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前的少室山下,酒樓也是幽靜的。陶燒屋瓦,白泥牆,烏黑的窗框,沉綠色的舊竹。
酒樓最裏頭的窗旁坐著一個青年,青年戴著斗笠,戴得很低。那頂斗笠不僅寬,邊上還垂著一條一條的白色綢布,尾端各綴著一顆黑色珠子,整整齊齊遮住了大半張臉。他低著頭,於是整張臉都消失在陰影裡了。
他披著墨黑的袍子,材質粗糙,但乾淨得一點灰塵也沒有。他袍子裡露出一點白色的領子,領子很白,也是半點髒污也無。酒樓掌櫃的親自把酒拿來倒進青年身前的酒杯,那頂大斗笠輕輕一晃,便算是和掌櫃的示意過了。他的手隔著袖子拿起了杯子,撩起幾條白色綢布,垂著臉慢慢地喝。
門口一陣騷亂,砸杯碎碗,哭爹喊娘,緊接著便聽得一個漢子大喝一聲 :「掌櫃的,死去哪了?」
店小二頭破血流的跑了進來,後面傳來碰碰碰碰地腳步聲,顯然是那大漢跟在店小二後頭。掌櫃的略顯慌忙地抬了抬頭,但看見青年的酒杯空了,又急忙給他添滿。他眼睛不斷瞥向門口,又不敢離開青年桌前,一雙手顫抖不停,酒都灑在桌上了。他雖看著外頭,腳卻向裡挪,顯然亟欲逃走。
「去忙吧。」青年淡淡地說,輕輕一甩袖子,捲住了那壺酒,慢悠悠地自斟自飲了起來。
此時大漢已經闖進來,青年眼睛也不抬,自顧自地喝酒。他一低下頭,無聲無息,那大漢竟然沒發現他,兀自抓起了掌櫃的前襟,吼道:「混帳,你把老子的弟弟怎麼了?」
大漢魁武,胸前有道交叉的大疤,一張臉上也是疤痕遍布,眼睛瞪起來像豹子。他一臉兇像,這酒樓中多是尋常斯文百姓,都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杯筷,就怕放出了一點聲音,驚動了他。
掌櫃是個白白胖胖的油膩老人,被大漢揪著領子提了起來,嚇得眼球亂轉,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斷斷續續道:「大......大俠,小的......小的可不識得您這般英雄人物,只怕大俠是找錯人了......」
那大漢哈哈一笑,掌櫃嚇得不行,擠著滿臉肥肉也跟著笑了兩聲,大漢又一瞪眼,道:「笑甚麼?老子笑你蠢,你敢笑話老子?昨日我弟弟來這裡喝了酒,回去後就吐了兩大灘黑血,現在還躺著呢,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害老子的弟弟?」
角落地青年聞言抬起頭,陰影下露出半截白玉般的鼻樑,鼻翼輕輕抽了抽。那大漢猛然感覺兩道凌厲的目光倏地射向了他,轉頭才發現青年站了起來,正要說些什麼,對上了那兩隻從斗笠下斜斜地往上看的眼睛,愣是被噎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你們從外地來,一路上,遇見了誰?」青年緩緩地問,大漢支支吾吾,見青年狠狠一瞪,舌頭都捋直了,道:「老......我家是運鏢的,路上是和那些劫鏢的小賊打了一架......」
青年眼神暗了下來,又恢復成原先的淡漠模樣。
「都把酒杯放下。」青年輕輕地說,「掩著口鼻出去。這位朋友就請先留下。」
大漢眼睜睜看著整個酒樓的人不論男女老少,都似等著青年這句話似的,齊刷刷站了起來,一聲不吭地魚貫出了酒樓。
「這......這位.......」大漢是個武人,平時在外應對進退都是由他弟弟打理,此時摸不清青年的深淺,也不敢隨意稱呼。
「兩位碰上的是在下所追捕的人,殺了倒也正好,只是他們身上的東西卻是要不得。」青年道:「在下追的正是那些傢伙身上的一個香囊,現在被你收了去。他們只當那是迷香,卻不知道那香囊原是用來解一種劇毒,用得是以毒攻毒的方法。若在不中毒的時候吸了幾口,雖不立即見效,只會有些昏昏沉沉,但三日之後常人必死。」
「這......這麼說,我弟弟......」
「令弟與我有緣,昨日已經把他身上的毒給解了。」青年道,伸出一隻手,手掌攤開,依然縮在袖子裡面。
大漢忙不迭地從腰包裡拿出那個香囊,雙手奉上。那香囊上繡工精緻,樣式古樸,白綢如新,但繫繩磨損,顯然頗有年頭。青年捏了捏,彎下身丟進了自己腳邊的陶罐裡,隨手拿了桌上的一個盤子,放在罐上,啪地一聲拍在上面。只見那盤子一絲裂痕也沒有,正正嵌在了陶罐上,嚴絲合縫。
那大漢看著瞠目結舌,又見青年攤開自己的行囊,都是些瓶瓶罐罐、布包紙包。他隨意取了其中幾個,搗碎了混進一點酒裡。他終於把手伸了出來,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細細的疤,血管一節一節地突在外面,甚是醜陋。他手指沾了沾酒,猛地一用勁,手上的血管有生命般蠕動起來,疤痕發紅,指上竟燃起了火焰。點著了杯子,一陣煙飄了出來,味道辛辣,讓人頭昏眼花,煩悶欲嘔。
青年道:「待得黑血吐出,毒差不多就排了個八九成。接著半月之內注意飲食清淡,毒就算是解了。」
大漢對青年一手功夫心服口服,道:「救命之恩,沒齒難忘,還望恩人告知姓名,日後再帶小弟拜見。」
青年半張臉仍藏在斗笠後,淡淡地說:「拜見倒是不必了。朋友行走江湖,日後若是聽到了梟宮的消息,傳個話來少室茶仙谷,就算是幫了忙了。」
大漢吃了一驚,道:「恩人為何要找那......」他原要說魔窟、妖宮一類,但又摸不清青年和梟宮的關係。青年也不回答,只道 :「這事,不必傳到外頭去,懂麼?」大漢忙不迭地點頭,青年便拍拍袖子走了。
酒樓外還聚著被青年打發出來的普通老百姓,見到青年出來,七嘴八舌地圍上去,青年仍然是淡淡地把事情說了,周圍的民眾正打算又一陣討論,只見青年扶了一下斗笠,似乎有些不耐,都趕緊閉了嘴。
大漢出了酒樓,見群眾都聚在外頭,便問起青年的事,竟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來歷。人人只知道青年大夫姓白,一年四季都是黑袍大斗笠,醫術奇高,個性卻怪得很。接著眾人便七嘴八舌地說起了白大夫:
「前些年有場小瘟疫,都是給白大夫治得。」
「咱家孩子生來宿疾,白大夫看過後就好了。」
「你們怎麼請到得白大夫,我這從來請不到他。」
「白大夫向來不是請來的,他知道哪邊有病就自己過去了。有時待上幾日,有時三更半夜留張藥方子就走了。」
「還有啊,」一個中年老人道:「年前這酒樓老闆賣假酒,差點毒瞎了一村人,也是給白大夫救得。白大夫可不只醫術高強,他老人家武功蓋世,行俠仗義,出手教訓了老闆,現下這酒樓已經歸給了白大夫,那老闆還只能給他做個掌櫃。」
那掌櫃正正站在一旁,氣得吹鬍子瞪眼,卻敢怒不敢言。
此時青年健步如飛,已經回到了茶仙谷。茶仙泉旁怪石甚多,也有許多古怪名字。青年看似隨意地拍了拍身旁大石,裡面便傳來了機格運轉的聲音,接著那泉邊大石竟然兀自滾動了起來,給青年讓了一條路,他正要進去,突然聽見身後人聲,眼神一緊,甩開袖袍,內力聚在手上,蓄勢待發。
後頭那人開口笑道:「白大夫好大的名頭,我怎麼都不知道自己有這個好兒子?」
青年暗暗吁了一口氣,輕聲喚了聲:「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