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就連馬車的速度也被放慢不少，澄流在外駕車，街上鬧得沸沸揚揚，不時聽到人們議論望名侯遇刺身故，相比之下，車內兩人全然置身事外，一片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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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清絃手執書本箕踞而坐，沐攸寧見他看得入神，儼然個認真學子的模樣，不由生出好奇，遂湊近同看，輕唸出聲：「陽日益，單日是；陰日損，雙日是……這是什麼書？」[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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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靜的氣氛猛然被打斷，趙清絃合起書冊，把封面露出來，抬首間對上她噙笑的雙眸，眼底戲謔一露無遺，他頓覺了悟，笑言：「不過是古人筆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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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邊說邊靠近趙清絃，就像被車外的熱度溶掉骨頭般直往他身上貼去，挑眉問：「小道長是這麼循規蹈矩的人？那看來下回修行需設壇擇日，還得仔細挑選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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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姑娘。」趙清絃悶笑打斷，似在辯解：「前人所書當有些理據，卻也不必拘泥紙上話語而一味遵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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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攸寧自是確信他並非那樣的人，方才所言不過閑來無事，欲笑鬧一番，如今聽罷，更是佯裝被說服的樣子：「小道長的話不無道理，倒是我心中好奇，你為何會突然看起這類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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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清絃的身體慣來冰冷，相觸的瞬間便有陣陣涼意傳來，他輕扶沐攸寧肩膊，順勢把手中那本書放到一旁，答道：「不能總讓你教我，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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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沐攸寧忍俊不禁，極其自然地親了他一口，語調高昂：「可真叫人期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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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攸寧兩手摟緊他腰身，順勢與趙清絃貼得更緊密。儘管車內沒置冰塊降溫，這樣的觸碰也足以叫她通身舒暢，馬車搖晃間，兩人亦愈漸放鬆，末了，車內甚至傳出誰人輕聲哼唱的小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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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子曲韻鮮明有致，起時婉柔，唱及中段，忽而變換成激昂的節奏，彷彿踏馬奔騰在沙丘，揚起塵沙漫天，金黃的落日與之相映，照亮前方被模糊的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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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前的施法再又耗去趙清絃近半法力，然幾人僅在侯府留了幾天，待他與張則彥確認好招魂陣的細節就沒再停留，決意往雲州的方向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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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轆轆，無人細語，誰也不知誰在想些什麼，沐攸寧邊唱邊欣賞他的側顏，趙清絃雖未明言，然臉有倦色，現下正闔眼靠在矮桌，似因聽得入神，指頭不自覺地隨她的節奏敲在桌上，彷彿也如她一般在欣賞眼前那片不存在的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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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攸寧忘了小調後面的內容，想了好一會兒都沒想起，乾脆往下滑去，枕在趙清絃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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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覺到她的動作，趙清絃挺直脊背，調好坐姿免得把她壓住，問道：「怎麼不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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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抓來一把瓜子慢慢啃咬，道：「學的時候還小，連前段都只記得調子，詞全忘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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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起來像西牧族群的民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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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攸寧嗯了聲，瞇起笑眼道：「我嫂嫂教的！她說曾在遊歷至一方河川有感，在樹上哼唱起這曲，大哥尋聲而至，以為這天籟之音是什麼女妖，不想是位俏姑娘，成婚後還被嫂嫂嘲笑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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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的內容我也聽不懂，猶記得她總說小曲唱的是柔情，哼的是灑脫。族人都在馬背上長大，騎馬比走路還多，小時候總覺得草原上的落日離得很近，常會結伴策馬追逐，彷彿騎著馬就能到達極目之處，唱著曲就能回到最美好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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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回她把過往遊歷的事說予我聽，眼底都是閃著光的，聽著聽著，好像也隨她走遍了山河各地，看盡了無數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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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事她從未與人說過，忽而提起，不禁多說了幾句，也有點懷念彼時無憂的時光，沐攸寧兩眼彎彎，佯裝不滿地道：「都是因為張世子，若不是聽了曲，我才不會想起這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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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清絃好笑地撥開掛在她唇邊的髮絲：「山河無邊，確是該趁早遊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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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攸寧抬眼看他，問：「小道長有去過很多地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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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清絃搖頭直說：「不多，前些年身體更糟，最遠只到過雲州以北的靈安和滄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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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見過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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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安的滄瀾山峰終年降雪不停，取山上凝在松柏尖的雪水煮茶別有一番風味。」趙清絃暗自回憶，想起她不喜茶，改而道：「便是不喝茶，雪水的清甜也會化在舌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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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看雪！聽說那一片皚皚的白雪與清晨的泛白不同，光用想的實在想像不出來。」沐攸寧眸粲如星，絲毫不掩心中期待：「只可惜時間不夠，若能和小道長四出遊歷，陪我看盡銀霜遍地，置身蒼茫暮色定會很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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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外的澄流聽了一路，忽地搭話埋怨：「才不會，冬日的他三兩天就發病，還得費時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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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攸寧哈哈大笑，枕在趙清絃腿上扭來扭去，幸災樂禍地道：「那不是你的事？我一樣可以每天往外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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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流訥訥住口，對啊，照顧趙清絃是他的事，與她何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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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清絃聽得好笑，沒有繼續這個話題，改口道：「張世子似乎早有所備，一切安排得有條不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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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攸寧並不表示失望，幾乎是沒有停頓地接過話去：「那就證明沒有你們的幫助，他也早有置望名侯於死地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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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我借法施咒在男旦身上，在外人看來，那男旦就是望名侯。」趙清絃認同地點頭補充：「後來待澄流捉來戲班主，要脅他交出蟲蠱，張世子毫無猶豫地把蠱種在府中侍衛長身上，將一切偽裝成仇家行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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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衛長原是望名侯的下屬，彼時朝局緊張，邊境稍息時忽有聖旨急召望名侯回京，同時封賞他世襲侯爵之位，變相被逼交出兵權。望名侯雖心有不服，然聖命難違，又正巧重遇這下屬，得知他因戰傷而回京，頗有鳥盡弓藏之味，心灰意冷下便把人招進府裡當個侍衛長，淡出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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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則彥取出一些舊冊，都是仿侍衛長的字跡，作證據上呈時把一切往復仇的層面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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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侍衛長當年的傷是望名侯故意為之，又例如把他招進侯府非念昔日情意，而是為羞辱之用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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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案件原非一個小小知縣能擔當的，他又向來謹慎，生怕出了批漏，多番派人到府上查實，可張則彥說辭並無不妥，表現悲痛，查了許久，侍衛長與望名侯不和的證據竟愈來愈多，甚至發現當年侍衛長的傷都是望名侯的手筆，為的是挾恩圖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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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種種證據浮現，望名侯自交回兵權後便無實權，知縣雖忌憚其位，然斯人已逝，又無爭議，一拍桌案道證據確鑿，竟就真的結了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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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攸寧嗑著瓜子，即便官府再懶怠也不該結得如此草率，莫不是裡面尚有隱情？她邊思考邊聽趙清絃說話，他的聲線平平，尋常說些難以理解的咒言倒很悅耳，可眼下在車廂裡搖搖晃晃，反添了幾分睡意，叫她不願再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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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直至趙清絃提起現下去向她才回過神來，有些意外地問：「這麼快就去雲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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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清絃懶洋洋地睜開眼，道：「若要四出探聽，半年眨眼就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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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攸寧朝他笑了笑，她倒是忘了自己與他同行的初衷，尤在向趙清絃問出怪陣的事後便有了定奪，既無專門剋制他們真氣的陣法，心中疑問便已全消，如此又怎會時常繃緊著神經，記掛著要繼續查探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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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很久啊……」她掰著指頭，小聲地說：「要不，我先去附近看看，差不多了再回來尋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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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攸寧說這話時並未細想，然那般隨意的語氣卻讓趙清絃怔了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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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確是沒有讓沐攸寧留下的原因，就連她在望名侯府的試探也不過是心血來潮罷了，趙清絃眸色一沉，既她想在自己身上敲出什麼有用的內容，倒可讓她知曉自己尚有利用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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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武者都已朝雲州集結，眼下正是打聽消息的好時機，只怕沐姑娘離得太遠，找到有用線索時會來不及告知。」未待她開口接話，趙清絃便已先示弱，道：「沐姑娘若真想先到別處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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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攸寧望著那杯清茶，想起他說的雪水，不禁伸出舌尖舔了舔下唇，她很快就打斷了趙清絃：「罷了罷了，也不差這一時半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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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提了這麼多地方，想越過雲州到靈安確是不太充裕，可位居東方的顧州路程極短，也並非什麼渺無人煙的郡城，往該處繞一圈總不至於趕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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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原先是這麼打算，然欲張口勸說時，抬眸入眼的卻是趙清絃更顯尖削的下頦，如被鋒利的刀子刺進眼底般——不過是臨行前用了一回咒言，怎麼就成了這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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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攸寧舉起手，指腹在他頜骨處寸寸流連，只覺得趙清絃比初遇時又瘦了點，她輕抿著唇，暗道若是這個原因，他確是該及早到雲州安置休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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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哪怕是這樣的趙清絃，在她有所表示後仍願順她心意，沐攸寧忽覺心頭一酸，當即打消了把人扔下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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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清絃恍若未覺，輕搖玉扇給她扇風，捉住她的手親了下，掀開車簾看向遠方，卻聽車外傳來澄流的聲音：「這回走得急，尚未和你們說我聽到什麼有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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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攸寧一下就來了興趣，問：「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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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沐瑤宮已經沒落，除卻雲州，其餘州縣一直有大量稚童被拐的消息，而恆陽教信奉的，正好是沐瑤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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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雲生雖下令把宮人全都趕走，卻從未說過逐出門外的話，反而叮囑她和沐殖庭在外遇上，要切記同門情義，若非什麼危及性命的險事，千萬別鬧得太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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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攸寧似乎不感到意外，反而在趙清絃屈指刮去她嘴角的瓜子屑時捉住他的手咬了一口，道：「師父真是留下一個好大的爛攤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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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州位於相州北方，乃西殷重城之一，從望名縣駕馬車前行，大約需要半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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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名侯提及數遍的東風道觀坐立在雲州雲河城西郊，有趣的是，近年以殺手起家的恆陽教同樣建於該地，一者奉十方救苦天尊，另一者視邪教為信仰，卻比鄰而建，平日道觀的信徒出入小心翼翼，女多男少，生怕得罪了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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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人已走了近半路程，趙清絃望著天邊的白雲，隨口提了句：「要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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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可行，他倒想今日到達雲河城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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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攸寧順著他視線看去，天朗氣清，怎麼都不像會下雨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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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出處︰《洞玄子》十、時日損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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