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興勤家裡貼著一張嶄新的毛主席畫像,一開門就能看見兩個大鼻孔,他是人民心中的紅太陽,張勝雲由衷感激他,因為他,任勞任怨的伯伯不再起早貪黑,終於有時間陪他玩耍,一上街能聽見整齊劃一的呐喊,每天都能去戲臺前看演出——戴高帽的,掛木牌的,低著頭懦懦吱聲,他從沒見識過如此有趣的生活,每次出去看戲前,他穿上從路邊撿來的發汗臭的綠軍裝,把過長的部分塞進褲襠裡,一蹦一跳跑出門,直到深夜才回來。張興勤自然鬱悶不樂,如今已經沒有能掙錢的營生了,所有人都在拿著紅本本到處跑,米缸早早見底,他當去家裡好多值錢玩意才勉強過活,他告訴俺,他打算不久之後離開十三鎮,去一個“從前”的地方。
張興勤知道了俺出獄後的遭遇,從床底下拿出一個木匣子,他說他所有寶貴的東西都在裡邊,爹娘留給自己的護身玉佩,太爺爺的房契,還有俺當初交給他的蛇釵,阿梅到底沒要,憤憤地塞了回來,她不想跟俺留有半點關係,張興勤歎氣道:
“她究竟多恨你?我也是想不明白了,你拿了這釵吧,要麼丟進河裡面,以後才不會總是想著她。德九,其實她不虧欠你呀,說難聽點,倒是你在纏著她。”
“俺老早明白了,你也同俺講過好幾次這話,阿梅被關在那塊紫檀木後邊,不知受怎樣的苦,當下是沒有人會饒過她的!”
張興勤那橫豎著溝壑的老臉擰成一團,絕望地說:“他們不會饒過任何人。”
十三鎮的人們萬萬沒想到,北巷也有比南巷哀涼的時候,晴空飄蕩著幽靈般的抽泣聲,恰似李鼎說的那樣,舊的一切都被掃除乾淨了,這裡只有新血。俺在南巷待了幾天後,碰上了批鬥大動員,大家風塵僕僕地跑去北巷看熱鬧,李鼎和流氓閑漢們自成派系,要搞一場賽過其它鎮乃至其它縣的批鬥大會,關押反革命們的柴房,原先是馬二伯家的,以前全鎮數他的柴最多最好,如今他已經被消滅,進了野狗的肚子,這是李鼎一大值得自豪的偉績。俺跟著大部隊走,等來到北巷,俺看見反革命們早已像蟶子似地立在一片用木柵欄圍起來的小小區域裡,他們灰頭土臉地站在戲臺旁邊,彼此擠壓著,艱難地蠕動身軀,試圖找個舒服的姿勢站著。
李鼎牢牢駐在臺上,扭曲著口鼻,怒目圓睜,氣急敗壞地說道——全十三鎮最大的資本家,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曹永剛竊得縣長之位,平日趾高氣昂地壓迫人民,現在見形勢不利,竟然躲起來燒炭自殺,以此逃避血淋淋的罪行,同志們,這是我們鬥爭的勝利嗎?不,不……媽的,這是恥辱!我們沒有成功親自鞭笞活生生的他,就等同於被死去的他給戲耍了!好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們捉住了他用民脂民膏供養的妻姨子嗣,讓他們來替曹永剛贖罪!
紅衛兵推著曹縣長的大兒子二兒子、正房老婆和兩個情人走上台,後邊又來了兩個黝黑的中年漢子作陪鬥,那兩漢子分別是反革命陰謀家和蘇修特務,陰謀家流著鮮血的左眼緊閉著,特務的手指沒了四根,紅衛兵又抬上曹縣長的屍體——用草席裹著,露在外邊的雙足一顛一顛。李鼎交給大兒子一把鋒利的鐵斧,說斬下他的腦袋,大兒子哭哭啼啼,屎尿並出,褲襠像大粽子似的鼓鼓囊囊,李鼎揮起鋼鞭抽在他的脊背上,這個年僅十三歲的胖小子像炸開了聲帶,哇地一聲跪地求饒,曹縣長的正房老婆,那個禿半邊頭的齙牙女人,民國實業家魏幾路的掌上明珠,如今竟落下大顆淚珠,搶過兒子手裡的斧頭,用盡全力砍在丈夫的脖子上,曹縣長那原本就毫無生氣的腦袋歪到一旁,暗血在戲臺上延展,斧頭卡著拔不出,倒讓她摔了個四腳朝天。
大兒子襠內的排泄物散發出惡臭,李鼎唾駡幾句,不得不讓他們草草離場,曹縣長的屍體依舊留在臺上,流淌的血愈來愈多,上去的黑五類、叛徒、富農、右傾分子沒一個是用乾淨的鞋底走下來的,等到了文茈巷的群妓被紅衛兵用麻繩牽上來,台下的觀眾們眉開眼笑——光溜著身子,一絲不掛,哪個男人不愛看?俺也瞧見了阿梅,披頭散髮,眼睛死盯著地面,貧弱的乳房和髒亂的陰毛教全鎮人民看光了,等她抬起頭時,俺才看清楚她佈滿傷痕的臉頰,數道深深的血口從額頭經過鼻與眼之間抵達下顎,這是不可逆的破相,這與極刑毫無差別。
“破鞋!”大家呐喊著。
“她們是婊子,她們是破鞋,她們的身體藏汙納垢,她們是新中國見不得光的東西!”李鼎瘋叫著,“低下頭!低下頭!”
妓女們只聽懂這一句,齊刷刷低垂著腦袋,兩邊光滑的肩膀夾緊著,纖細的雙腿顫抖著,像在等鍘刀落在她們的脖子上,她們沒有家室,在十三鎮的男人們眼裡,她們只是會說話的肉穴,是花錢的玩物。俺急切地想,如果她們有家室,她們的家人又不是壞分子,那興許就能倖免於難了,於是俺忽地走上前,扳著戲臺邊緣爬上去,台下的觀眾驚了,李鼎驚了,只有阿梅冷冷看著俺。
李鼎說:“你他娘的要幹什麼?還是執迷不悟麼?”
“你讓阿梅下來,她不是妓女。”
台下的觀眾比李鼎還要氣惱,舉著紅寶書聲討俺,李鼎呵呵笑道:“整個十三鎮只有你這麼講,你倒說說,一個在吃住都在仙女閣的女人不是妓女又是什麼?”
“她……她是俺妻子……”
台下有東西朝俺砸過來,大概是石頭,撞得俺屁股鑽心疼,俺撲通跪下,淚流滿面,唇緣掛著鼻涕,苦苦哀求道:“她是俺妻子……俺們拜過堂,鬧過洞房的……”
“他可是你男人?”李鼎問阿梅。
阿梅將那張可怖的臉扭了過去,不予應答,李鼎大笑:“德九,死不悔改的舊體制頑固分子,抗拒改造分子,到頭來還是得讓我治一治你。”
“李隊長……以前在廠裡……”
“放屁!你講什麼都是放屁!什麼隊長?我現在是堅定不移的共產主義追隨者,我是資本主義當權派的大剋星,你叫我什麼?你叫我什麼!”李鼎一腳踢中俺的嘴,俺剛好吃到他黴臭的鞋尖,牙齒掉下兩顆,倒在地上,兩手捧接嘴裡流出的鮮血。
李鼎接著說:“還說在廠裡?你說的可是羅王八的造紙廠?那就是個資產階級大熔爐!我們早就把裡面的一切砸得稀爛,你竟還惦念著它?”
“阿梅是俺妻子……”
“那好。”李鼎指著阿梅:“我再問你一遍,他可是你男人?”
阿梅用無比細小、紊亂沙啞的聲音說:“不認識他。”
俺感到雙眼被熱淚灼燒得厲害,眼前的人群變成模糊的綠海,一隻大手拽住俺的頭髮,將俺的頭扭向他,那正是臉紅脖子粗的李鼎,可俺也只能透過淚液i瞧出他的輪廓,他嗚啦嗚啦講著辛辣刺耳的話,那狂傲的派頭真有那麼幾分領袖的影子。幾個紅衛兵奉命將俺拖下戲臺,其中一個嫌惡地說,別再吐血啦,咽回去,快咽回去,掉我衣服上可不好洗。
俺的牙槽依舊不止不休地冒血,終於沒憋住,一口吐出來,把他們一天的好心情全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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