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以人道,当以母教
“你不至于准备说这方针会奏效,克伦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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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手放在额上,以期用手指的凉意镇压头脑中灼热的眩晕感;仍是那治疗心脏草药的副作用,对肺和脾胃都带来强烈的负担,且,据那嘱咐,伴随幻觉。
“所谓分裂各治条约对我们是绝对不利的,等同于将我们的政治根基出卖了,换取不知能维持多久的和平。岂有原则尚能选择的道理?”
对面人道。他愿抬头参与对话,只感疲倦难堪。他无声地叹自己身体的困境,垂目光向下,见对面人所穿着的深绿裙袍,尚是孛林最经典的样式,心中,背他对自己的暗示,关于离散离心的诸多暗示。
孛林,这座千年来未有动摇的政治中心,还有多久会彻底失去其往日的尊贵?无论采取何种方案,战与不战,这城市都在以不可逆转的态势,流失其赖以为名的种种藏宝。军队无奈,大抵随王而去,居民到底不安,各谋安全,真史纷乱传播如今,已是五年,昔日在三大教堂前虔诚汇聚为致一面孔的群众已分裂为动摇千面。国教辐射全境的文化影响力一去,这个原先交通为众多断流和陆桥阻隔的世外之城,怎还能与南北那些便利相连的商业城市相较?更提那体制,政治,地理的种种因素——他很清楚工务大臣给他的人口流失数据不过是九牛一毛,更多尚不及其笔的游民正伴随各类煽动性的言论,向这黑湖之外去,更牵动千千万万犹豫者的心。城内气氛连月低迷,便是这北传的条约奇闻,表面上,也似分毫也不曾牵动民众的心,只在似石落水时,更动摇原先蒙尘的信仰,更增加各处教会的萧条……
停。
他深吸口气,对自己道:不要想了。
这一切尚是可以预料的,不是吗?在大龙战发生前,他们已反复讨论过龙心消失后可能的困境,这经济上的疲软,政治,交涉上的混乱——甚至连黑荔波斯可能发生的纷扰都已设想过,只是不曾想到会这样快。太快了。龙战前最后一年,他只有很少时间去探寻那所谓‘封魂棺’的秘密——至于,他自己也不确定,父亲是否真的还活着。
他的手握紧,心中酸涩,想到父亲的面容。
——这会很不容易,克伦索恩。你一定要小心,尽全力帮助你妹妹。你们的敌人会从水原的各处来,但同样,你们的同伴也会如此。此事可能不止费一代人,我会将这龙战推至如此地步,只要曾目睹过它的这代人还活着,他们永不敢贸然发动全面战争。你需要做的,就是治理好孛林,无论境况看上去怎样昏暗,始终持住大局的稳定,如此,最终的胜利,那属于我们共同母亲,真善之神的应然世理,必会来到。
他心中充满难以言喻的苦涩,当他现在开始回忆起父亲的情态。他坐在他身前依稀同他说话的样貌——那时觉得平常,甚至笨拙,不完整的举动,现在看来竟是令人怀念的了。他只知道父亲的长处并非战略,那时心中想父亲必然是因信仰和感情,又想了当然,但岂知父亲竟比他想象中还要了解他呢?
他看见他微笑着,用那慈爱,稍显衰微和岁月痕迹的面容对着他,仍像他童年一般伸手抚摸他铂金色的长发,对他说:
你已经具备一切统治和管理的能力了,克伦索恩!很公正,很善良,并且温柔。我的孩子,你最需要做的调整,只是让你的心不要在一两个不乐观的事实前过于低沉。你要具备些最基本的信心,好在也许没有人支撑你的时候,自己也能支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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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璀璨,蓬松,尚未褪色的长发落在黑色的龙纹袍伤,蔓过父亲手指上漆黑的血痕。他忽生奇异之感,抬头看他,见那黑色的长发柔似绸缎,绿色的眼闪闪发亮;而就在那时,那念头出现,使他不由颤抖——那怎么不是个老念头,说着,他们怎么会是父子?
简直就像两个世界的人……
他的心抽搐一痛,绞动许多回忆。他说:你像你母亲,温柔,有些敏感。但内心深处,你也像我。他对他微笑,饱含如此多的怀念,而,若不顾虑其中众多的伦理和道德,人也会意识到,他谈起此事,从来没有那被禁止的禁忌和羞耻,只有那广大而自然的眷恋,情深似海,几乎平静了。如此平静他抚摸他的脸,将他抱在怀中,像他极小的时候那样抚着他,时间同众有声,漫长而空旷的事物一起震动,像那海水,原野和森林,奇怪,在那轻轻认为此举对一个成年男人来说不合时宜的埋怨中,他感一种极怀恋,熟悉的声响,像阳光化作蝶翼,碎在他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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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哭了。
他笑。他说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克伦索恩,我的孩子——你还是太像我了。你的心里也有那忧愁,怎么都走不出来。
我们都太悲观——但今后——我的孩子,我是说如果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了,你要自己保护自己。
他感父亲轻柔地吻了他一下;吻了他的眼泪。那时他只觉得尴尬——离他和他关系如此亲密的时候,似已经过去很久了,但忽然,在回忆中,一股极庞大的震颤袭上他的脊背,让过去的酸涩传到如今,脑海为浪潮充满,掉落着千年阳光做的纸花……
我很感激……
我很感激你们这样……关爱我……
——的诸神。
他听见心底有个声音说,如惊雷,在撕裂自己的同时震撼了他的整片天空;他猛然抬头,见面前天空中蔓延的神恩枝条,似银色的血管,作条血肉道路攀向天空。他不敢动作,不敢眨眼,唯恐一个动作惊动那微妙易逝的思绪,像他隐约感到的无数次般,遁入空洞之中。
但没有用。他僵在原处,思绪仍消失,不留任何痕迹,像水滑下纯净的琉璃。他短促地呼吸,见他面前,神恩枝条下,曾经的孛林龙子,丰能昂莎,瞒宁文雅坐那处,蹙眉,无声地谴责他的游离。
“——你不会觉得这条约会真的带来什么好处……”他睁大眼,听见梦的回响:
克伦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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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他不安的思绪都隐约指向,呼应着梦;他明白,但他什么也记不起来,亦深知梦,大约也只是他焦虑心思的重组。
平静。
他对自己道,勉力劝说自己,不再依靠任何人的面影,敦促或者刺激。父亲是对的,他心想,他太容易受任何不乐观局面强烈的影响。假使父亲确实已不在了?
他应做的事仍是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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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您不容易受悲观的影响了……
他笑笑:不像从前那样了。
为什么……
阳光簌簌落下。他克制住心中的酸涩,理好面上诸多神色,看这二龙子,亦是孛林目前最有权势旧贵族的代表。他内里,仍感那广大,无边无际,似从过去,又从那尚未得至的遥远未来,传来:
因为时间会告诉你答案……时间会让你失去的东西都回来……我的孩子!
你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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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苦笑。他什么时候听过这话,总是这话,像这个过程,成长,没有尽头。人能到老,都在成长么?
也许。教义不是说,人,在死亡的怀抱中,仍是神的孩子么?他肯定是相信那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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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大分裂条约,看似将女神教义作为选择,将和平以无可奈何,类似妥协的方式得到了,”他双手交叠,对这二龙子说:“实际上是最符合女神教义的。二位殿下请回忆《奉经》对人与神关系的阐述:‘委以人道,当以母教’”他解释:“当人对自己的生活,前途,乃至世界,产生困惑时,当以母亲般的态度对待,等待她自行,寻得真正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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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可见二龙子面露不耐。很显然她们不是为了听宣传布道,特来见他。当下的默认共识是事实胜于言语——就他所知,丰能昂莎迫切想知道,她会是下一任象王,但他,既已做了如此多内心的疏解工作,将话说了下去,只略用手捂住嘴唇,以止咳嗽:
“我很确定厄文王女已就此进行了深刻考虑,不是出于对这‘转瞬即逝’和平的贪恋。我们是为了更永久的事物,才选择了当下的道路。否则为什么我们不生活在父亲的庇护下?”他忍耐了身体不适后再度开口,对着二人,姿态坦然。他瘦弱的胸膛起伏着:“为什么我们不生活在龙心之中?我可以有那白龙心,父亲甚至可以在死前将黑龙心传给他的眷属,昆莉亚阁下,譬如。我们会很安全,高枕无忧,享尽荣华富贵。”
“我们……”他斟酌道,将手放在膝上,看窗外那白色的花树,使这黑暗堡垒,充满洁白裂痕。他犹豫,再开口:“我们是为了天下人——为了整个兰德克黛因,可以从这龙心和它的历史中解脱出来,才选择了爆发大龙战,封印龙心,即使这会给我们所有人带来危险。我很感谢你们仍然和厄文王女站在一起,两位。”
他由衷道:“现在的情况下,任何支持都感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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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龙子复杂对视一眼,身上的黑纹流转光芒,俱是无言。难言之隐。他叹息:对某些人来说,这倒不是选择。
“没关系。”他庄重,不失亲切地点头。这姿态足够好,原本二人是来兴师问罪,如今反倒被他宽容,取回主人的姿态。他抬手道:
“重要的是,既我们是为了天下之人,如何会让天下人与我们背道而驰?必然是什么天长日久的误会,至于当下这个暂时的窘迫局面,如此正应让人民,在长久的生活中,慢慢体验,慢慢体会,两者的差别。甚至,我们的治理和对方的治理,可以彼此学习,因何人说好心,必然产生善举?反之亦然。”他不紧不慢道,双手合在一处,到最后,已颇平静,同二人作接结:“此正是‘当以母教’的含义。我无能僭越母职,但毫无疑问,我妹妹,诚是在以最近神的母性,包容和等待民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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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无言,他略点头,邀道:“二位还有何问题么?”
沉默良久。他确实捉到了个极好的漏洞:时间和耐心。但去相信时间会改变结果,还是相信,当下的巨力,已将河流改道,正推向原先注定的深渊?压力凝聚于此,半晌,他听丰能昂莎叹气。
“您说的不无道理,大公子。‘当以母教’。”她苦涩道:“但您——或者任何人,可以告诉我们,究竟何为母亲?”
他要开口,却被塞住,眸中金光闪烁。瞒宁文雅见状嗤笑。
她没有错——他没见过他的母亲。
或许许多人都没有。
一个来自现实的绳索,被这样投出,将他口中的概念拨回原处;丰能昂莎对此很满意。她想要更现实些的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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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此来塑造厄文殿下的形象并无不可。”她微妙地笑了笑:“……在任何时代,都有母亲,且她的存在,无论如何,都是不可或缺的……”
她张开手:“但我们需要更切实的支撑条件。这不是什么和平条约,你知道,克伦索恩——无论你怎么解读。这是场竞赛。时间延续到一方觉得胜利在望为止。”
她将手扣在桌上:“我想知道你们决定怎么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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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深呼吸,面色因缺氧泛红。“他没想。”瞒宁文雅道。
没有人力,没有钱,没有生产,甚至没有信仰。当然没有可再生的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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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垂下头。别慌。他对自己说。别慌。
父亲……
他感到很无力。很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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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们不是什么都没有。”他想着,对面的女人说话了:“实际上我们有一个……非常有力的……威望条件。非常有效力,若发挥得好,克伦索恩,我认为我们可以靠它扭转战局。”
他抬起头,有些虚弱。
什么?他问。那两个女人笑了,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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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之王。”二人道,他瞳孔睁大,神恩落花,在空中飘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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