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號機壞了。”我第四次對業務員重複道,心裡已經煩躁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她總算有空搭理我了,輕描淡寫地問了一句:“辦理什麼?”
“信用卡。”
“信用卡需要提前預約。”
“那貸款呢?”
“去最裡面的視窗排隊。”
我看了看一直延伸到門口的長龍隊,無奈地走出銀行。馬路對面是汽車站,不知為什麼,我感到那裡散發著無法名狀的吸引力,等亮起綠燈後,我像著魔了似地走過去,來到售票視窗前。
車次大屏上有一個不起眼的城市,發車時間是明天早上七點,票價是一百二十元,那輛客車會一直南下,開個幾百公里,最後到達海邊。當我詢問之後,票務員告訴我剛好售罄了,讓我買明天下午的。
“我要最早的,我等不了。”我說。
“我有什麼辦法?”她白了我一眼。
回到汽車站外,我正打算找個地方坐下來冷靜冷靜,一個留著山羊胡的年輕人走過來,嘴巴吐字十分利索:
“我有你要的票,明早的,一百六。”
“你是黃牛。”
“我他媽當然是黃牛,你個傻逼。”
“小兔崽子,才出來混幾年?這種態度誰買你的票?”
“不是說等不了嗎?”
“我坐動車去。”
“你沒看新聞啊?上個月溫州那裡有動車追尾,死了好多人哦,你還敢坐?痛快點,一百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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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揣著那張車票回到了家裡,父親問我錢去哪了,我謊稱取大額現金要預約,明天才能拿錢。
父親咧嘴笑道:“你還有大額現金,嘿,我還小瞧你了,不愧是我老張的兒子。”
父親坐在床上,挽起褲腿,讓我打熱水過去給他洗腳。家辛騎在枕頭上想像自己在馴馬,父親哈哈大笑,伸手要把他抱過來,家辛不肯,哇哇哭起來。父親撅起龜裂的嘴唇,輕聲哄道:
“家辛啊,我們的家辛,爺爺給你騎好不好?”
“我要騎伯伯。”家辛說。
於是我馱著他玩鬧到深夜,兩人倒頭呼呼大睡,而我睜著眼到天亮。早上四點,我摸黑起來收拾行李,把它們一股腦往旅行包裡塞,正要出門時父親醒了,他睡眼惺忪地嘟囔道:
“去哪?”
“幹活。”
“怎麼提著個大包?”
“修空調要用的。”
“早點回來,晚上去學校看看。”
“行。”
關上門後,我飛奔下樓,沒注意到暗處停著的自行車,連人帶包被絆飛出去,額角撞到牆壁,流下一道細血,但我顧不得它,仿佛身後有吃人的猛獸追逐,迅速站起來,抱起行李繼續狂奔。到公交站時,我回頭看一眼家裡的窗戶,它依舊黑洞洞的,他們依舊在熟睡,我長舒一口氣,我知道那裡已經不是我的家了——從這一刻起。
十二小時後,我到達了目的地,寂靜的大海一覽無餘,從車站的落地窗恰好能夠眺望遠處的燈塔。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見海。我在陌生的空氣中走走停停,馬路邊上的載客摩托之多,像潮汐過後沖上岸的魚,司機用難懂的方言招攬客人,他們協同廉價旅館提供一條龍的欺詐服務,我搭乘其中一輛來到旅館門口,接下來要面對在只有一間空房的情況下與另一個客人競價,用一百塊住一晚連窗戶都沒有的房間,那個客人拙劣的演技將他是托兒的事實暴露得不能再明顯了。
我提著包從旅館走出,心想如果在街上找到一個爛尾樓,接下來的住宿費都能剩下來了。我無比開心,絲毫不感到窘迫,我不能闡明究竟什麼是窘迫,但我知道此時此刻,在我胸腔兇猛膨脹著的正是自由之心。
過了很久,我沒有看到哪怕一棟長得像爛尾樓的東西,這裡的樓都是新的。我抱著僥倖心理來到一棟剛建成不久的寫字樓,低樓層的房間裡有一些零零散散的辦公桌,整棟樓只有那麼兩三個亮著燈的,我經過其中一間,它的門敞開著,裡面大約八九個人,圍成一個十分標準的圓圈坐。
我扶著門框,向他們問道:“你們在幹什麼?”
“你是幹什麼的?”一個戴著眼鏡的長髮男反問我。
“找地方住。”
“短住的話,出大門往西過兩個路口有一家酒店。”他說,“長住的話,附近社區應該都有出租廣告,怕貴就往南去城中村。”
“那你們到底是幹什麼的?”
一個身材豐滿的胖女孩回答道:“這是一個分享會,你也進來坐坐吧。”
“分享會是什麼?”
胖女孩指著長髮男:“是他發起的,他從荷蘭留學回來,主修心理學,我們都是看到他在同城論壇上發帖才來的。”
長髮男對我說:“來了就是緣分,進來聊聊吧。”
“這是是告解儀式嗎?”我問道。
“那是基督教術語,我們不是宗教團體。就是分享,知道吧?歐洲那兒挺多這種分享會的,說出自己不被理解的煩惱。”
我走進去,在一張空椅上坐下,把包放在腳邊。長髮男示意從他身邊的紋身青年開始,逆時針輪下去,我是第四個。青年站起來,又被長髮男勸坐回去,他傻笑兩聲,說:
“我不被人理解的煩惱就是,我喜歡搏擊,我學搏擊就是為了打架,當然是具有正義性的。”
“然後呢?”長髮男說。
“我因為打架林林總總加起來賠了幾萬塊,光父母幫我墊的錢就三萬,你們肯定會問,不是正義性的嗎?為什麼要賠錢呢?中國法律有個叫互毆罪的東西,別人打你十拳,你哪怕還一個巴掌都算互毆,然後你倆都得老老實實給派出所交錢,這個罪名就是公家為了斂財而發明的。於是很多人怕被罰錢,挨打就挨到底,被揍到鼻青臉腫都不敢還手,他媽的,那還是一個有尊嚴的人嗎?那變成太監了,一個惡法把社會上所有人都變成太監,我看不慣,周圍的人看不慣我看不慣,這就是我的煩惱。”
輪到了第二個,是一位優雅從容的婦人,她撓了撓脖子說:“我喜歡蟑螂,我還有躁鬱症。”
“什麼個情況呢?”
“我喜歡蟑螂、蜈蚣、老鼠還有那種小巧玲瓏的蜘蛛,總的來說我喜歡所有在人類社會上處於劣勢的生物,我在家用剩飯喂蟑螂,我見著它吃東西時張合的口器就覺得心裡好暖,老鼠和蜈蚣我也喂,我並不怕它們夜裡爬到我床上,我信任它們。但我看到養尊處優的寵物就心生厭惡,我站在蟑螂老鼠的視角去看它們,就像窮人看富人一樣,波斯貓,貴婦犬,它們打扮精緻,備受關照,我恨不得掐死它們。而街上醜陋的、長滿蜱蟲的流浪狗們,根本沒人願意接近,一想到這裡,我就越來越恨。”
“你適合去動物救助機構工作。”長髮男給了一句極簡短的評價。
第三個發言的是之前的胖女孩,她紅光滿面,十分自信地說:“我有性癮。”
“這是很普通的事,跟煙癮酒癮一樣。”
“對,跟煙癮酒癮一樣,還有這幾年不是興起智慧手機了嗎?好多人玩手機也有癮,一個道理。”她直起背,提高聲音,“我很小就會自慰了,我感覺自慰很舒服,我跟同學說,她們都罵我有病,還有說我是婊子的,想像一下如果一個男人說自己愛擼管還會被罵嗎?”
紋身青年說:“會啊,我高中有一次家族聚會,跟親戚說我喜歡打飛機就被罵了。”
眾人哄笑起來,等笑聲散去後,胖女孩繼續說:“我至少和三十個男人做過愛,這不是性交易,這是互相滿足快感,就跟打牌下棋一樣,有個伴更好,不是嗎?有部丹麥電影就是專門講我這樣的性癮者的,到時候我會發在QQ群裡推薦你們去看看。”
大家都看向我,我沉默片刻,說:“我是個A片演員。”
“你騙人。”胖女孩說,“你剛才聽我講了性癮,就說自己是AV男優來嘲笑我。”
紋身青年笑道:“你說自己是賣狗皮膏藥的還差不多。”
“我沒騙你們,我以前是搞色情片的,幾十年來沒跟其他人講過,除了你們。”
長髮男人說:“那你講講。”
“我以前的合作夥伴,他還想在印度洋買座島,建個國,因為是熱帶,所有國民全年都可以裸體出門,在島上各個角落做愛。如果國庫允許的話,每年還會舉辦全球最大的性愛賽事,像奧運會一樣有來自各個國家的參賽者。”
房間內鴉雀無聲,我看向胖女孩,繼續說:“所以我理解你。我現在已經陽痿早洩了,我曾經非常非常恨他——那個讓我成為A片演員的人,可不管怎樣,他有一句話是對的,這個世界就是有性愛的存在才值得人去活著。而且我也認識一個性癮者,但她早就不在人世了。”
胖女孩饒有興趣地說:“她是個怎樣的人?”
“在我腦中,關於她的記憶很模糊,我只在很小的時候見過她。”
我抬頭看向窗外玉鉤般的明月,心想這個城市或許並沒有我想像中那麼骯髒卑劣,在這裡活完剩下的幾十年也是個不賴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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