌和轻微的孤独。龙的影子照映在他身后,如是其可怖,威胁以撕裂般的痛苦,却在之后恍然令他漂浮了。他这心灵和躯体究竟在为何孤独呢?在这堡垒和农田的安全下,在一个来自遥远同年的象征他仅存爱和人性和符号之后——他还在因何而步履蹒跚,心灵酸楚?经由千百年的风吹日晒后破损的城体回荡他的脚步声,每一间房都令他踟蹰,他的手指,流连在破损的门扉和扶手上,目中充盈的泪水,宛在脚步后拖曳的龙形下,期待一种无处不满溢温暖,亲朋满堂,诸人和谐的景象;龙尖锐而崎岖,似物质,而终究,只若庞大的精神和幻想般无依靠,无限制,无极限的影碾过他的步伐,使他仍有些许弱力的腿终于停留在地牢前,而,忽而,苔德蒙斯的眼前浮动的是梦的色彩,他看见一间屋宇,同样环绕在黑暗中,却是宾客满座,群宝罗列,细致望去,其中诸人面上无须,俱是女子,环绕中那白衣妇人,如在朝圣列会。龙影蔓延,铺满阶梯,泪水沾湿苔德蒙斯的胡须;他在幻境中,看见她神色平静,似漠然无感的面容;他在现实里,看见她在幽暗火光下,从地牢中,对他抬起的布满愤怒和仇恨的脸。
他无言地落泪,踉跄上前。那梦中的大屋里,置于中部的群山间,他在人海中下落,众女子,带着血色的笑容,分食他的手脚,但是她——他跪身,借着油灯的光,看向她,那幻象中的面孔就和他面前的一样清晰,就好像那是真的;苔德蒙斯面露那痛苦的笑容,眼泪滚落,对她微笑,语气温柔,就像他们童年时:
“蒙灵。”
——众人吃了我,但是你杀了我,挖出了我的心!蒙灵,妹妹啊——在这梦一般的流转中,你背叛了我,我也背叛了你!
苔德蒙灵的铁链发出剧烈的声响。她的身体向前冲,血从四肢滴落,汇聚向苔德蒙斯的龙影;在人类因心中幻象所起的痛苦中,兰德克黛因人有自己最剧烈的抵抗——为了那对洁净的渴求,对复仇的热望和对不存在的真爱的执着——我们宁可毁灭自己,千万次地撕裂这物质的身体,在似梦非梦之间,化身为龙……
“你想怎么折磨我?”苔德蒙灵凶狠道:“掰断我的四肢,碾碎我的手指,还是像你的联盟兄弟一样,找些人来轮暴我,再放猎犬撕咬我?”
她笑,唾沫和鲜血一并飞溅在他面上。
“没有用,苔德蒙斯!”她咆哮:“无论你对我做什么,你们的结局是注定的——‘鬣犬’赌对了,那个叫安伯莱丽雅的孩子,会是你们的末路——”
龙的影子在夜间颤抖;渴望和抗拒在做最后的抵抗,苔德蒙灵忽而收声,见苔德蒙斯放下油灯,双手握住栏杆,而深深俯首,靠面于上,泪流满面。
“你……你对哥哥这么做了,”他哽咽道:“但哥哥……”
她错愕地望着他,见龙影在墙面四处升起,却无物质之威,只若心音方泣。是啊——蒙灵!苔德蒙斯想到——这就是我们兰德克黛因人的本质和颓唐。我们什么都理解——却无法放弃。他忽而松开在栏杆边的手,伸入牢笼内,握住苔德蒙灵戴着镣铐而遍布伤痕的那一双,血污泥泞其间,铁锈浸入血流,愤燃的生命血流抗拒那无孔不入的死意。只在刹那间,这对面的面孔是一致,恰然的;共时,悲怆的,都在震颤。
龙影升起,心灵悲泣,苔德蒙斯哭道:“但哥哥不忍心啊。蒙灵,别再执着了——那女孩,安伯莱丽雅,是一个天外来的灾难,你不知道她的真正能耐!听哥哥的一句劝,你现在下高原城,凭她们对你的信任,能杀死那女孩——杀了她,战争就会结束!”
我们没有必要彼此斗争——
泪水在仇恨中蒸发。苔德蒙灵的面部扭曲,胸内剧痛却正合其意,用尽力气,以鲜血喷在苔德蒙斯面上;红。无处不是红。鲜艳,温热的生命之泉蒙蔽了他的眼,他松了手,抹去那障眼的猩红,在重归黑暗和现实的瞬间,见到是她因嘶吼而变形,沾满血泪的面容。
“——不可能!”
她咆哮道,喷吐着千年的控诉:
“你吃了我!”
灵魂对灵魂说,龙心在嘶吼。
“你杀了我,你践踏了我的心,我的本质——我的命运!”
成千上百的灵魂聚集在苔德蒙斯背后;他故可倾倒,却无处可逃,那些高大,生胡须的影子将他的身体堵住,因而这飞溅的血风,就如同红树柔嫩的影,如那倾洒下的天河水,淹没他的身体。
她摇晃着铁栏,如野兽般嘶吼,又如全然无声,只做那千千万人的渠道:
你利用了我,玷污了我,残害了我,污蔑了我!
泪水滴落,刺如刀绞,听那一言:……但你本该爱我的啊。
龙若会哭么?从这巨兽虚幻的眼中滴落的会是泪还是雨?他没有回答,只瘫倒在墙面,听此怒吼,无言以对,唯以泪流。我明白了。蒙灵。他闭上眼,手指抽搐——我明白了!
这是不可能回头的——没有退路,早已注定,正如天河般洒落——他捂住脸,无声背弃,在心中宣告:
我们这背弃了曾经所发誓言,背弃了爱的宿命……
如此,他听她宣判道;只是这声音,终究不大像是妹妹的了,而是空中的雷声:
“此举,唯值死罪。”
他抬起头,见那双龙之影,纠缠在一处,滴落鲜血为万重影,跌满他身,承以沉默,间或其中,飞血为泉,道:
“——我要你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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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泉,胭脂虫的粉末,茜草的鲜艳,泼洒在数百次工艺后所磨炼出的纸张上,达米安费雪屏退了成山的会面请求,原因如此:
“我要作画。”
最好的貂尾笔,最细腻的名贵石料辅以那唐图斯河谷的木胶和蜂蜜作为媒介的五彩七色,那黄金般的赭石,埋藏页岩间的绿色,蓝土烧制的天蓝和千万朵鲜花的红经流在娴熟传神,挥毫便至那脑内挥毫脑海间最瑰丽的幻想的线条和迷彩之技能,都再无用了——不够,不足,无神,不美!他颓然放笔,其最后一抹鲜艳如血的红跌落地面,留下一道长痕,画面上未褪的水色似映照着画家惨白而可怖的脸色——这写意而以狂乱的速度和精力所绘的是一幅风景画,从那俯视之姿,足见这绘画者曾化龙登天,能在一卷之内描摹劳兹玟那染红的峡谷至南部,阿奈尔雷什文迷宫山的翠绿,衔合以曼妙的溶色。此工艺和技巧无疑是出色的,却只倒映着他渐从错愕,悲哀到愤怒,疯狂的神色。
如何使那血红收缩,不再盛开?如何令那梦中的幻景留存,而不如这水中的色彩般,溶解侵蚀?
为何他没有在那一日同哥哥一样,被父王拧断双足,甚至,死在那山谷中?
他去寻找厄文了。在见到她之前,没有什么事对他来说甚至是值得为之反抗的,他甚至只是闭着眼睛,承受,微笑,继而承受。
“……晚了!”
达米安费雪双目圆睁,对自己重复那梦中所听的呢喃。他杀死的,那是索乌么?还是质问着的他自己?他伸出手,向着那幅画,如想将它撕裂,最终,却见那美如幻梦的色彩,终是愕然不忍。这颜料的色彩是多么瑰丽,诚然不若自然之中千变万化,却恰是人为呈现其心而磨处的单一心血。他的手在纸面前犹豫良久,终是收回,而后,他再度闭上眼——如他青年时代一般,走向窗边,数多画作,从过去直到如今,浮现他眼前。恍然,达米安费雪胆怯睁眼,却是被他自己所作之画,所发之想而迎接,怔愣而惘然而笑:
人若面对丑恶之世,常不敢睁眼,唯恐此目含血而碎。倘那日不是在迷宫山惊鸿一瞥,他约莫是至死也不会睁开眼的了!他因此记得,再相逢时,那个梦中的缪斯对他投来失望的神情,现在他也明了那原因。
他颓唐笑了,看着他曾经的画作。他年轻时的画作,不受大众赏识,因其片面,不宏揽,缺乏那气度不凡的风格,自不若如今千金难求。诚然,如今他的技艺已随腥风血雨的岁月和愈如铁石的心性而炉火纯青,造唤必至,但那时的作品,那稚嫩而真实的幻梦发想,岂是不美呢?
那本该让他早早睁眼的美和爱,就存在于他自己的笔中!达米安费雪捂住眼,发出破碎的笑声:晚了!他太胆怯了,故而神女,对他可悲可叹——那是他自己,因为恐惧,不愿早早看见一切,而到底如同天下诸人般,蜷缩在自己的一方视野中!他的指缝中,绿色的眼里映照出柯云森手中的蓝石,他讳莫如深和自相矛盾的举措,映照出戈斯满克残破的尸体和母亲惊惧的神情。龙影从他背后升起,神恩于远处嗡鸣!
“那孩子必须死。”达米安费雪喃喃道:“‘海渊’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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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机会么?
他不由自问,看向窗外的景象。政敌,等待着这个原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家族的倒塌,霭深,恒辛波和尤尼微尚在等待着瓜分旧王室的领地;血色笼罩着城市的每一处,问着那个问题:这绽放的鲜血是否如同盛放的鲜花,只能在万紫千红中凋落,无法再回到开放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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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还有机会做最后的决定,大公。”
此时,倏忽,那声音如冰风般从后袭来。达米安费雪回头,见一人影站于门前,身披斗篷。他面色骤变而蹙眉,冷然道:
“什么人?”
那微笑浮现,散其绑作银白的红发时,这话语的效力就已经过了。叙铂.阿奈尔雷什文站在门前,而,他便刹时明白——这,确实是,他最后的决定的机会。
但抵抗什么?究竟谁才是敌,谁才是友?
他的影在战栗,只是身体,终于同理智一样明白;达米安费雪起身,朝那微笑的人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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