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六十多年前的一個炎熱的下午,我是不潔淨的產物,我的母親在破舊的、堆積著豬糞的稻草屋裡偷偷生下我,渾身羊水的我掉在稻草堆上,穀殼和草屑裹挾我的身體,一把鏽剪刀從虛空中伸過來剪掉我的臍帶,父親怯怯地帶走我,從此我再也沒見過我的母親。
因為大腦本能地回避痛苦的記憶,我記事的年齡比別人晚了許多年,父親給我的印象只有一張隱約可見的臉,它由這三部分組成:充滿煙味的、念叨著古詩的嘴,時常眯成一條縫的眼睛,以及吃飯時收縮的腮幫子。九叔出現在我的生活中那一年,恰好是父親棄我而去的時候,他和阿梅姐的情仇並不為當時的我所知曉,飛禽走獸與蟲豸魚鳥才是我關心的東西。九叔大發雷霆的那個夜晚,他狠狠抽了我一耳光便消蹤匿跡,那時候所有事物都是變幻莫測的,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離去,每天都經歷著不自知的訣別,厄運洪流最終襲擊了對於我最重要的人,我依稀記得那是個看起來相當不錯的夜晚,既有繁星又吹著和風,我與同伴們玩了一下午扮馬馱人的遊戲,回家路上肩膀酸酸的,推開家門時卻見灶臺上放著伯伯的頭,後門敞開著,穿軍裝的大人們進來,眉開眼笑,說你爹怎麼鑽灶裡了,我當然知道他並不是我爹,他是我爹的哥哥,總有人誤會我們的關係,我習慣了便懶得解釋,真以為伯伯抱成一團球縮在堆積著灰燼的灶台裡,只露出一個圓溜溜的腦袋,眼睛輕閉著,像睡著一般。正如伯伯的名字,他平日裡興勤勞作,如今竟躲在灶台裡休憩,這頗為滑稽,我自然撲哧笑出聲,全屋的人都哈哈大笑,有的拍著我的背,說你去摸摸他的頭,看他睜不睜眼,我蹦蹦跳跳走過去,只是輕輕拍了拍伯伯的後腦勺,它便咕嚕滾下來砸中了我的腳,嘴裡不止地冒血。
那天以後,長租的房子也被奪回去,我過上了流浪生活,好在我認識不少左鄰右舍的大人,磕兩個頭能換來他們的歡笑,賞個白饅頭給我,這種日子現在想想竟然還挺舒服,你瞧瞧,每天磕幾個頭就能飽腹三頓,用不著磕響,逗個笑就行,反正好死不如賴活。後來街上的頑童們看不慣,抓我去他們的“總部”批鬥,所謂總部只是個廢棄防空洞,有些手巧的,用竹棍和麻繩就能搭個漂亮的高臺,放上一塊床板就能開批鬥會了,大人批大鬥,小人批小鬥,我被押到高臺上,孩子們起哄說你快表演才藝,我只會背古詩,發覺這一米餘的高臺搖搖晃晃,結結巴巴地說,危樓……危樓高百尺……可以摘……摘星辰,孩子們不喜歡聽這個,嚎著讓我脫衣服,讓我弓腰吃自己的小雞雞,這時候他們的“司令”來了——照他們的說法,這裡是共產黨軍事情報總部,他就是總司令——他長我們好多歲,見我癡傻,頓生憐憫心,說算了吧,今天這個就不用鬥了。
總司令能坐上這把軍情處老大的交椅全靠他廣闊的學識,儘管在世上僅僅活了十七年,他卻見足了世面,毛主席語錄裡的話信手拈來,他可以坐陣軍營,指揮十多個小毛孩為他賣力,他還有一雙神偷妙手,教我們不聲張地從別人身上進行財產二次分配。這可與品行沒有絲毫關係,天下共產,這是毛主席的諭旨,他說道——財富的初次分配是老天爺的工作,現在我們推翻老天爺那不公平的支配,從有錢人身上竊取本該屬於我們的東西嘛,但凡比我們多有一分錢,那也是有錢人,也該把那一分錢拆一半放我們口袋裡!因此總部裡的桌椅、鍋碗、收音機和煤油燈全身我們二次分配得來的,誰要是發現了並且敢來總部討要,我們定拿起鍬鏟叫他滾回去,這拿鍬鏟的人之中數我喊得最賣力,我叫道:
“打倒反動派!打倒反動派!”
對面見自己來找個火柴盒竟然成了反動派,屁滾尿流地跑了,又怕丟面子,回頭補一句都他媽等著,但終究沒有再回來。素日八面威風的大人被小孩組成的軍隊擊潰,給總部掙足了風光,總司令心想這個小孩雖然呆傻但忠心耿耿,大可栽培一番,於是我成了他的左右護法,他下令誰也不許欺侮我,縱然幾十年過去了,我依舊懷念那段身受庇護的美好時光,總司令說:
“你現在是參謀長了,以後不必叫我司令,叫老林就好。我聽說你沒爹沒娘,你認我作乾爹算了,你的吃住包在我身上,以後勿忘報答。”
我從此有了一個十七歲的父親。
我後來知道老林其實叫林朝忠,怪不得他如此看重忠義,我當上參謀長不久後,十三鎮又冒出一支叫“紅褲衩”的新勢力,大堆十來歲的少年拉幫結派,拿下一個剛從城裡逃走的前地主家闊少,吊起來澆熱油,總部裡有人仰慕紅褲衩的霸氣,連夜叛逃過去,老林火冒三丈,下令背叛他的一律見面就打,但弱勢防不住人跑,總部很快就沒剩幾個成員了,昔日輝煌一去不返,老林帶著我們隱入塵煙,回到了四處小偷小摸的生活。
又過了一年,最後幾個總部的人也各自離去,剩我和老林二人,軍情處解散。彼時老林的革命熱情已大大消退,但十三鎮的政治運動仍舊如火如荼,他為了當初一句養我的承諾帶我去了城裡,找到一份印刷廠的苦工,他很幸運,印刷業的當時最有前景的行業,每天產出的大字報數量遠遠超出我們的預想,哪怕機器二十四小時運轉還經常出現供不應求的情況,掙來的工錢供兩人吃飽綽綽有餘。老林說那裡太熱了,縱然深秋已至,他們脫掉上衣幹活還是拼命冒汗,身上像塗了層明油一樣光亮,油墨的刺鼻氣味幾乎把他熏暈過去了,他時常半夜夢見自己重回軍情處總司令的風光,早上天色正朦朧,他就跳起來悄悄穿衣服,不小心吵醒了我,便乾脆講起昨晚的夢,和三腚子去抓走資派,和小竹竿去河邊偷鐵制的值錢漁具,他偶爾半夜醒來睡不著,懷念總部的床,懷念招招手就來人的日子——其實也不過是幾個月前的事。
有天他興高采烈地回來,捂著口袋說給你看資本主義大毒草,我懵懵懂懂,心想草兒被這麼一捂指定蔫了,結果他抽出一本小冊子模樣的東西,我定睛一看,封面是個泛黃的裸女,被人用毛筆打了個大大的叉,當時的我愣了很久,老林說的話聽不進半句,他篤地拍了下我的天靈蓋,生氣地說:
“知不知這東西多寶貴!還發什麼呆?”
他說這書必須批判性地閱讀,但是我卻越看雞巴越硬,他說別怕,你看你的小雞巴昂首挺胸,這是在準備批鬥它呢。書上畫了好多做愛姿勢,每個姿勢都起了武俠招式一般的名字,直搗黃龍,仙兔抱月,無論身體以多麼古怪的形態纏繞,關鍵部位卻始終結合在一起,老林呵呵笑道這就是性愛的魅力,這句話他只說了那一次,我卻記了幾十年,他又說,我給你示範一下,你仔細看看,他當著我的面手淫,射在了封面女郎的胸部上,由於精液飛馳的速度過快,我幾乎未注意到它的飛行過程,只覺得像書皮上忽地炸開一灘濃粥。
“你現在還弄不了,過幾年再學吧。”他說。
往淫書上射精是一種批鬥方式,就跟給反革命戴高帽剃陰陽頭一樣,我的年齡限制了我無法施展那樣的批鬥,我的精囊尚且年幼,它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老林隔三岔五便會帶書回來在我面前鬥一鬥,他總是在高潮時刻翻白眼,嘴巴“嘶嘶”作響,像出洞的毒蛇,像洩氣的的煤氣罐,這兩者都預報著危險,那麼手淫又何嘗不是呢?那些淫書都是他從印刷廠堆放舊雜物的倉庫裡拾來的,熱衷於去那尋寶的不止他一個,但大家心照不宣,不互相過問,只是每日私下交頭接耳:今天有新書?有則皆大歡喜,無則一哄而散,在他們眼裡,這樣的職務便利可是比許多基層公職人員所能撈到的油水還要香得多。
老林在印刷廠做了多年,家裡的淫書堆起來比我個子都高,有人在農家吃苦耐勞的教育中成長,有人在富家修身養性的氛圍中成長,而我則是在各種裸體和性交體位的淫蕩薰陶下成長。老林說這個世界就是有性愛存在才值得人去活著,他很早就深諳嫖妓之道,據說破雛時才十四歲,因為有這麼一個父親,別人念小學時,我在摸索怎樣打飛機,別人念中學時,我開始學習嫖娼。因為貧窮,我從小到大沒有上過一天學,但粗略一算,老林為我付的嫖資林林總總似乎也能抵得上好幾年的學費了,好在我的生父在我幼年時期教過我識一些字,背一些詩——第一任父親負責文化教育,第二任父親負責傳授男女之事,分工明確到可笑。
老林的印刷廠工作在文革結束那一年走到了盡頭,他們不再需要那麼多宣傳機器,我們被迫換了住處,搬進了又潮又臭的半地下室,他開始到處找零工,我第一次嫖娼就是在那時進行的,老林把我帶到按摩店門口,給老闆娘交代清楚事由就推我進了屋,服侍我的是一位化著濃妝的胖女人,我很緊張,說我想尿尿,到了廁所裡卻硬得尿不出來,一滴一滴地淌著,等到了實際操作時,我的根部像與射精中樞斷連一般毫無感覺,像一根獨立於皮肉之外的義體,過長的包皮刺痛我的龜頭根部,使我無法體會平日手淫的快感,她說你別憋著,想射就射,我十分委屈,卻無法對她講清其中誤會,她很快知道了什麼,於是含住它,說你直接弄我嘴裡吧。初體驗並不順利,那女人語重心長地告訴我:從後面進去時不要動腿,要動腰。從屋裡出去後,我告訴老林我上了寶貴的一課,老林喜笑顏開:
“今天起你就是大人了,你也該肩負起掙錢的任務了。”
原來是詐我呢,我當時憤憤地想。我並不像別的少年一樣渴望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扛下某種艱巨的使命,其實這本質上是接受苦難,沒什麼成就感可言,但在老林眼裡,會做愛就要會賺錢,沒錢就沒愛做,做愛是輸出,賺錢是輸入。在我與他相處的很長一段時間内,我潛意識裡都以為他單純是個好色之徒,沒有理想也沒有遠大抱負,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的性愛之路收穫頗豐,對他的看法也慢慢產生了改變,我發現他並非只是想訓練我成為一個嫖娼大師,改革開放那一年,地下色情市場空前蓬勃,有天他帶回來一位故友,長頭髮,高鼻樑,戴著一副搞怪墨鏡,上身的夾克佈滿了密密麻麻的閃光片,下身是瓦藍色的喇叭褲,老林介紹道:
“這是我之前在印刷廠認識的朋友,他現在是個紋身師,酷吧?”
我仔細一瞧,他的手臂上還真有一條彎彎曲曲的長龍。
那個男人對我豎起大拇指:“叫我阿濱。”
那會兒又流行了“阿X”稱呼人了,老林自然也被叫成阿忠。
老林對我說:“你想知道以前看的那些黃色雜誌都說怎麼拍出來的嗎?晚上跟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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