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信的大宅院建在半坡上,跟坡頂的鎮政府相連,坡道從幾乎是街道邊上斜著生長上去,從另一邊看是個完美的三十度銳角。坡底是個小型超市,超市往西約五十米又藏著一條小徑,沿著石階走上去亦能抵達宅院背面,方煒一行人的計畫就是從這裏潛入,借灌木叢作掩護繞到側邊,側牆噴上油漆效果極佳,長坡上行進的車輛,哪怕以火箭一樣的速度掠過,都能一眼看清並記住它。
鄧雙全從超市裏提著一袋東西出來,裏面是幾瓶陳醋和一些生活用品,因為家裏離鎮上較遠,而附近又無小賣部之類的售貨點,所以採購物資便成了相當重要的事,凡有來鎮上的機會,父母都會仔細列出購物清單,讓他順便帶些回去。
阿旺和方煒在小徑口等得頗不耐煩,看見鄧雙全跑回來時,方煒不悅地說:“怎麼去了那麼久,我腿都站酸了。”
“對不起,對不起。”
鄧雙全把袋子掛在自行車上,用黑色的麻袋蓋住它,離開之前不放心地瞟了它一眼。
“就一會兒,不會被偷的。”阿旺說。
三人貓腰進林子裏,雜藤劃著他們的小臂,蚊子叮咬他們的腳踝,他們來到一片蓋在低凹地勢上的農舍裏,趟著臭氣逼人的鴨糞過去,等到宅院旁,不約而同一個勁在草地上摩擦鞋底。此時大門對面停著一輛賣豬肉的三輪車,兩個老太太正啰嗦地與攤主計較斤兩,三人現在出去必然被發現。那是一個流動攤點,等客人少下來自然會挪走,因此方煒示意大家先躲起來,沉住氣伺機行動。
萬般枯燥之下,方煒拿出手機玩起來,鄧雙全眼饞,伸手欲觸摸,不料方煒拍開他的手:“別動,剛買的。”
阿旺湊過來:“你在幹什麼?”
“我看看這裏有沒有免費WIFI,我下載一點A片……奇怪,這可是鎮政府,按理說肯定有公用的啊。”
“我們沒時間啦。”
“很快的,那可是WIFI欸,三兆每秒,十分鐘就下好了。”方煒站起來試探信號,“不是吧,都上鎖了,萬能鑰匙也破不了,這些人怎麼這麼小氣啊。”
“快蹲下,別被看到了。”鄧雙全提醒道。
阿旺呆呆地念叨:“我也好想有部手機,這樣我也能下電影了……”
方煒笑著說:“你他媽好好學習,別跟我一樣天天看黃。”
“不是喔,我想看的是正經片子,電視裏不能自由選片,去電影院又去不起……三四十一張票,有的還七八十,我靠,七八十,幹嘛不乾脆去搶。”
鄧雙全說:“看幾次電影都夠買部手機了。”
“是呀,電影都看不起,手機就更買不起了。”
“你可以叫你爸媽買,就說學習用的,可以搜題,每天就用十分鐘。”
方煒說:“十分鐘?那玩個毛。”
“哎呀,你可以買個同款的模型機啊,放家裏騙大人,自己用真手機。”
“你當大人是傻子嗎?狸貓換太子,這種把戲能糊弄誰?”
阿旺醍醐灌頂般抬頭,欣喜若狂地看著鄧雙全:“可能真的行哦,我爸媽都用按鍵的老人機,他們應該看不出智能機是真是假。我靠……我也要變成有手機的人了……我也要有手機了!”
方煒搖搖頭,執意潑涼水:“別聽他瞎說,到時候被發現,你又要被打得三天下不了床。”
不遠處響起發動機的轟鳴聲,攤主終於騎車走了,三人鬼鬼祟祟走到牆邊,方煒老早把油漆裝在一個廣口玻璃瓶裏,只要寫幾個字的話,這點量足夠了。
“那就按原計畫,寫‘我想和你上床’?”阿旺問。
“對。”方煒突然停下,“不對,太溫和了,一點都不勁爆。”
“不是昨天都說好了嗎?”
鄧雙全說:“那就寫‘我想和你做愛’。”
“這個看上去也沒感覺。”
“做愛還沒感覺?”
“你們想想,怎麼寫才能讓它看起來像龔瑤幹的?”方煒思考良久,“寫‘我想讓你喝我的愛液’怎麼樣?”
阿旺說:“字太多了,帶的這點油漆不夠吧。”
“不就多了三個字。”
鄧雙全建議道:“‘我想摸你雞雞’怎麼樣?”
“這個可以!”方煒掏出刷子,“但是雞雞太幼稚了,龔瑤不會這麼說,改成雞巴吧,就寫‘我想摸你雞巴’,不,應該是‘我想吃你雞巴’,太完美了!”
眾人一拍即合,方煒騎在阿旺肩上,鄧雙全在旁邊舉著油漆瓶,兩分鐘不到便大功告成,六個比臉盤都大的金黃色漢字,略微歪斜地在高處組成一排,乍一看像危房的警示標語,路過的人們初這麼以為,仔細看卻發現是淫話,想到這裏,方煒幾乎要興奮得蹦起來了。
阿旺與之相反,他生不出半點喜悅,忐忑不安地催促道:“我們趕緊走吧。”
眾人剛往灌木叢邁出兩步,後門忽然傳來開鎖的聲音,有人從裏面推著摩托車走出來,輪胎壓過沙石,綻開密密麻麻的細小爆鳴,三人返回牆邊,緊貼著大氣不敢出。
方煒探出半個腦袋,發現那人竟是李廣信,他穿著人字拖,熟練地插鑰匙,很快院子裏又走出一個小女孩,他俯身將她抱上後座。方煒瞪大眼睛,把聲音壓得極低,磕磕巴巴地說:
“她……她是……”
阿旺推了推眼鏡:“好眼熟啊。”
“她好像是周佳琳的妹妹……”
話音剛落,李廣信啟動了車子,揚著尾氣遠去,方煒恍然想起什麼,慌張地摸出手機要拍照,不料沒拿穩,手機摔在地上,順著草坡滑出數米。
“七百塊錢呀!”
方煒心疼之際,鄧雙全一個箭步沖上去撿起,跑到後門旁,趁李廣信即將消失在拐角的幾秒內,果斷地對準他按下快門。
“拍清楚了嗎?”阿旺急忙問道。
“螢幕碎了吧?”方煒愣愣地說。
鄧雙全把手機遞過來,照片還算清晰,至少能讓人辨認出那是李廣信。方煒看見電源鍵下方那條筆直的刮痕,心疼地閉起眼睛。
無論如何,至少虛驚一場,現在可以放心離開了,方煒只能這麼安慰自己,但嘴上仍控制不住念叨那七百塊錢。他跟在阿旺和鄧雙全後面呆滯地走,等騎上自行車時,腦中忽地閃過一張畫面,他隱約想起一個不起眼的東西——剛才後門旁邊那顆樹上掛著的一點白,那究竟是卡在樹枝上的羽毛球,還是監控攝像頭呢?他默不作聲地擔憂著,腳似灌了鉛,每一步都無比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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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師公寓樓下的廁所旁,一個年邁的老頭兩手叉腰,右手攢著團紙,這個動作的意思是在等待裏面的人出來,好讓他例行拉屎事務。鄭暉認得他,二年級的數學老師,最大的愛好就是管閒事。鄭暉間歇地盯著他,以及不遠處的小賣部,小賣部裏的那個男孩是他的主要偵察對象,幾分鐘前,他買了一包餅乾,遞出的是一張五十元鈔票。老頭聽見沖水聲後準備進去,鄭暉也向男孩走去,嘬嘬地喚他,男孩的臉色刹那間悲傷了十倍,他知道大劫將至,但又不得不過來,耷拉著腦袋,說話的聲音小到只剩鼻音。
“暉哥。”
“五十塊啊,我操。”鄭暉玩味地看著他,“拿二十上個網。”
“我沒那麼多,剛買了東西。”
“你他媽買個餅乾花多少?”
男孩見謊言被戳穿,緊張地後退兩步:“我……我兩周的生活費,我媽媽說的。”
“你媽媽?你媽媽說的跟我有什麼關係?那你想要我怎麼做?我把屌塞到你媽媽的逼裏面好不好?”
“我……”男孩難為情地左顧右盼。
“媽的,就說你錢丟了,再向他們要嘛。”
“這不行……”
鄭暉指了指小賣部邊上的水井:“那我扔你進去?”
淫威之下,男孩拿出兩張十元,鄭暉搶過來,又順手抽了一張五元。用幾句慣用的威脅話語打發他離開後,鄭暉沿著那條走過幾百遍的路線前進,毫不誇張地說,幾乎閉著眼都能到,他盤算著如何花光口袋裏的錢,最終的結論是能夠爽好幾天,他已經做好承包整個星期的蹺課名單的準備了。最壞的結果無非是班主任用慵懶的語氣對他說,我要請你家長來,這種話沒有殺傷力可言,父親討厭這裏,他只願意遠程接個電話,說好,我知道了,我會好好管教的。他們住在在縣裏把所有精力放在念重點高中的品學兼優的哥哥身上,鄭暉並不羡慕哥哥,每當有人提及,他只會漫不經心地脫口道:我希望他去死。
他走進一條狹窄的支路上,這裏是個小型菜市場,只在趕集日開放,平時頗為冷清,網吧就在前面。他複盤方才的戰果,忍不住為“把屌塞到你媽媽的逼裏面”這句辭藻華麗的即興名言沾沾自喜,這分明像李廣信才會說的話。鄭暉能感覺出自己總是有意無意地模仿他,他把城裏的語言習慣帶到這裏,以前孩子們挑釁時只懂得說“我想揍你”,經過他的薰陶,大家都學會了用鼻孔瞪人,氣勢洶洶地說“我看你不爽”,“不爽”是多麼帥氣的一個詞語。鄭暉決心變成第二個李廣信,一年後他們畢業,自己升上初中,耀武揚威,雄霸一方,那將是人生中最輝煌的時代。
他發著呆,心裏喜滋滋地,不自覺走過了頭,匆忙拐回去,誰知咚地一聲,眼前兀然全黑,展現出一片繁星似的光亮孔隙,等他明白自己被竹筐罩住腦袋已經晚了,一只有力的腳從背後踢倒他,然後用棍狀的硬物擊打他的左肩。
他剛爬起來,又被踹倒,痛苦地哼唧:“我操……你他媽誰……”
“毒童!”
對方聲音如此洪亮,像新聞節目裏的播報員,鄭暉隱約察覺出些許熟悉。
“毒童。”那人又叫了一遍,“你可知自己的罪孽?”
“他媽的什麼東西!”鄭暉的聲音被厚實而悶熱的竹筐剝奪了兇狠,變得稚嫩可笑。
“此乃神泣決第一式,封魂鎖魄,你現在動彈不得,是因為我用念力壓制了你的武脈。”
“你他媽有病!”
“第二式,寂滅風雷!”
原本狹小的竹筐被用力那人往下壓,鄭暉的頭緊緊卡住了,那人抓住他的褲腳往後拖行,從街上拖到泥地裏,竹筐磕到一塊嵌於土中的石頭,彈跳起來,他的嘴唇被撞出血,憤怒之中,他品著鐵味不停地叫罵。
“終結式,神吟震天!”
鄭暉的前庭受到衝擊,他感受到了傾斜,隨即從一道佈滿碎石的沙坡滾下去,四肢傳來劇烈的銳疼,他斷斷續續地淒嚎著,在混亂的思緒中尋找那人的模樣,忽地記起來了——那晚查寢的時候見過,光著身子,畏畏縮縮的,此時此刻的聲音,他非常肯定就是同一個人。但他不知道那人的姓名,只能瘋笑道:
“我知道你是誰了,我要告訴信哥……你完了!你完了!”
對方輕笑兩聲:“果然,你還是狂隱魔尊忠心耿耿,我問你,你無覺羞愧麼?”
鄭暉聽不懂,也聽不進他的話,只是機械地嘟囔著“你完了”。許久之後,他緩過氣來,把竹筐用力摘下,露出血紅的臉蛋,四周寂寥,地上盡是淩亂的腳印與滾痕,那人早已消失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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