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那個遙遠的午後,烏雲密佈的濁天,當羅銘懷在詭噱尖囂的鞭炮聲中撥開濃煙前行時,他第一次看見了那個惡魔——陰鬱,神秘,彬彬有禮,手臂上系了喪事用的白布,微笑著給賓客倒酒。羅銘懷提著兩大瓶橙汁,像殘舊的標杆一樣杵在原地,他尚不知自己領先整個學校窺見了未來的夢魘。那少年察覺到了什麼,扭頭朝羅銘懷看過來,堅狠的神態像個野心家,他的雙眼浮現煞氣,其鋒利足以刺魂。
漸漸地,煙塵侵染視野,惡魔被白色隱去。
“你在看什麼?”一個瘦男孩走過來。
“阿旺,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嗎?”
“書記的孫子,叫李廣信。”阿旺說,“原本在城裏念書,前幾天剛回來,要轉到我們學校。”
“城裏那麼好,他為什麼回來?”
“聽說犯事被開除了。”
“哦。”
羅銘懷回過神,轉身看見阿旺提著一整箱可樂,立刻把外套脫下來蓋上去,嗔怪道:“都沒開封,你不怕被人抓到。”
“怕什麼,我不拿他們也喝不完。”
兩人騎上單車離去,在野地的岔道停下來,把從喪事上揩來的飲料進行分贓,兩只書包被塞得鼓鼓囊囊,羅銘懷的書包更小,拉鏈合不上,於是索性拿出來當場喝掉一瓶。目送阿旺離去後,他拐向通往家裏的那條土路,綁在後座的書包沉甸甸的,他花費比平日多出數倍的力氣蹬踏板,大汗淋漓地向前騎行,不久後迎來一個斜插雲霄的長坡,站起來更猛力地蹬,雙腿很快被酸意腐蝕,他耗光了力氣,停下來坐在路邊休息。
稻田裏傳來手扶拖拉機的聲浪,他抬頭望著座位上緩緩平移的黝黑老頭,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從書包的夾層裏抽出一本發黃的硬殼筆記本,翻開第一頁,上面寫著:
焚天邪皇 饒源松
鬼面帝 唐家晉
玄眼妖師 趙倪
煉獄客 魯鵬
噬魂蛇姬 龔瑤
夜淚巫妃 塗書彩
裂影毒童 鄭暉
羅銘懷沉思良久,目光釘死在紙面上,表情十分嚴肅,像是要攫取什麼一般,隨後在底部僅剩的一處空位寫上“李廣信”三個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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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定在週三的文言文抽查終於到來,班主任熊揚抱著散亂的講義走進教室。回憶起來,鎮書記李鼎的葬禮已經是半個月前的舊事了,饒源松雖然沒有親眼見到那豪華的陣仗,但據說連縣裏的科長都遠道而來親筆題寫悼詞。這一切本與他,以及整個學校的學生都無關,可偏偏來了個書記的親孫子,才入學兩星期,竟在昨天放學鈴響起後,不顧正在拖課的數學老師,輕描淡寫地說了句“下課”,便拿起書包徑直走出教室。饒源松隱約察覺些許不詳,他至今沒有聽聞李廣信遭受批評或懲罰的消息,他知道自己的威嚴被侵犯了,對方的家庭背景卻讓他束手無策。
第一篇文章是《記承天寺夜遊》。熊揚敏銳的目光遠遠刺來,他總能一眼識破心不在焉卻假裝認真的學生,饒源松知道自己被選中了,在示意之下站起,反蓋課本,不動聲色地踢了下坐在前排的趙倪的凳子,趙倪利索地把課本攤開放在腿邊,饒源松得以磕磕絆絆地背完全文。
“算你走運。”熊揚對眼前的小把戲一清二楚,但不想多管。
教室裏泛起小片笑聲,饒源松的臉刹那間沉下來,換做以前根本沒人敢笑他。
接下來的抽查是銜接背誦,熊揚的視線掃向靠窗位置,羅銘懷心頭驟然緊縮。老師走近他,扣在皮帶上的鑰匙串叮叮噹當從他眼前晃過去,教鞭揮下,敲在了他身旁的阿旺肩上。
“廖旺,發什麼呆?至於夏水襄陵,沿溯阻絕,接。”
阿旺站起來,慌張地說:“春冬之時,則素湍綠潭,回清倒影,絕巘多生怪柏……”
“春你個頭!抄十遍!”
眾學生笑起來,阿旺不甘心,糾正道:“或王命急宣,有時朝發白帝……”
“不要背了,十遍就是十遍。”
熊揚走向後排,羅銘懷松了口氣,卻又替同桌的遭遇感到惋惜——數學成績名列前茅、備受數學老師喜愛的他,語文不及格卻是常有的事。一副半壞的圓框眼鏡,毛球遍佈的灰黑色舊襯衫,這就是阿旺,在羅銘懷心裏他是名副其實的理科天才,甚至差點參加縣級化學競賽,羅銘懷總是當著他的面發出這樣無意義的感慨:
“把你的數理化分數給我吧!”
阿旺也總是這樣回答:“那先把你的語文分數給我。”
他們的友誼就是無意義的互誇,不過誰也不反感。而左前側的方煒,他正小鳥啄米似地打瞌睡,難怪剛才沒偷偷攤開課本讓阿旺看。得叫他請客吃辣條才行,羅銘懷竊喜地想道。
“李廣信,你來試試吧。”熊揚說,聲音忽地溫柔起來。
李廣信再次展現了他的輕蔑,非但不站起來,反而靠著後桌,漫不經心地說:“不會。”
“不會?”
“沒背。”
“我還沒說叫你背什麼呢。”
饒源松仔細觀察四周,沒有人笑。
熊揚說:“那就考你一首簡單的古詩吧。”
這時坐在第一排的班長許哲似乎有些幸災樂禍,他打一開始就不喜歡這個吊兒郎當的校園混混,趕忙提議道:“《錢塘湖春行》怎樣?”
“不會。”李廣信說。
“那就《春望》。”
“行了。”熊揚勸阻道,“課後記得背,不然期中考怎麼辦?”
“知道了。”李廣信說。
一節課很快過去了。方煒終於有機會趴下小憩一會兒,縱使膀胱有一點尿意,也姑且憋到放學吧,畢竟只有一節英語課了。熊揚的音色之低沉,簡直是一臺會走路的催眠機器,這是全班公認的稱號。
耳廓的嘈雜越來越淡,越來越小,入睡時刻,他聽到這樣一句話:
“操你媽的,你是什麼情況?”
方煒睜開眼,轉頭看去,李廣信站在許哲桌前,俯身用肘撐著桌面,食指和大拇指輕捏對方的衣領,鼻子離他的臉只有幾釐米。
“你幹什麼?”許哲的表情凝住了。
李廣信兩手抓住他,將他從桌上拽出來,桌腳與地面擦出隆隆響聲,文具散落一地。李廣信狠狠地把他往牆上撞,許哲的脊骨遭受巨大衝擊,身為一個出生在父母均為教師的高素質家庭、從未與人搏鬥的瘦弱少年,這樣的力道對他來講,毫不亞於從二樓摔下,背面朝地。
“你上個垃圾課真的很多嘴。”李廣信放開他,若無其事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許哲喘著粗氣,久久緩不過來。
與慌亂的其他人相反,饒源松冷靜地觀望這場景,終於從這一刻起,他知道自己不是李廣信的對手。班級裏黑白兩道的界線被李廣信踢破了,原本從不與饒源松這類人產生交集的“好學生”們居然也有如此灰頭土臉的時候,亦是從這一刻起,他們再也無法獨立與校園江湖之外,安心地專注於學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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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煒把鐵飯盒裏的米淘洗了三遍,仍有細小的雜質從底部浮上來,他的牙因為這些像沙礫一樣的小東西出過不少血,家裏人應對它們的方法只是讓他吃飯慢一點。他也曾吃過好米,是在城裏打工的表姐寄回來的,細長而晶瑩,煮熟了香氣撲鼻,表姐說城裏還有數不盡的好東西,並以此勉勵他好好讀書,考進大城市的大學。他盯著渾白的米水,腦子裏跳躍性地閃過在電視上見過的城裏人模樣,再瞧瞧自己這雙又髒又糙的手,生著暗鏽的水龍頭和結滿黃垢的水池,那真的可能在短短幾年內實現嗎?
方煒走到鍋爐房邊上的蒸飯櫃前,裏面的構造像個立式停車場,飯盒密密麻麻地緊挨著,他將手伸到深處撥開它們,給自己的飯盒騰出放置的空間。他可不想像上次一樣滿心歡喜地打開蓋子,卻發現米飯裏嵌著一泡雞屎,或者所有米都被倒空了,放在前排的飯盒常常難逃被惡作劇的命運,大家都清楚始作俑者不是魯鵬就是從隔壁小學溜過來的鄭暉,儘管後者比他們小兩歲,卻能夠仗著魯鵬堂弟的身份為所欲為。食堂開水桶裏的濃痰和死蟬亦是他們的傑作,大家寧願把嘴湊到水龍頭上喝自來水解渴,也絕不會多看學校供應的開水一眼。
“你媽了個逼。”
方煒身後傳來趙倪的聲音,他立刻意識到自己做錯事,趕忙把飯盒拿出來,趙倪白了他一眼,將手裏的飯盒放進空位上,方煒看見飯盒上刻著饒源松的名字。
“松哥叫你幫他辦事。”趙倪說。
“什麼事啊?”
“你不是跟班長關係很好嘛,問一下他,打聽一下他爸怎麼說。”
“他爸?”
許哲的父親在初一教語文,按理說他不會容忍兒子在自己任職的學校被欺負,可欺負他的人是書記的孫子,整件事變得十分令人玩味,趙倪的意思很明顯。
“就那個新來的,他爺爺不是那誰嘛,你問一下他有沒有被怎樣。”趙倪說。
在其他同學眼裏,方煒的身份永遠是遊走在好學生與壞學生之間的中間派,既喜歡跑網吧鬼混,又總是觍著臉向成績好的同學請教題目。所謂的關係好是表面現象,方煒並不招許哲待見,他只是看不慣許哲的假正直,天天頂著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表情,便常常講黃色笑話逗他玩。有一次早自習晨勃尚未消退,他放了個橡皮在褲襠上,然後叫許哲來看,當許哲把注意力放在橡皮上時,他的陰莖用力一頂,橡皮掉在地上,再抬頭看時,許哲早已羞紅了臉,惱火地說了句:
“有病吧!”
這樣的玩笑在方煒眼裏稀鬆平常,但於許哲來講卻是大忌。裝什麼高等人呢,難道你雞巴沒硬過嗎,方煒想道。
回到宿舍後,沒有人在午休,許哲的遭遇讓大家都失去了困意,唯獨角落床位的羅銘懷正趴著寫些什麼,方煒知道他的小說又更新了,一個箭步跳到梯子上,把他嚇了一大跳。
“我看看,是上午班長的事嗎?”
“你媽的,你下次能不能別這麼突然!”羅銘懷罵道,“還沒寫完呢。”
“我看看唄。”方煒壓低聲音,“拿枕頭擋著。”
羅銘懷無奈地把筆記本遞過去,方煒撲哧一聲笑出來:“我操,狂隱魔尊李廣信。”
“噓!小聲點!”
“為什麼叫這個?”
“關你屁事。”
方煒爬上床,把筆記本藏在立起來的枕頭後面,認真地看起來。
龍虎堂上,卻是三更時分,凜冬斧王正襟危坐,但見堂下一披甲者信步而來,腰間掛了玄紫天球,只道:淩睛俊眉威風氣,無量魔尊踏雲來。左衛神機法將曰:“好生倡狂,擅闖尊堂,爾等凡夫速速認罪,否則斧王動怒,踩你如踩小蟻。”斧王暗想:此人打邪冥地所來,身上魔氣卻教我吃驚,妄然殺他,龍虎堂恐血流漂杵,損失慘重;不殺他又折我威嚴,到頭來落個名裂,不值當。便耳語法將道:探探此人。法將大笑:斧王多慮,堂下凡夫不及我十分之一功力。遂從袋眾摸出飛刀,如火鳳凰般三五飛出,竟教披甲者使魔氣輕易拍碎。
法將驚呼:“何人!”披甲者一招巨手擊心,法將遭強力推至石壁,動彈不得,披甲者道:“留你賤命記我大名,邪冥地狂隱魔尊是也。”斧王心內自慌,尋思道:此人功力在焚天邪皇之上,縱使略低於我,鬥起來必兩敗俱傷,萬萬不可小覷。斧王舒容轉笑:“我喜交武功高強之人,法將退下養傷,龍虎堂有好酒相待。”
方煒正要誇出口,門外忽然傳來厲聲呵斥,他知道查房的來了,急忙跳下床,往自己的床位奔去,可為時已晚,唐家晉一行人推門進來,每人左手臂都戴著印著“紀律督導”的黃色袖章。唐家晉揪住方煒的頭髮,使勁將他拽到門口,因為留過級,近一米九的身高讓他足以在學校裏用鼻孔看所有人。方煒因為疼痛而彎下腰,整張臉貼在唐家晉的大腿上。
“痛……晉哥……痛……”
“記下。”唐家晉朝身後的魯鵬說道,“午休時間沒在床上扣一分,午休時間沒脫鞋扣一分,講話扣一分。”
把方煒推搡到宿舍外面後,唐家晉又來到羅銘懷床前,他的腦袋遠高出床沿。
“我剛在窗外看到了,你們在講話,你抱著枕頭做什麼?”
“我……我在……”
“午休時間玩枕頭扣一分,滾下來。”
方才聚在一起聊天的其他舍員也被拉出去,整個寢室瞬間空蕩蕩,唐家晉讓眾人站成一排,喝令做五十個俯臥撐,每天的懲罰手段都會因為他的心情而變化,似乎他上午經歷了什麼壞事,羅銘懷心裏推測道。
魯鵬被差遣去隔壁宿舍檢查,唐家晉和他的跟班站在一旁數數,羅銘懷做到第十五個時就撐不住了,兩手發酸,累趴在地上,唐家晉走過來踢了踢他的腰,讓他重新開始做,此時一旁的方煒說:
“剩下的我替他做吧。”
“閉你媽的嘴。”其中一個跟班罵道。
很快隔壁宿舍也被拉出來不少人,為首的便是趙倪,魯鵬手裏捧著一堆散亂的撲克牌,看來懲罰的原因十分明顯了。在大家都趴下做俯臥撐時,唯獨趙倪站著,滿眼不屑地打量魯鵬,魯鵬把撲克整理好後塞進盒子,見趙倪原地不動,滿面猙獰地勒令他趴下。
“你算什麼東西,還管起打牌了?”趙倪怒道。
魯鵬抬手在他臉上扇了一個響亮的巴掌,趙倪青筋暴起,剛準備還手,轉頭瞟見人高馬大的唐家晉正冷眼看著自己,霎時間萎蔫下來,低聲吐出一句“你等著”,便老老實實跟眾人一同做俯臥撐。
“操你媽個逼的,還以為你是硬漢哦。”魯鵬譏笑道,抱起雙手靠在牆上,“你做七十個。”
羅銘懷終於強忍著做完了最後一次撐起,他耗光了渾身力氣,像坨死豬肉一樣趴在地上,口鼻喘著粗氣。他的腦子裏反復重映著剛剛那一幕衝突,預感到接下來會迎來一段很不太平的時光,至少在未來幾天內,學校裏必將掀起一場史無前例的腥風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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