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蚀
海的对面,她能感到,时常有一种空茫广大的声音;没有文字,当然,否则只是为她徒增理解之困,出力之苦。她已学习这文字,其音律断法,符号连接,含义情态,其听说读写,迄今七年,以一个全然无知的新学者的标准,已显落后,贵在勤恳,以同龄少童,街巷过客和语织繁华相较,只生不足不近之浅显。每日清晨,她都起得很早,走至桌边,安静落座,在晨练到前将前日所记,所听之音声再温习一遍,用那孱弱却力求沉稳的手臂,蘸墨卷纸,将词句再写一遍。她的老师们原会因她学习速度缓慢而固执叹息,又见她年轻稚嫩脸上空洞苍白的稚嫩,变作无奈的玩笑:这孩子,并非孺子不可教,相反,她很勤奋——但是这使学可成,使道可见的器,于她不存。她不是个傻子,现在倒是明显了——但这哪儿是幼儿学习语言的方式呢?
此语全然无心:——倒像是个外乡人!
她甚至花费数久在听懂这句玩笑上。实际上,这恐是她第一次,完全用她自己的耳,自己的头脑,提取纯化一段散落在空气中,没有详细解释和辅助手势翻译的对话。她从桌下取来一张剪好的小纸,将这段话,原原本本地,带有几个不可避免的拼写错误,誊写到了纸上,此成她第一句转录,而成为了很长时间她为之依赖的学习方法。此后,侍从进出时的闲聊,不再是一种单纯的鸣叫,走过回廊时,那对她来说唯一可感,可注意的事,也不再只有树中穿梭的鸣鸟,池中逡巡的游鱼。她开始在回廊中留心侍从和官兵的说话人,而尽管百千句子中,或许只有一两句她完全懂得,几十句她可猜测印象,但在这成百上千无数的堆叠中,一个语义之网终于对她展露样貌。
生活的广海,由语言的航船所开辟,出现在她眼前。她的眼所见,染上自然斑斓绚丽的色彩,不再蒙着一层幽暗的蓝光。
“安铂,我的宝贝,”因此,当那天到来,这句子,像过去的千个夜晚般响起时,她转过了头,准备那注定的第一次:“……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母亲没有期待过回复。三千个日夜,她没有得到过任何确切的应答,只有断裂的残句和僵硬的拥抱,联系她们之间不可阻断的通约。她会叹息,安详,因此无言宁静而长似永远般,将孩子轻轻扣在她的胸前,不期待有一言半语将这境况注释和讲解。不像侍从,她不诽谤和猜疑这孩子,不像老师,她不感慨她的愚钝,不像官兵,她不期待她褪去而从未来过的伟大。 她爱她——只要她能依偎在她怀中,她对她别无所求。
海洋澎湃着;但这永远就要改变。她感到这孩子的手轻轻合上,她的脸在她的腹部抬起,那双海一般的眼,如此望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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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安伯莱丽雅说:“我今天出去走路了。”
她说她很高兴。她的声音断裂,清澈,而僵硬,像离开了水的透明的矿石。她看见她的眼泪化作雨滴在那石上,碧天似春,无愁已雨,或者,只是因这哀愁,太过慈悲。
她深深望着厄德里俄斯。她那时开口与人对话,已满十二岁,但与母亲之间的关系,略无变化,年年如此流逝,母亲总如此怀抱她,予她一方暖床,使她不明含义,却也无需语言。年至十二岁,安伯莱丽雅——仍叫她安铂罢,因她并无场合需使用自己的真名,仍惯于躺在母亲怀中安睡。此非依恋,也非喜好,只是应然。她花了一些时间,搜寻‘外乡’一词之含义,仍然不解。海风拂窗而过,睡在母亲胸前,尽管身中有些微不适,她从未怀疑过,她究竟缘来何处。
就在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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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水侵蚀农田的状况一年比一年严重了……今年夏天,恐也是暑旱,要准备应对灾情。你对四方情况,可有什么秘察么,大哥?”
母亲说。安铂站在她身旁,听她的一字一句,拼凑她们对话的内容。但很快,站在这座柔软,临时所建的堤坝上,见眼前潮水漫过已颓圮的围栏,失了对人言的摸索和专注。洋面和她们面前的农田连为一体,碧蓝掩埋其下原先隐有芜青的黄土,混合出一种明亮冲击的景象,如宫殿中的鱼池,其下偶埋石作的城市。潮声连绵,伴水穿过田间剩下的石磨,传水碎之声。这些自然之声,伴林木间的树叶摩挲,草野中的虫鸣高低,共同使她的心神,难以持住在人的语言上。她如今还没有领悟——语言,对她来说是一门技术,而这些不断的频率和鸣响,伴着那因出神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的空洞海声,所引起的是她的自然天性。她几乎就要因此脱离对这具小身体的掌控,如在她勉力维持下就显出的那样,飘忽而易折地踉跄跌落,似因她的灵魂出窍而使身体失去制约,由此暴露她接年来成功施加的行走,不过是一个孩子所通常不具备的勤勉敬业所制——她真是很奇怪的孩子,毫无疑问。她有其余孩子没有的,却损失了其余孩子与生俱来,轻而易举的。
但她没有倒下去,像她也没有同这些声音融为一体,因母亲紧紧揽着她,平日如此,在这般危险情景的站处更如是。她因此明白了她应努力站直身子,盖此为母亲所希望。她眨眼,振作精神,施上力气,靠在母亲身边。
自然的音去了,人的声音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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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咳嗽。
“大哥。”厄德里俄斯担忧道,克伦索恩以手抚唇,笑而摇头:“我没事,抱歉。”他已说,又接三两声压抑的呛声,终于止住。目视她忧心视线,他主动解道:“……这不过是‘回忆宫’的副作用,现在,那宫殿的效应已几乎随龙心完全离去,我的身体只会慢慢转好。”她又嘱咐他多加休息,他应下,偏头看她,笑容忧愁道:“你也保重身体,妹妹。”
海水拍打堤坝之岸,他略垂目,便见那女孩,在母亲身边,抬起头,不眨眼地长久注视他,阳光下,那眼瞳似这融于海中的耕地般,闪烁星点绿色。他一时迟疑,微笑凝于面上,终别眼,同厄德里俄斯询问:
“我听说这孩子近来会说些话了,也听得懂些事。农粮政事一类,大约还是先不在她跟前说为好,你觉得呢,厄文?”
她闻言垂头。那孩子因此抬头,与母亲看着,眼光闪烁,像被这目光所触动。他看着这一幕,至于目不转睛,心中也不明原因——因为他自己不曾同母亲相处过么?又或者,是这孩子,实在太奇异?若说出来,他感到,实在多有冒犯,甚至不详,但看着她——他的侄女,也是他的妹妹,尽管不可言说——安铂,这孩子令他想到一种机械鸟,平日里,当发条是放松时,大约一丝动静也不会有,而只有一双手,轻轻在那蓝翅处旋动,鸟便展翅摇晃,歌唱冰冷。她的样子,像只机械鸟,她的动作,也十分像!她动作,却精密而显著用了力;她动作的倾向是确定,有轨迹的,那类在孩子身上无秩序的精力勃发,无规律的找寻玩乐,在她身上几寻不到。这孩子缺乏生命力,却因和生命力似无关联般,并非病弱,而只僵硬。
“噢,安铂——你的考虑是对的,大哥……安铂近来在特别注意听人说话,我能看出来,对不对,安铂?”厄德里俄斯柔和地笑了笑,低头对孩子道,缓慢而清晰:“安铂在听,是吗?”
孩子的眼专注地闪烁着。
“是的,”他听她说,不由睁大了眼:“安铂在听。”她的嘴唇颤动,身体的各个部位,无一处配合;她的语言缺少感情,似某种运算的生发,完全出于头脑,在海潮中轻微,分毫不差地闪烁在他头脑中,至于他恍惚。他见她思考片刻,继续说:
“安铂在学习怎么说话。”孩子说。厄德里俄斯抚摸她头顶的柔发,轻风似微笑。
“是的,她在进步,尽管有些缓慢,但我不怀疑未来,安铂会能听,能说,所以也许从现在开始,人们就不能再将她当作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了。也许安铂也这么希望呢?”她看孩子一眼,但孩子没有回复,所以,显然,这句话她没有完全懂得,或者,她不赞同这个观点?
克伦索恩百感交集。他不知为何他对此景感如此惊讶——不仅仅因为其原理。他不知道他为何生如此感觉的事实,已让他感复杂。
他眯起眼,显出思索,只迅速,歉疚地,在那孩子的注视下,转换成一个笑容。
“安铂。”他似长辈般宽厚地微笑,略低下头:“你还对我有印象吗?我们有些年没见过了。”
她眨眼。两人对望,金蓝遥遥。他可确定,那怪异的感觉确实存在,像二人在彼此探寻。时间在其中酝酿,他已明白他心中怪异的缘由。
他想再听这孩子说一句话;他想听这不寻常的童声,像冷石般响起,落进他的脑海中。他想知道他错过了什么。
“这是克伦索恩叔叔,安铂。”厄德里俄斯说:“他为了百姓的生活,工作十分刻苦,向他问声好罢,我的孩子。”
海呼吸着。克伦索恩不常思索海;他,毕竟,是湖畔居民。但那声音的区别,竟这样明显!他面上微笑,心中却空旷;这海的对面,有什么广阔的声音,令他欲转头去探寻。孩子久久不动,他几不能自持,欲转头,看向远方;她开了口。
“……喀朗。”她说。他猛然睁眼,但那瞬间转瞬即逝。他的名字似对她来说十分不称口,她尝试数遍,终于抬头,看着他,清晰道:“克伦索恩叔叔。”
他荒忙应下。童音纯洁,其眼无垢,是他唐突了。
“高兴见到你,安铂。”他伸出手,同她握了握:“希望你和你母亲,都生活幸福,身体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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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之后进屋,同妹妹继续把探讨先前未尽的议题继续:水库,粮仓,商业,纳希塔尼舍的继承人交接,最重要的是——龙战的威慑。但事实证明,她的担忧可能终于有道理,再来南方,这儿的温暖干燥似未能缓解他的状况,反使之多出几分不调的紊乱。议程因此打乱,在海边的宅邸中,他需喝上数杯温茶,休憩息气许久,其间始终紧蹙双眉,面上有虚血红润。厄德里俄斯自然担心怜惜,他更望恢复精神,最后,苦笑起身,已是出了满身冷汗。
“竟有如此严重?”她低声问:“看样子,不止是肺,浑身都受了影响……”他虚弱点头:“心君生病,五脏六腑都受其血气影响,我又总有担心的恶习,长期积劳,才至于此,今后必然改正,妹妹莫担心,只恐我今日无法再与会,得去歇息才行,但,龙战一事,你已顾虑长久,我走前,不应再使你忧心。”
他起身,厄德里俄斯也随他一处,扶着他的手臂。她眼神复杂,口中微动:“你的心受如此负担,龙战一事,终于还是……”
二人对望。她不在言语,因见他目光中的灰暗和坚决。克伦索恩摇了摇头。
“正因我和那白龙心的链接也恐不能维持,必要最后,再对兄弟会公开侮辱你之事有个交代才好。”他轻声道,回扣她的手:“要让他们知道,就算联盟不服国教管制,也绝不可能片羽不伤地,对女神事此辱行。”
厄德里俄斯面露不忍。“大哥,罢了——如果以龙袭击,公开遇袭的必然是无辜百姓,兄弟会怎么说我,我都不在意,若顾及公众影响,您便驱使龙,同往日般示威就好,莫要伤民生计。”
她搀扶他向前去,笑容温柔:“这几年,全境气候都不好,幸也不幸,各领没有余力主事战事纷争,多地得先维系生计,他们因此怪罪我,将我说成是‘罪妇’,又何妨?如果能因此维系和平,再给我们些时间,便让他们说去罢。”
他闻言不忍,又听她续道:“至于那龙……也不知他未来会怎样?事到如今,早已明了,我们不指望吠陀先阁下的牺牲,也不指望父亲的封魂棺……我们要依靠自己,所以,大哥也不必想着,最后再利用他一次。吠陀先阁下已经够辛苦了……若今后,您不能再联控他,必要使他休眠,还希望他能眠于良土,使得安息。”
他竟刹那面露狰狞,只转过脸,不使她看见。如何忍心?她如此善心慈悲,面对的却尽是些恶鬼豺狼,伪善奸佞!
“现在,我最想的,就是尽快推出《新经》,解答民众对真史和教会史冲突的困惑,让教义和过去的错误之间有个交代……”她柔声说:“水库的事,巡茹潘多阁下办得很好,您不必担心,休息罢,大哥……”
这声音使他无力颓唐,像那田上的堤坝,受海水侵蚀。灾年使战争延缓,令妹妹庆幸——但又怎么不使联盟的王公高兴?这岁色再持续,不过两年,几无疑,联盟四处的主战派就会彻底压倒中立派,同兄弟会燃作一处,举起讨伐的大旗,将战火燃至四处。他也不是不知道,一只龙,所能做的,所能平衡的,终于甚少,只是……
他叹息,眼望窗外,忽凝神朦胧。宅邸窗外,山坡对海,有庭树一二,洒落阴影。四处是柔和的翠绿和明黄,只在那之下,站着一个深蓝,幼小的身影,夺人眼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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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见她站在那。
看着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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