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大的祠堂分成兩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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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邊是沐瑤宮幾人正處酣戰，而另一旁的盈月腳尖輕蹬，未有再管董倬行，徑直朝左凌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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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過左盟主。」她蹲在左凌軒面前，禮貌一笑，問道：「素聞玉城門刀法傳世，盟主大量，能讓小輩見識見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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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凌軒被沐蝶飛折磨幾回，臉上已是血跡斑斑，如今不過是以僅餘的內力維持清醒，聽到盈月的話時艱難抬頭，聲量低微：「哪來的野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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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盟主認不出這黑刀嗎？」盈月說著站了起來，黑刀在她手上旋了一圈，及後沒入土下三寸，她輕鬆得彷彿只是在把玩一件小玩意：「奇也怪也，『穿雲』可是與王家的騰雲刀法一同供在先祖牌位，左盟主偷刀法時不可能沒看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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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左凌軒，一生正大、光明，絕不、不會做偷雞摸狗之、事，你別血口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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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月故作專心地等他說完，回身就拉來左懷天，一把抽出黑刀問：「左盟主似是有些糊塗了，什麼血口噴人呀，難不成少門主會出賣親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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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懷天望著親父久久未言，昏睡過後的腦袋似乎稍顯清醒，飄散在城牆上無情的話語如磨得鋒利的刀子牢牢扎進體內，他可以不哭喊埋怨，卻也無法忽視從中傳來的劇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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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寒，實是叫他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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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他抬眸環顧一圈，隱忍搖首，道：「確是我告知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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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卻換來鴉雀無聲，左懷天並未在意，娓娓道來：「父親不久前才出關，道是悟出第十五式刀訣。他慣來獨行，不讓任何人靠近閉關處，可那時我將要下山歷練，一心想要前去辭行，未料竟因而窺見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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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懷天在細碎的罵聲中稍作停頓，片刻繼續補充道：「一本與門下刀訣招式極似的舊冊被攤放在書桌，我未能窺得其名，然招式確比玉城門的更要精妙，若是父親自悟的刀訣，豈有向弟子授以更次的道理？我怕此事傳開會有損父親名聲，故不敢聲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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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日我在場外觀賽，姑娘在武台的身法叫人難以忘卻，只是……仍有私心，僅略提數句，未有如實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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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諸位困於暗道內，半夢半醒之際猶聽見父親與人爭執未止，至今方回神醒悟，不論我猜測孰真孰假，其中蹺蹊亦無法叫人忽視。玉城門乃名門正派，既此事並非空穴來風，當向武林作出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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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子！莫要毀、毀我玉城門的聲譽！」左凌軒罵得激動，然在旁人耳中不過是萎頓虛弱的氣音，他望向暗道處其中一名弟子，命令道：「你去！把這兩個造、造謠者……殺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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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點名的弟子僵立未動，似被這重大的變故嚇得失神，猶豫不決間盈月已然開口：「左盟主提倡以武服人？也行，盈月在此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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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懷天私下再是失德，少門主的身份卻是不假，多年來與各派斡旋的次數亦是不少，故當下那副穩住大局的模樣倒是裝得極像，他對那名弟子搖了搖頭，隨後接話：「姑娘勿要激動，玉城門並非蠻橫無理的門派，此事未到非戰不可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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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月對他的回答十分滿意，佯裝懊惱道：「此地狹窄，若真要與玉城門的人開打怕也是難以施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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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眾人確也想要一探究竟，左懷天熟練地接過話去，稍作沉吟道：「既十五式以後只有父親和我知曉，若不，我唸出刀式，姑娘同時使出騰雲刀法，看看兩者異同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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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計甚好！」盈月拊掌認同：「騰雲刀法合共二十式，箇中精妙我不便先行明說，懇請諸位以目作證，為我王家正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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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左懷天異常決斷，垂眸背誦：「第一式風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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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刀屬重兵器，在玉城門中習重刀的人少之又少，當中得來的評價更多的是笨重、遲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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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少女此際卻是一副遊刃有餘的模樣，不過是第一式，刀法的變幻已隱約可見，橫刀拍出的刀風凌厲如潮，勢快且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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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式潮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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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月並未停頓，招式相接，輔以身法舞刀，步履翩如垂柳，揮刀蜿若游龍，眾人看得目不轉睛，只道每式皆與玉城門的刀法極似，卻又有些許不同，而正是這點差別，直叫她的刀法比之更添剛勁，身法更顯輕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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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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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月出聲打斷，問：「是刃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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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懷天詫異點頭，盈月扭頭便是一笑，很是樂在其中，不緊不慢地唸出接下來的每一式：「吞雲、吐霧、踏天、破巒，還有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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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月穿梭在人群間，使著眾人未曾見聞的刀法，卻叫人難以移開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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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式起，正是這套刀法精妙所在，此後便如流水不斷，式式相接。她刻意斂起附在刀鋒的殺意，比起血氣繞身的刀者，更似清雅舞者落入江湖，自晨間舞至分宵，自山巒踏落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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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際黑刀揚塵，朦朧了刀紋，恍似雲朵隱去，配合她利落的步法躍於半空，刀出成風，風中蘊藏破山之能，拂起細沙如霧如絮，被太陽照得泛亮，掛在黝黑的刀身若碎星點綴夜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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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巒」已近刀法大成，卻於瞬息間斂起鋒芒，改以腕力點刀，碎開繁星瑩瑩，刀光如星落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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騰雲刀法之所以叫左凌軒一眼難忘，正因為它能將柔、剛兩者融合得恰當好處，既保留身姿輕柔，亦不失重武的剛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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鵝黃色的衣袂隨刀風漸息，眼前飄落的星光未褪，皚皚如雪，有人伸手接過，掉落的碎星消融在掌心的熱度，化作一點水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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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愧玉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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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在左凌軒未曾停歇的嘶叫中恍然回神，卻非議論他所在意之事，紛紛低語：「西殷怎麼會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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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居此多年，從沒見過……這就是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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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毒已蔓延半身，左凌軒聲線更顯沙啞，卻仍不屈不撓地叫嚷，兩手撐著身體匍匐前行，欲執回長刀：「區區一套刀法就、想來誣陷，你好大的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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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是聽去了沐蝶飛先前的逼問，又或許是方才的刀法叫人難忘，竟能得上蒼降雪相助，那些正派子弟皆佇立原地，臉上滿是猶豫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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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月雖也好奇，卻明蛇隨棍上的道理，忙道：「盈月自知無證無據難以服眾，唯獨義父養我十數載，縱鬱結已成心病，今後再無法習武亦未敢忘記祖傳的刀法，盈月幼時不諳其道，曾好奇刀法為何獨有口法相傳，儼然在義父傷上撒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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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立刀於身側，面無懼色，態度畢恭畢敬地向各人彎身一揖，繼續道：「如今得來盜取騰雲刀法的線索，不求立刻還我們王家公道，還望各位回想方才兩套刀法有何相似，把可疑之處記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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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朝左凌軒又再揖手，態度大變，不但模糊初時對玉城門的指責，更以雙方的名聲為由，刻意在最後的幾個字加重語氣：「盈月在此懇求左盟主首肯，准我到玉城門一探究竟，還我們兩方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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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凌軒痛得汗水淋漓，下肢因毒的關係已是骨肉剝離，軟塌一片，像化掉的飴糖般向外鋪開，他忍下劇痛深深吸氣，才剛張唇，眼前就晃過一抹影子，徑自把話接了過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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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懷天簡短應話後就背過眾人，撲通一下跪在蘭陽面前，揚聲把左凌軒的聲音蓋過去：「蘭陽堂主，縱父親所為有失，落得如此下場亦未免過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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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態度轉變之快實在叫人難以適從，無人有意深思此舉有幾分真情在內，又意欲為何，唯聞左懷天哽咽難言，繼續道：「求你出手救我父親，餘生來世願效犬馬之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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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陽顧不得這兩撥人的恩怨，左凌軒的解藥被毀，即便他有心相救，短時間也難以再調配一份，說明白就是左凌軒已是難逃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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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總覺得自己害了沐殖庭，這一路上記掛要償還一二，可若那份補償是由他親手奪人性命，又只會叫他心緒凌亂，無法為之作出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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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性確實難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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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他一如往常地選擇不聞不問，直到董倬行負了重傷，方把注意放到他身上，潛心救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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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懷天沒得到回應，將頭壓得更低，哭著把話再講了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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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凌軒可謂把全副心思投在玉城門，對於幼子甚至稱得上疏於管教，故他與左懷天的關係平平，並無太多深刻的父子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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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一名父親，左凌軒更適合當一門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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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懷天不是沒有期待過，可得來的是左凌軒披著父親的身份，投來打量普通弟子的眼神，給予的指點更是連外門子弟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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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記憶中的兄長萬般優秀，父親早年痛失愛子，不知怎麼與他這位後來者相處也是正常。若說自己對左凌軒是心存敬畏，絕非因為父親這個身份，而是門中上下對他的一致讚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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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叛逆的方式引去父親注意確是愚笨，非但沒得到應有的結果，連對幼子的最後半分愧意也被他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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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他自暴自棄地當好一名紈絝，最後能與左凌軒扯上關係的，大抵僅剩下「少門主」這個身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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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被囚在恆陽教，許是他配合服從，除了沐殖庭偶爾施壓叫他惴惴不安，倒沒受什麼苦刑，故他並不打算背叛左凌軒，哪怕窩囊半生，獨不可出賣與他至親的門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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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他唯唯諾諾，真話摻假話地道出刀譜的來源，結果被沐殖庭一一拆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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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早查得徹底，又怎會廢這麼大功夫把他抓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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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懷天這才想通一切，在寧死不屈與屈膝服從之間掙扎許久，不料最後竟又是沐殖庭替他做出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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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凌軒確是位好門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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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為玉城門不惜犧牲親生兒子，一回又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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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推崇備至的人原來一直都披著面具，左懷天到底是無法說服自己了，去他的好門主，因為無法習武他受了多少的白眼，如今知曉是誰故意為之，他怎能嚥下這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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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殖庭不過是要他提早接管玉城門，自己身為少門主倒是名正言順，而今不過是早了那麼一點，且又不需自己動手……才沒違背什麼孝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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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已經混亂不堪，誰還會在意他哭得真切與否，這孝心又是否可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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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不過是他和沐殖庭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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