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Karma)
我们从这儿开始吧——让‘轮回’天使思考番轮回。她确实在思考这件事,坐在甲板上,借着月光,一边想,一边反反复复,绞尽脑汁地演算叙铂.阿奈尔雷什文留下了手稿,蹙眉不展。她来思考此事,只能说全然为形势所见乘势而下——她曾经暴虐恣睢如今却对军队唾手可得的无双法宝见而弃之,施以敦敦教诲,几称含辛茹苦,而月光,照亮纸上的墨水,也唤醒了她青年时的记忆——她曾义无反顾不计后果地在火中挣扎,也曾在脱火而醒,心中最深所想,不过是将它逃离,尽管显示是不可得成,此处,但稍见命运;安多米扬抬起那纸本,在洋洋洒洒的数百张铺呈,不得不规整因需前后校对的数千行算式后,郑重地写下了‘三十二’这个数字,然后,‘八’,一个上撇,再然后,‘十九’,两个上撇。她低下头,面容尽管疲倦,但其实是极度平静地,写下这段话:
若我没活着回来,谁看到了这笔记,都可随意使用。这是女神历1029年,三十二年后的的八月十九日,从月出到月落,海渊不火,千年一度。
她的手酸涩,最后一句不得不用了大力气:我该死地算了四十遍。
本子比她的手掌稍大一些,安静地,与她笔下语气相违背地极静谧地躺在她腿上,同样还有她的神情。她写完了这句话,抬起头,月光照亮她的面容,不若带着什么戾气和厌情,反是澄澈,几纯净的,蓝光浮动,闪烁在她的蓝眼中,‘轮回’天使抬头,海风吹开她的发,而刹那,她似感到,在某种传彻心音的终结一响里,有什么事儿结束了。
她放下那个厚实的笔记本,站起身,朝船缘走去,月环以那巨大而飘渺的天体圆纱笼罩海域,光亮如将船队包裹其中,身处其中而抬目而望,人似感身行梦中;这柔软和飘渺的月光藏着不可想象的大能。她看着,想那天体是一个圆,那环形也仍是一个圆,这也包括了她视线可企及的海域和铺面而来的水风;所有的海流都在天远端如撞击海墙化作波涛还回,所有触碰到她的水上在逡巡天顶后还能归来,携着那生身的元素,携着那宿肉的灵——啊,‘轮回’,复而仰头,望着那月环,忽而,了彻了那前后的关系——光洒落她的眼中,照亮兰德克黛因人的灵魂。
魂魄被笼罩在月环中流转。她张开手,抚摸其不可感的痕迹。
——我听说这一切都是轮回。我们现在做的事,我们的遭遇和经历,和一千年前,几乎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变化,而,之后呢,倘若我们死了,我们下辈子的经历,还会根据这一生的选择和想法,变化,这就是所谓的,前生之因,后世之果……
这段话是安多米扬从一小队士兵那儿听来的。不管其内容虚实,这起码可以说明,某种对现状的忧思,对历史的疑虑和综合了两者的传闻已经悄然在军队中蔓延而,必然,于各处细微也自是一样。人对此的想法自是不一的——对着海面,她回忆并思索个中种种,听声音纷纭浮起:
有人对此将信将疑,到底对当下的选择和境况有了些瑟缩。她的心痛难道来自于往世,她现在的作为会影响来生么?怎样做才是对的?
更多人则对此嗤之以鼻了:这是个不可思议的对于人所受的不公不易冠以曲解谬误的压迫思想,所生所想不过是为了平息人的反抗和战斗意志,并对独立的起因和现象模糊以不可知,永存的先决条件。这体系是压迫性,不理智,不科学,也自相矛盾的——如果轮回因因果传递,那最初的因如何开始,最后的果如何结束?
而——是的。‘轮回’天使,本人也想到:轮回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无法界定最初的因;倒也像是宇宙和创世本身。它是在一次忽然的爆发中诞生的吗?还是它有某种注定的机制可产生?这种无根据性,必然,伴随着物质的实在的诱惑,使理智的人倾向拒绝其存在了,甚至,将此话说给二十,三十年前她本人,一个最理智,冷酷而实干的年轻女人听,她必然也是不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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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在这个时候,她奔赴这终结之战时,她的心里极安静地,只是伴着海潮,轻盈低语:
除此之外,我概无所知,但,只有这一点,兰德克黛因人,我们必须知道……
她足下的船板变为了月色般的银水,有波光拍打她的长靴;波浪无言,月光如尘,四周无声,她也不曾看,却已知谁来了,心中一动——不错,兰德克黛因人,对于我们而言,而不是对于其余任何人来说——轮回是存在的——她轻缓地转过头,就能在这变作月漠的银海中,见那绝不威风,绝不严厉而强意的女人,向她走来——看啊!她的瞳孔闪烁着,不可离开,见那真正的始之源,灭之绝,对她抬起温润的面孔,而,刹那间——念起而物生,念破而物灭。
她感到她周围几是一片空洞的,心中模模糊糊地想:是了。她的样子实在太有迷惑性了。谁看到这个温顺的女子,会认为她能收服顽固而秩序井然,得以编织万界的‘永世’,淳良心艰如古,历劫不灭的‘轮回’?当她生了那愿望,便拨动了‘永世’列成的精密的弦,捧起‘轮回’如火的笛,吹拂那一抹着意的念——而一切,就至今,仍在源源不断地生发,绵延;她想起此事,几颤抖起来,见女人对她微笑——呼!兰德克黛因人,若问生起念灭之果,你只能问她了!
“晚上好,王女殿下。”
安多米扬匆匆低头,额上带着汗,对厄德里俄斯行了个礼。她如今能带着那完整的愧疚和恭敬面对维斯塔利亚了,但在某个方面,她仍然无法面对厄德里俄斯——这让她明白有些问题仍没能被解决,也许不可能被结局,这让‘轮回’,仍深陷轮回之中。“晚上好,安多米扬阁下。”她,同样,轻盈地将她回答,微笑,站在她身边;她不敢看她,呼吸急促——现在,在她曾腐朽,融化,并最终能坚守一二本心决定消散之时——她还是无法面对厄德里俄斯,那个完好的,本分裂的,最初的灵魂。
是的!卡涅琳恩忽然想到——不是维斯塔利亚是那个虚幻的,被分裂的灵魂——而是厄德里俄斯,那个在被玷污和损害之后反一次又一次归来的这个灵魂,才是虚幻的!她透明而清凉,像丁香花盛放在月光下,但让她如蒙火刑不可动弹,精神紧绷。
她在她身旁轻轻笑着。“你很紧张,卡涅琳恩?”
她问。
“……是有一些。”她低声道。
厄德里俄斯,厄德里俄斯,厄德里俄斯!站在她身边,她的意志倒开始松动了;‘轮回’倒可能破碎,但世界,仍是完好,坚固的。因为她还在那——还在继续她的愿望——她的梦。念成而物生,无与伦比的大能,是以为神——因此有些事永远不会改变,有些痕迹永远不会消失——除非念灭而物破!
“别担心,”厄德里俄斯说道,微笑望着她:“这不会是很凄凉的战争——我希望他能将它结束得很快。孩子们都很调皮,需要一个威严些的父亲。”
——疯狂?
——起源。
卡涅琳恩望向她,用了全部的勇气。
“——我也这么希望,母亲。”‘轮回’天使低声说,垂下了头。她没有看她,而亲吻她的手,悲伤,虔诚,无奈而意志坚决地,尽管在那重重未知前。卡涅琳恩道:“但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战斗到底。”
她微笑着,抚摸着她的手指,声音如歌:
“不,不。”我的孩子,她说——我不想让你们只有一个悲伤的结局。绿光在她眼中展开,环月于天上闪耀,那被束缚于此展现了轮回的意志和被取用于手编织世界的物理,涌动在她周身的梦幻中——无论你寻找的是无与伦比的力还是穷尽一切的智,都在此处,这创世的女神,轻声呢喃:
“否则……我为何要做这个梦呢?”
她踉跄着。是的。她勉力坚持,自始至终都姿态坚强而端正,所幸,战争确实要开始了,厄德里俄斯稍收她那梦幻般的美妙而指道:“达弥斯提弗快到了。”的时候,她就恢复了冷静,尽管,在她奔向前方时,心中仍留着月色的寒冷,那念头不可断绝,甚至夹杂着,无疑,人对神的畏惧:
有什么事不会结束——除非她那心念破碎——但若她的心念破碎——会发生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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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多米扬!”
那老妇抬高了声音,使她在惊慌中回头,将这坚硬意志中的脆弱,完完整整地暴露在她面前。维斯塔利亚在喧哗正起的甲板上,拉住她,包裹在头巾下的苍老面容难掩忧思,而审视她狼狈不堪的模样,又有些责怪了:
“你拿着这么大一个本子,就准备去组织军队吗?”像个训斥孩子的母亲她将她扯过来,手扣在她有些失去力气下垂的后壁上,道:“听着,卡涅琳恩。”
她失魂落魄地抬起头,望着她。老妇人抬起头,抚摸她的脸,道:
“别有什么压力,这个世界变成这样,已经不是你能控制,你能改变的了。如果要解放龙心,你就化龙——这战争会胜利的,你知道,除了他,没有人能战胜你。”
“你不是这么说的。”她打断她。方才,厄德里俄斯真的将她吓到了——千真万确,她最近没怎么见到厄德里俄斯,不知道她是这么——可怖——让她寒透了骨髓。像个觐见神明的小孩,她被它的真相和重量吓破了胆,而,现在,见到这个老妇——这个被她伤害过,被世界辜负了,伤透了心,改变了,时而恶毒,冷漠,谎话连篇的女人,她反从极度的恐惧中回过神,掉眼泪——她的眼睛里,如今流的,当然是血——那龙心只有一步之遥。
她觉得她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被伤害,毁灭了的神;一个人。真讽刺她就不再害怕了,而涌起莫大的心酸,愧疚。她的手臂抬起来,抱住老妇人,哆嗦道:
“你说了,只要我坚持到最后,就原谅我。对不起,我做什么,都不可能挽回对你的伤害,什么理由都没有用!”是!不管她是不是孩子,不管那血是否让她疯狂——罪,就是罪!因此,含着血泪,她身内狂烈的意志再度浮起,于疑虑后竟更深地占据了她的四肢百骸,点燃瞳孔:
“我会战斗到底——我会让你的爱人回来,赢得战争!”
老妇人,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傻孩子。”她抚着她的头发:“傻孩子。傻孩子。”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然后抬起头,深深望着她的面容。倏忽,那张俊美而热烈的容颜又出现了,‘轮回’拜倒在她的威力下,但这回,莫不是如前尘一般,面为爱而降于力,她这回,看向这衰弱的老妇,含着泪,则真真切切,是为了爱了——便是那人与人之间,以身相抚,苦涩深邃的爱意。
“‘封魂棺’是打不破的。”她轻声说:“六万五千年前,我打破封魂棺时,付出了那极大的代价,也至于了今日的局面。我太狂妄了,以为自己竟可通神,那封魂棺要了我所有的记忆,用这惨痛至极的两千年,告诉了我那一念的荒唐——他回不来了!”
妇人哭道。卡涅琳恩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听到她哭泣:“我的兰!我最爱的人,再也回不来了,这就是我付出的代价——卡涅琳恩,别逞那一腔热血,到头来竟万事皆空——我原谅你,无论你是否化龙——”
她露出那破碎的微笑;卡涅琳恩,却感她的目光,看向船缘:
“因我早一无所有了!不原谅你的——”她含泪道:“只有她,那个执念不去的女神,不是我这个已无能为力的女人……”
而,这话,无异于敲了卡涅琳恩一锤。她踉跄后退,手上那个大本子落在地上,风翻动那累累苦工,如这岁月;海风吹拂,人群飞奔,维斯塔利亚轻声哭着,而,厄德里俄斯,恬静而站,面向月色。她张唇,久久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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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应该跟克伦索恩说话,她对自己想,钻出船舱;叫她心神紊乱,但,开眼一刻,几许懊悔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接纳,一种狂笑的冲动。
怎么能怪克伦索恩说话不好听呢?
荒谬!兰德克黛因人,你的名字就叫做荒谬!
外头是一片茫茫白野,风冰冷刺骨,在开舱的瞬间冻进了她的骨头里;她当然从未来过这么北的地方,但有朦胧,蹙着眉,在雪花里想——该啊!这几乎不算个地方。它是足不可近的,而相反,现在她要入内,整个身体和意识都要溶解。它几像个世外之境,一个天国。黑荔波斯,那个惯例被认为是世界最北部的位置都已遥远了,融化为南部白玉色苍天下的一个黑点,隔海与这儿对望。太阳在天远端,失了赤诚的眼神,也是凄厉而苍白的,为白中之白,她探出头,向北一看,手结了冰,嗓子也说不了话了,而这时,一大片雪沙吹过来,迎着她宝贵的体温融成了水——好像在提醒她——她是什么——
兰德克黛因人——
她在这当口对自己笑,深深吸了口气,冻得刺心穿肠,而那阵雪沙飘过后,视线便在纯白中缓缓清晰了,但丝毫不减那荒诞:她看见,她们的小船,坚强地飘过了夏天的北海,终于被卡在了海冰和一块冻土间,正在缓缓往下沉没,而在这种实际和孤独,现实和虚幻的交错中,她们竟不是独一份,因向北,成片的冻土上站满了人——男人,大个子,蓄满胡须,他们的船只和粮食,还有那些显然喝了龙血的青年马匹在这个白色的仙境中绘制出了一幅相当现实的景象,而她,或者,她们,接下来竟然就要在这地方作战?怎能不荒诞?
哪地方?
她抬起头,看着空中的雾气缓缓散开,无言了;她定不是唯一一个见到的,却无疑却是那可见的最清晰的人选,从远端,将整幅图景尽览眼前——向上,她看见马匹和雪石,再上,她看见绵延的军队和船只——但,还不够——更上,景致越深,映衬得其下的一切就越渺小,她见到那展开的,如同一个巨大的裁决者,如梦似幻正在眼前的蓝色山体,从冻土和冰川远端,飘散朦胧蓝雾,俯视众人。她们要在这儿开战——在这蓝色的山岩下——在这儿——在梦中么?
蓝山凝望。
四下无声。没人动弹,除了风声,没有任何声音,就连那些穿着大氅的男人们都悄无声息地坐在石上,像雕塑,早已死了;没人打破这个梦,像它真的,就是一个梦——直到他在她耳边说:在那儿。封魂棺还在前边——他指向前方,那块终于连人影也不见的冻土,而她不可能知道具体是什么位置,这时,天空却忽而黯了。
——黑云。
太多的记忆让塔提亚看见这色彩的瞬间就瞳孔收缩;克伦索恩沉默,战栗着,诸事凝固,知道一阵清晰而急促的马蹄,预示着运动,在风雪中传来。塔提亚探出头前一望,见那在天空中凝结而蔓延的黑云下,策马奔驰着一个骑手的影,发散在空中,棕色熔融。她颤抖起来,而周遭的一切都动了,号角吹响,众人吼道:
“昆莉亚——那是昆莉亚,孛林的人来了!”
一时间金戈鼓震人影攒动;人哆嗦着,喘息着,奔跑着,伴随拔刀的巨响,但,刀——不是这儿的重点;尽管诺德的军队和北部‘环月’剩下的所有有生力量在这个马都有点跑不动,只能让这些喝了龙血的狂热分子彼此斗争的雪原上冲锋而对——她看见昆莉亚拔出了刀——但刀不是重点,好吧,好吧,好吧——如果你听到了号角,你知道这是什么。
“拿着这剑,”克伦索恩将一把包裹得极严密的细剑朝她扔过来。他的声音打战,像人已要昏倒过去:“这是无色——跑到那尽头的岬角,跳下一个雪洞,封魂棺就在里面。将它刺入我父亲的尸体——”
一,二,一,二——稍等,还不是时间。
她咬牙看着他,蓄势待发,怒发冲冠。
“——谁受了选择,哪颗龙心就会得到解放!”
他说。
而这时,一阵尖叫响了起来,凄厉而清晰,划破了风雪,吼着:
“血旗,血旗!”
瞭望者大叫:“那船上飘的是血旗,”他宣布:“血圣女来了!”
旗帜扬起,号角鸣响——各位选手,预备!
塔提亚屏息凝神地等待着。她感到克伦索恩在她身边合十双手,无力地蜷缩,呢喃着。保佑——保佑啊。父亲。好像他父亲倒是个神一样!船卡在底部的石块上不再动了,只有冰水的寒气逼人,她俯卧在地,看着上方——等待——直到一阵红光,像雷霆般划过。
电?
否。那是只箭。紧接着便是阵象群般的震动——噢老天啊——像有只大象降落到了地上,披着厚厚的绒毛,踏着,跳着,灵活无比,旋风般地扫过战场。塔提亚没有看,也知道——这不是一支军队。
这是一个人。
誓约在她的手腕里,在她的血中,血圣女,听见这众生的祈愿,雷霆而降,为之一献此万丈狂澜。军队的厮杀和咒骂都在疯狂和恐惧中交替,但,塔提亚,在她特殊的位置,所见的,就是那扬起的血旗。
旗帜已起。
诸位选手——
比赛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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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
不再等待,就是现在——她腾身而出,跃进风中,在安伯莱丽雅卷起的血风中,迎着黑云的蔓延,奔向那蓝色的山体。那蓝山,在她眼中,像是海市蜃楼,无论跑得多快,都不可能接近。她听见云中的心跳,像是人苦痛的,悲哀的,绝望的嘶吼。她的背后,她听见那蓝影的震地声,像一匹巨大的马,践踏着大地。塔提亚没有回头,她在这混乱中,只像是一个逃兵般,很块,又很慢地,穿过尖叫的人群,向远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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