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变
他的意识昏沉——在经历了先前那瞬息长年的神体脱离和控龙后自是好理解的。无疑此时他愿得到些休息,却诚知他应尽力使吠陀先受他控制,而不得不勉力使自己保持清醒。他的指甲扣入自己手心而又松开,面容凝结在眩晕和痛苦的交错中,见状,两个在他身边扶着他的鬣犬担忧天远处的情况。
“如果他昏过去了,那龙会发狂吗?”
她诚恳问。他欲张口,却察觉自身无能言语。我不知道,他想回答她。也许这就是他迟迟不敢倒下的原因。
“我也不能确定,塔提亚。”昆莉亚回答。他听着,这声音使他微微一动,似再次使那悠久的时海泛起波澜,如有旧日的锚忽然触礁。他的眼前因此模糊一片,似彻底为烧灰所黏合——而他更为警觉,似毫不敢有懈怠,如他已知其威力。
吠陀先!
他在脑海的空想中对那龙发出呼唤;意识是溶解变化的黑雾之石,在明亮不一的黑暗中对他透露出事物的形状。他认出了这事物是水,但不意味着他能避开它。水组成了天——水组成了黑暗天空中藏龙的云,他走在水上,他的身体在融化为水。龙的影在水如石的晦明变化中显现,在他盲目视线的圆形中从天而降,似烟连成上下一线。深黑如在他足下坚硬,连成一座向前的桥,他无法辨认在他眼尽头的是龙,还是一个人。“吠陀先。”他叫道,那影在龙和人的形状中变化,那影子向前走,他追上,在这时海之上,不多时便意识到那影子正再次带着他向时间深处去。那么这是现在的吠陀先,还是过去的吠陀先?他难以辨认,他辨认不出来这是什么。是男人还是女人,是人还是龙——也许环月并非保存一切——也许在过去的那个‘我们’,他想到,并非与现在同意的‘我们’,无论那看上去有多相似,因为他忽然意识到每个人都在过去的月光下有一束投影,假使这是神的圆盘,又能使一切看上去完全相似而截然不同,甚至无法辨认么?也许不——更准确的说法,他想,在过去发生的事,留下的影,是一种结果,以及,原因,永远地在这上下不分的水世界中阐释着相连的图,永恒地变化而永恒地维持着某处的不变。只是他无法看见那变化。
不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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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这孩子是……
声音交错,一个男人的声音和一个女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不,他还没明白那真正不变的事物——所以他必须被困在这痛苦而致命的变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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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是什么表情,楛珠?”她说:“好像你要自杀一样。”
片刻,她未回答,只扶着克伦索恩,遥望那龙影,神情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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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他是黑龙王的儿子。
叹息。水上有光,那龙引桥向前,约莫是先前曾至的缘故,其渐迎面而来的冰风和那广袤,高耸的石墙连同其后格外高邈的天空和荒芜,一直蔓延向海的草野,都转瞬清晰。这清晰的幻境所显示的是盖特伊雷什文,梅特鲁腾-扎贡。他听见这熟悉的声音,便也知道在冷冽寒风中究竟是何人在言语。这是维格斯坦第的声音,伴随脚步声,似与何人在交谈。那同行者的声音,虽然他未曾确切听过,但又似已听闻无数回了。
吠陀先已不见了。他从水中踏足上岸,脚下白墙坚硬,看石砖远处,一寂寥而瘦弱的身影,披散白发,已失动物的所有的灵动和能处,枯坐远望,笔点白山。他握拳,站在此人身后,一言不发。
——他变了么?和一千年前相比?
他和这显著绝望的年轻男子站在这至近和至远距离,彼此不言。他感这身体中传来的空洞和哀愁,如在和他自己呼应,令他不敢多看,多想,正是时,从他背后,传来脚步声,此番清晰地回响着先前朦胧的声音,叹息:
“——那他父亲定已不在人世了。”
另一人摇头。
“我和这孩子在葳蒽,亲眼见到他在塔附近坠落。已是近一年没有音讯,不可能还活着。”
他身体寒凉,僵硬不动,听那起先说话的男子悲哀而同情的感慨:
“实在是可怜,如今水原如此模样,天下大乱,前途不明,他的父母又俱不见踪影,如何是好?哥是打算,让他就这样在海境城常住?”
“只能先这样了。”这声音,与维格的声音极类似,沉闷传来:“往后,还麻烦也多关照他,昆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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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这对话,站在那处,久久无言。心深处,他可听他那寂静如海,连同面前天空澄澈,空旷壮美的模样一道,将此景下的众人,共时而异时的尽数包裹,令一切寂寥惨凄的结局,无声地言说——是了——他听见自己说——这就是他此前不曾看过的结局。那个金发大约已为钻心之痛褪去的年轻男人没有回头,像已失去了对一切的感知,漠然而生,漠然而死。风吹过那草野,带来身后那陌生而熟悉声音不忍止息的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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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同以往那样了。无论是不是,如你所说,黑龙王造成的——但他确实做到了,我能感受到。”这男人道。他转头,对着他的兄长。
“——我有半年没有化过龙了。如今,四处都是战后的废墟,百废待兴,交通闭塞,信息不通,似甚至无人敢言这事实。你一定也感受到了,是吗,哥?”
两人对视。一人若无奈,另一人,仍是悲伤,但若有些欣慰了。
“我们再也不能化龙了。”
那年轻些的男人道,如含着平静而祥和的笑。
克伦索恩听着,浑身僵硬。那声音说着:“有什么要变了。这世界,要永远地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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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穿行在森林中,身边仍是警觉的神色。她看见昆莉亚将克伦索恩放在树下,面色疲倦,略对她点头,之后便转头与羯陀昆定尔方面的士兵交涉。塔提亚原先已谈不上多么紧张,见昆莉亚面上如此沉重的阴影,反心生不快。她坐在地上,看着克伦索恩闭上的,痛苦的面容,眼神淡漠,只语气,似透着些关心。
“你在想什么呢,少爷?”她低头对他道,看见他剧烈地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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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了。
他听着,然后不禁苦笑起来;他不禁闭眼,双肩颤抖,流下那替他在寂静中哭嚎的,苦绿色的泪水,像一滴翡翠。风多清澈,这声音显得多么高兴而坚强——像因这结果,能忘怀自己的伤痛了,因为未来是欣慰的。倘这个说话的男人见到了未来的景色,又能笑出来么?什么变了?什么也没能变,仍在这纠缠,无尽的循环中……
他的兄长,因此是显得理智的了,只苦笑,平静道:
“各方面来看,恐怕龙心确实是失去了效力。个中原因,暂时还没有确切的答案,关于饮用和食用龙血的效用,也有待进一步研究。我理解你的心情,昆廷——你从小,就是个特别不爱斗争,特别善良的孩子。但龙心失去效用此事,后果恐怕非你所愿。”
他对这年轻男人道:“战争不会消失,相反,我们要担忧的战争才刚刚开始。我们家族此番由于‘海境墙’之眷顾不似余下家族那般损失惨重,乃是我们的天眷,但今后的运气,不见得还有这时这样好。倘若此后不能化龙,军事力量的殊胜不一只会让战争,斗争,变得更为复杂。战争不再是龙与龙之间,甚至蔓延到家庭,餐桌,街道,每分每秒,我们要防范从任何地方,任何时间来的威胁——”
他叹息。
“我们没有时间耽搁了,昆廷,如我所说,从今往后,你我兄弟二人要担负起维护海境的重任,需分秒必争——”
“哈哈,还是哥思虑周道。我明白。”那年轻男人笑了,稍开口,将这绵延不绝的说理打断:“哥说的,我虽知道得不如哥清楚,但也能模糊领略。但龙心消失,人无法化龙,再也不用以巨龙与否,划分生死高下,于我来说总是好的。从前女人们害怕男人,因男人不仅比她们强壮,变为巨龙,更是相差千万倍,如今不再有这限制,她们也便,不用这样害怕了罢?”
他微笑道,笑容中却染上些许思念,若隐若现,唯忧愁刺骨。“昆廷……”他的兄长道,欲言又止。他摇头。
他看向远处。他的兄长面容亦苦涩低沉。
“你不必再找那女孩了。”他率先说,低头:“我亲眼看着她死去——正是被这孩子的父亲所杀。这不是他父亲的错,更不是他的错,还愿你不要因此记恨他。”
那年轻男人笑了,磊落朗朗。
“我知道。”他的声音清晰明亮,传到克伦索恩耳内,给他带来一片金黄的空虚,像琥珀泛起的涟漪,澄明,引人赞叹。他不知该想些什么,不知该做些什么。
他只能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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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父亲是血龙王,怎么可能会和在与黑龙王的战斗中幸存呢?我没有找她了,只是心里放不下。”
他——昆廷,看向天空,轻声道:
“她其实不是个心肠不好的人,只是她不得不让她父亲满意,让她自己,不害怕。像我之前说的,哥——如果,没有龙心,她不会——”
“像她看上去那样残忍?”
他的兄长苦涩道。两人并时无言,只有盖特伊雷什文的冷风吹拂。
别想了。兄长道。别想了,昆廷。没有结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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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跟那孩子打声招呼吧。我先去藏书库了。”年长男人说。
“这样着急?不休息会?”年轻男人回答:“你要著书,也不必如此——”
“我说过,我们要分秒必争,昆廷。”他已匆匆离去,只回头同他道:“如今这时代,没有什么比历史的传承更重要了。也许会被篡改,也许会被烧毁——但我要做出这努力。真相一定要被传递下去。”
他对他说,那惯常无情的面上,终出现一丝裂痕:
“……为了让这般事,不再发生第二回。”
他闻言笑了,同这年长男人握了握手。海境的风吹起他似与此不合的棕发,平静悠长。
“为了让这般事,不再重复。”他回应道。二人分别。
他向前,墙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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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伦索恩,许久,没有动作,也无法动弹,只见那男人,从他背后走来,稳重而轻快地将他越了过去。这是个高大的男人,棕发,身着长衣。似是他所站位置的缘故,他始终无法看见他的脸,只可见那熟悉,粗糙而厚重的发,在空中飞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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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
他抬起头,怔愣着,听这男人同那墙边枯坐的银发身影开口。
“你叫克伦索恩,是吗?”男人开口。墙边的身影抬头,克伦索恩感他面前亮了,缓慢似水地,他看见这张面容,随惨白的天光浮现,温柔敦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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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父亲是个很了不起的战士,我从前就很仰慕他。对你的遭遇,我深表同情悼念,今后还请你在海境墙安心生活,有任何不便,但来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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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睁开眼,懵懂而虚弱。龙仍飞翔于天,如游于水。他看见林木中穿行的人群,将中间一处蓝光虚幻之处环绕。恍然间,他感到颈间有野兽温热的吐息,目不可视,只在头脑的回响和眼光所见的朦胧中,见那站立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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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昆利亚。”他依稀见此人对他伸出手:“很多人觉得这名字有点儿像女孩,因此都叫我昆廷。”他什么也没说,如已失了灵魂,但他对他耐心依旧。你累不累?渴不渴?
克伦索恩。
他的双眼无力地垂落,带着沉重的疲倦和失望。那欲饮他鲜血的兽隔此皮囊将他注视,约是因不曾吃下他的血肉,终究不闻他的心音,也不知他在梦中如何隔河隐约见到了她。她只见他彻底瘫软,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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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龙没事儿啊。”她琢磨道。克伦索恩落到她肩上,她有一会不动,隔树林看那天空中的龙影,目光又下移,在火蓝光彩中冷彻无感地追寻林中马群旁的身影。她看着她同那头领交涉,一度剑拔弩张似要以剑相交,她看她的拳握紧又松开,面上愤怒,如向内,而非向外。
她起身,将身旁这男人,连同他终于不为她所知,所理解的痛苦,留在原处,走向林中的蓝光内。
“——解决了?”
塔提亚抬手。那被她呼唤的人回过头,于蓝光中遥望向她走来的女人,骤生恍惚。她看见这红发女人的背后,一个瘦弱的身影靠在树上,如枯朽树干的一部分。
“算是暂时休战了。”她对她点头,蹙眉上前。两人对视,四周仍声音嘈杂,意见不一。
塔提亚抬起下巴,略示意远处。
“所以就告诉他们,这是场误会?”
“——现在我们有龙,他们不接受是场误会,也不行。”昆莉亚低声道。
“发生了什么事,搞得这么混乱的……”她嘟哝。
她没有回话,然后向回走,往克伦索恩的方向去。她转步跟上,此番蹙起了眉。
“昆莉亚!”她叫道。她仍没有回头,浑身紧绷。
“你这是怎么回事——”她忽而来了火,上前扣住她的肩膀:“从刚才开始就一番鬼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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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转过头,影子洒在她身上。两人对视,塔提亚忽无言了。她见到昆莉亚面上的纹路,黑和蓝交错,攀附着血般的红。她见过——鬼么?她的面孔,也好像照映着她自己的面孔。她需要见么?
鬼是她自己。
她尚不及反应,便感手臂一重,正吃惊,见昆莉亚抬起手,扣住了她的手,握得极紧。她呼吸沉重,纠葛可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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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想刚刚你问我的那个问题。”她痛苦道;痛苦生自内疚。“什么问题?”塔提亚迷茫了。
“你问我若那龙失控了如何是好。”她低声回答,垂着头,沉默短暂而漫长,她正困惑,见她抬起头,望进她眼中,带来阵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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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原先就打算这样做吗?”
昆莉亚道,几崩溃了。她放下手,捂住脸,背她而去。她抬起手,想制止她,却语塞。
“——你不是……先前已同意了吗?你和克伦索恩都……怎么回事,临阵变卦?”她好容易开口,追上去,却不知怎么,忽被昆莉亚背影中透出的蛮力所震慑,迟疑了。她看上去,像在跟自己的身体作战,战况野蛮。
“我当时还被派来劝你,没想到根本不用劝,现在怎么——你们两个不都是说,没办法了,一定要这样——”
她停住了,抬头向上,看着那夜空。
“你们忍受不了这境况。”她提示她:“他们不能叫她罪人。不能叫我们的女神……”
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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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头看着林木——看着背后泛着蓝的,从未见过的天空,感到内心空落。
是的。她说,汗水滑落。
“——但是怎么会到这个地步?”
昆莉亚喟然长叹。她跪身而下,在克伦索恩身边,塔提亚看着,久而无言。不时,众人返回成业寺,塔提亚见路上人群,莫有敢直视她们面孔的,那叫唤‘罪人’的声音,自是再听不见了。她想对昆莉亚和克伦索恩来说,这选择本该是好的,但为何二人皆面目惨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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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弄不清她们。也许永远弄不清了。
时间的水在她心中滴落,但这扰不乱她。她的秘诀是:专注当下,充耳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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