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來到烏泱烏泱的大街上,攜著翠柳漫絮的風刮過俺的臉頰,這是個人心惶惶的春天,這是個人們念叨著怪言謬語的時代。俺回到廠裡,李鼎告訴俺,現在已經沒有人把時間浪費在一盤又一盤的紙漿上了,誰還有這心思?俺問他為啥呢,俺恰是缺錢的時候,給羅生觀賠個禮道個歉,哪怕他給俺少發點錢也行,俺知道他的廠難招人,去年有個學徒進來,搞得亂七八糟,他討厭生手,喜歡做事麻利的人,俺有信心說服他讓俺重新上崗,李鼎笑了笑說,他媽的,要是你見著他被五花大綁吊在東門的模樣,見著他裸露著雞巴、渾身鮮血的模樣,你還想回去嗎?
李鼎笑著掏出一條鋼鞭,在俺眼前晃了晃:“正是它做的好事,全鎮人民都得謝謝它,也得謝謝我,羅王八身上每一道傷痕都是我抽出來的,每當我想起他以前豪橫的神色,想起他大搖大擺巡視的姿態,想起他坐上汽車時,如看狗般看我們的輕蔑眼神,我就見不得那些傷口癒合,每當它們結痂,我就要使出吃奶勁朝它們抽下去,我不要念舊情,我要見新血。”
“曹縣長呢?”俺迫不及待地詢問。
“奶奶的,被他溜了,我知道你小子恨透了他,你雇農出身,又被他陷害入獄,這裡沒有人比你更有資格審判他,德九,你他媽的,要是我們逮住了他,你的任務就是把他往死裡搞!來,我先帶你去瞅瞅羅王八。”
俺還想問阿梅的情況,可他不由分說拉著俺上了驢車,俺們經過一座石橋,來到滿當當塞著一群紅衛兵的舊廟裡,常年居住在這裡的乞丐不知去向,外牆刷上紅漆,貼上五顏六色的畫報,李鼎抓著俺的棉袖,指著廳堂中央的一團黑影說:
“它是世間極惡的東西,別看它像我們一樣會吸氣吐氣,它吸的是無產階級的血,吐的是資本主義腐爛的屎尿。”
俺睜圓了眼瞧它,它被吊在橫樑上,原本放彌勒佛的地方,可地上徒有破碎的佛頭,身子不知飛去哪裡,李鼎戳了戳那團黑影,緊繃的繩子吱吱作響,黑影慢慢轉過來,俺見到羅生觀的正臉,額頭的血被刻意擦去,為的是讓人看清他的眼睛——生銹的鋼珠一般,只會眨眼卻不會轉。
“羅王八,你昔日揍過的德九來啦。”李鼎笑道。
“嗯……”羅生觀的聲音比木梁上梭梭爬過的老鼠還要小。
李鼎好似厲鬼附體,“呀”地叫出來,迅速朝羅生觀甩了下鋼鞭,那兩瓣血淋淋的屁股漸顯一道深口,羅生觀縱然疼痛入骨,卻也喚不動了,血順著腚溝滴下,腿間的黃褐色痕跡似乎是他的糞便,看來吊著不吃不喝也好幾天了,被繩索束縛的地方都發了紫,他的生殖器也縮緊到了極致,像陶藝學徒手忙腳亂燒制出來的茶壺壺嘴,馬眼處也積著凝固的血。李鼎把鋼鞭遞給俺,高聲道:
“抽!”
“俺……俺怕……”
“什麼?”李鼎說,“你知道你在講什麼嗎?”
俺捂住嘴,彎腰要嘔吐,李鼎卻硬生生拉著俺的後衣領將俺直起來,屈眉瞪眼,恨鐵不成鋼,惱火地說:“連一個曾經騎在你頭上作威作福的資產階級腐敗分子都不敢碰,你以後怎麼同反革命鬥爭?”
“俺想回去……”
“回去?回去哪裡?有人民群眾的地方就有家,你脫離人民群眾,難不成是要投靠那些黑五類?”
“不是不是……”俺環視四周,許多人形烏影對著俺,他們手裡拿著鐵鍬和棍棒,俺怯懦地抱頭蹲下,“俺找阿梅……”
“沒出息!”李鼎一腳踹在俺鬆鬆垮垮的大腚上,俺向前滾了個圈,正好撲在羅生觀的血泊裡。
李鼎道:“你還惦記著那破鞋?她已經被我們共產了。”
“李隊長,俺求求你了,俺給你磕頭……”俺說罷扶著他的褲腿跪下。
李鼎不耐煩地踢開俺,說:“你這麼想她就去老地方找她吧,下次別讓我再看到你這窩囊廢。”
“謝謝李隊長!謝謝李隊長!”
俺連滾帶爬跑出廟宇,也沒工夫細想他說的共產是何意味,也不明白老地方是哪裡,但俺仿佛冥冥之中被神秘力量牽著鼻子走,來到霧濛濛的北巷。
俺站在那片再熟悉不過的青磚地上,眼前的文茈巷卻失了往日熱鬧,巷口被人用十幾隻破籮筐堵住,石牆上盡是惡毒的咒駡,簷角的大紅燈籠消了形跡,還吊在鐵鉤上就被放火燒去紙衣,徒有一副像冤死鬼般漆黑的骨架,地上也滿是莫名的餘燼,揚一陣風便換個地方待著,漫舞的灰燼飄入俺鼻孔,使俺連打了四個搖天撼地的大噴嚏,顛得俺眼冒金星、嗅覺失靈,等回過氣味時,文茈巷裡又飄來一陣陣屍臭,俺見那最深處橫七豎八躺著人,看樣子也是裡邊的姑娘,她們那隨意的死態,好像走路走得好好的突然摔倒磕昏一般。俺倒吸冷氣,要撥開籮筐鑽進去,卻被一個年輕紅衛兵攔下——
“什麼人?”
俺細瞅他的臉,是個約莫二十歲左右的小夥子,或許平日裡見過,竟有些印象,俺正要開口,他卻一轉嚴肅,咧嘴道:“媽的,德九?”
“你認得我?”
“你是天天站文茈巷前面的那個人嘛!”他說,“算起來也有好些時日不見你了,聽他們說你進牢了?”
“俺也覺得你面熟。”
“你篤定見過我,橋邊賣炭的!她孫子!”
俺想起來了,當時俺夜裡站著的時候,他還招呼俺過去取暖。俺點點頭。
“他們都說你會回來找她,仙女閣裡的那個。”
“阿梅!她現在如何?”
年輕人用手指剔牙,拈出好大一塊菜葉,他目光閃躲,若無其事地說:“他們成天進她房間,說是批鬥,依我看……我不說別的,如果是批鬥,為什麼不讓我進去呢?我也是紅五類,我也是貧農,我爺爺還被地主活埋過呢,我怎麼就不能進去?他們算什麼?”
“他們?”
“南巷那群閑漢,秦禿子,張廣義,還有種啥啥荒的高小龍,李鼎成天帶著他們南來北往,這背回來一套古木圓桌,那提回來一箱青花瓷茶杯,抄家好積極,撿到寶貝卻沒我們的份。”
“李鼎?你是說他……”
“那些事我不能跟你明說,阿梅到底比那老太婆好多了,就那萬年老鴇劉文茈,算她有先見之明,前幾日在房間裡系了根白綾,把自己掛上面,雖免受不少罪,但還是被拖出來了。李鼎那幫人去仙女閣快活,把這老女人丟給我們,講什麼鬼神都是假的,跟死人行房也是與牛鬼蛇神鬥爭,同我一起的人試了試,說日她像日一坨冷冷的豬肉,我見她的逼,奶奶的,又黑又紫,我看要流膿了,聞了聞,差點把上輩子吃的飯都嘔出來!這糟東西我是不碰了,說實話,李鼎這樣不行,自己吃好喝好,把無產階級戰友拋之腦後,毛主席知道肯定不高興的。”
俺氣得鼻孔直噴氣,年輕人見俺不歡喜,搖搖頭說:“我知道你想進去,那裡好多人守著,你怕是走著進去,瘸著出來!”
“俺要李鼎的命!俺要曹縣長的命,俺……俺要秦禿子的命,張廣義和高小龍的命!”
“不說現在,只說先前,她不曉得被多少男人睡過,難不成你要把他們的命全拿下?”
眼前的年輕人說的不無道理,俺妻子接待過的嫖客千千萬,俺即使有天神的功法也殺不乾淨,而且再怎麼說……俺只是條落魄無能的過路狗,俺是恨曹縣長和李鼎,可俺連被五花大綁的羅生觀都不敢下手,俺又憑什麼生出復仇的豪情壯志呢?俺的心就不是為報仇而生的,它軟弱,它膽小,也許還附帶著那麼一點點沒用的善良,它可以有千種模樣可偏不會是鋼鐵所鑄。俺看著一眼望到頭的文茈巷,如果阿梅確是還活著,俺就必須想辦法救她。
“俺會回來的。”
俺別了年輕人,返回南巷去找張興勤,剛到門口就見拿著竹棍跑跳的張勝雲,看見他癡癡的開心模樣,俺真不忍心告訴他,他的阿梅姐,他那位短暫的“母親”,現在陷入火海之中,被熾熱的岩漿灼燒,受刀劍所指、鋼矛所逼,俺只是摸摸他的小腦袋,將他擁入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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