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講起俺是怎麼出入鬼門關的,俺可沒一點興致,俺坐了兩次牢,老天爺把俺弄進去又弄出來,仿佛在戲耍俺,仿佛俺只是他酒足飯飽後提供樂趣的小蛐蛐,李鼎把俺關進去,不曉得給俺按個什麼罪,上有漏劃地主,下有偷聽敵臺分子,俺為破鞋撐腰到底算個什麼,他們商量了很久都沒個結果。俺聽說阿梅被送回仙女閣關著了,因為柴房不夠用,現在的文茈巷就是個專門關押妓女的大牢,她臉上的疤痕也是那群流氓喝醉後割出來的,大家都罵是現世報,其實心底也暗恨他們毀了一個大美人,不過這是批鬥的結果,流氓們是這麼說的——
“她不願寫交代材料,這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什麼是交代材料?當紅衛兵們往俺手裡塞一摞厚厚的糙紙時,俺也稀裡糊塗,俺不認字,和俺關在一起的夥計們也大多不認字,有人畫了個烏龜王八蛋上去,眼睛被打腫一隻,沒人再敢塗寫,後來李鼎來了,說你們寫個名字,我來替你們認罪,他如此讚賞自己:我他媽真是活菩薩,我還是心善,看多年鄉情份上還是收了收手,隔壁鎮有個地主世家,我把他們小兒子倒吊幾天幾夜,在外頭忙活忘了這回事,再去看時已經發臭了。
李鼎對外地人果真不手軟,他的心比羅生觀黑十萬八千倍,假使羅生觀的流膿生蛆,那麼他的已經臭爛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也許裡面藏著一隻死老鼠。俺們整日被關在柴房裡,李鼎總是在傍晚時候出沒,他帶著酒氣來,帶著酒氣去,過幾天抓了個外地人來殺雞儆猴,說是從日本留學回來的反動學術權威,上頭把這人交給他鬥,他自然不能讓毛主席失望,於是叫俺們悉數出來觀看學習——當然手腳是被束縛住的——他模仿古代縣令審犯人的姿勢,把酒壺當驚堂木狠狠拍在桌上,醉醺醺地說:
“徐東迎,你前年五月去了哪裡?現在立刻全盤托出。”
這個戴著破裂眼鏡、上身赤裸、唇幹齒裂的青年跪在地上的唯唯諾諾地說:“大阪。”
俺們聽不懂“大板”是什麼地方,這是哪張床或是哪張桌的板?俺唯一曉得的只是他的嘴傷,一看就是李鼎幹的,他打人必打牙,牙不掉不甘休,血滋滋地噴出了才叫過癮。
李鼎說:“去那裡幹什麼?”
“學習。”
“學了什麼?”
“電化,就是電氣化學。”
“操你媽的,我有叫你解釋?你個日本人養的狗玩意,聽說你有個老婆,是日本人麼?”
“她……她不是……她是上海人……”
“你們在上海過得好好的,回來做什麼?定是要把你的老爹老娘接出去逃避罪責!蒼天有眼,沒讓你跑成,顛來倒去落到我手裡。”李鼎得意地笑道,“不過這麼一說,他們就是海外關係分子了。”
“我……我認罪。”
“你不該認罪,你是個男人就該抵罪。”李鼎正值興頭,又從拿起酒壺暴飲,隨後粗魯地擦去從嘴角流到脖子的酒,“你這個上海老婆是個能生的女人,你們才完婚不久就有兩個大胖小子,真他媽的羨煞旁人……你呢?你抵掉他們的罪,我給他們寫證明,他們就可以安心下鄉了。”
“我認罪!我抵罪!”
“徐東迎……東迎……東瀛國……你是個天生的走狗。”李鼎說出口時竟還有那麼些讚賞的意味。
俺們要恭迎,所以必須哈哈大笑,接著李鼎叫人拿一把生銹的鐮刀過來,仍在那青年面前:“都說日本人有道義,喜歡捅自己肚子,叫什麼插腹,是叫插腹吧?”
青年的嘴唇顫抖著,兩手牢牢撐著泥地,像沒有魂靈的假人。
“我在問你話,是叫插腹麼?還是叫別的什麼?徐東迎!”
青年擠弄喉結,吭吭嗚咽著,顫抖不再止于嘴唇,連瘦尖的腦袋都不受控制地震動。
“徐東迎!我最後問你一遍——”
“切腹,是切腹……”徐東迎說。
“是怎麼切的?我聽說還要有個人在一旁砍你頭吧?你受日本人恩惠,就該盡一盡忠,按日本人的死法抵罪,我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你心裡還沒個幾斤幾兩,那真是白瞎我一番好意。”
李鼎呼來樓上的張廣義,秦禿子和高小龍等人倚在窗臺上饒有趣味地看著,張廣義緊握著一把高及大腿的柴刀走過來,它同介錯用的武士刀一樣是長條形的,無非更寬更鈍,刀面掛著稀疏的茅草。
“我錯了,我認罪,我錯了,我認罪……”
徐東迎麻木地磕著頭,隨著張廣義越來越靠近,他的聲音也越來越失控,最終演變成呐喊——
“我認罪!我認罪!我認罪!”
李鼎好聲好氣地勸解道:“你怎麼油鹽不進呢?這個罪不是你認就完事了,你腦子裡裝了那麼多日本話,那麼多日本知識,你只認不抵也難逃一死。你爹媽和你老婆,還有那倆小畜生也會被抓過來……”
李鼎忍不住打了個酒嗝,轉頭問門口的紅衛兵:“你們送他過來的時候有跟他講曹永剛的事嗎?”
話音剛落,徐東迎尖叫一聲,抓起鐮刀,以刀尖抵住自己的肚皮,口中斷斷續續地呻吟,卻不見流血出來,李鼎看出他在假刺,知道他想拖延時間,於是讓窗臺上的流氓們一起助威:
“刺進去!刺進去!”
徐東迎的呻吟驟然變得雄渾,站得近的都看到他咬牙切齒地瞪著眼,刀尖終於入了皮肉,鮮血乍現,李鼎咕咚咕咚將酒一飲而盡,面頰發紅,像大猩猩一樣忽而手舞足蹈,涎液橫流,忽而又嫌刺得不夠深,氣急敗壞地唾駡。俺們惶惶注視著,大氣不敢出,只見徐東迎把鐮刀往內彎所向的一側拉過去,血像戲院垂降的落幕一樣整齊地往下流淌,他的雙手與恐懼鬥爭,割出一道輝煌的血口,鼓漲的大腸像一條並不靈活的舌頭,爭先恐後地突出肚皮,嘰溜一聲攤在地上。
張廣義被眼前之景勾起激昂情緒,大喝一聲朝他的脖子砍下去,刀毫不意外地卡在肉裡,和此前的曹永剛一樣,俺們沒有誰期望能一刀乾淨俐落地斬下頭顱,十三鎮自古是和平無亂的寶地,沒有那樣的利器,這裡的刀具從來不適合殺人,如今血流成河,遍地陳屍,想必地下的神明已慍怒很久了!俺看著張廣義一遍遍砍著徐東迎的脖子,聽著灌滿血的氣管發出的梭梭虛音,俺戰戰兢兢地默念著:潛伏千年的地公,長眠不醒的山神,你們趕緊睜眼,瞧一瞧這涼颼颼的悲景,如果這都不能激起你們的慈悲心,那凡世便無藥可醫了,神位前堆積的貢品還不夠你們出手相救麼?還是說你們根本是妄神、庸神、惡神呢?縱然如此,他們砸破你們的瓷像,燒毀你們的廟宇,你們仍然不在意冒犯,仍然冷眼旁觀麼?
徐東迎斷了氣,流氓們離去了,李鼎借酒呼呼大睡,七八個紅衛兵守在門口,俺們一直留到深夜。
後半夜,外面傳來卡車轟鳴聲,原本困倦不已的俺們瞬間害怕起來,車上下來十多個人,據說是城裡的鬥爭模範來了——打倒劉少奇的時候他在場哩——要和李鼎交流經驗,李鼎被叫醒,迷迷糊糊地跟他們挨個握手:
“同志!很榮幸見到你!”
“毛主席萬歲!同志!”
接著那位濃眉圓臉的、年僅十九歲的鬥爭模範走過來,把李鼎嚇得一激靈,連連點頭哈腰。
鬥爭模範說:“這裡有漏網的反革命?”
“沒有沒有,全被我拿下了!”
鬥爭模範走進房間裡巡視俺們,緊接著看見地上鮮血淋漓的無頭屍體,捂住口鼻,厭惡地說道:“就這麼放著?”
“我馬上讓人清理掉!馬上!”
“好。”鬥爭模範滿意地點點頭,指著俺們說,“這些都是能改造的?”
“能,我絕對把他們改造好!”
“不必了,城裡又下來一批黑五類,沒地方關了,你把這裡騰出來。”
他說騰出來的意思就是把俺們放了,於是紅衛兵們連夜給俺們挨個鬆綁,將俺們趕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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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重獲自由,又饑又渴,沒心思想別的,一路奔向張興勤家,可開門看見的卻只有張勝雲,家中桌翻櫃倒,灶裡已經沒了鍋,一問張勝雲,他樂呵呵地,腦袋搖得比撥浪鼓還勤快,鄰居告訴俺,張興勤被查出和國民黨殘餘有聯繫,已經被十來號人帶走了,說是要用新辦法對付他。
他一個老實幹活的工人,怎麼會和國民黨有關係?
鄰居說,你不要怕,我也叫勝雲別怕,他們就是想找個藉口抄家,順點值錢的東西,走流程鬥他幾天就會放回來的。
我說你怎麼知道。
他說,奶奶的,我先前就被抓過,說我家鬥爭不積極,抓去扇了兩個巴掌就回來了。
我半信半疑地回到屋裡,看見張勝雲手裡把玩著阿梅的蛇釵,紅衛兵來搬東西時,張興勤叫他把它藏在口袋裡,這才得以保留下來。俺拿過蛇釵,囑咐張勝雲說不要亂跑,俺要去把你的阿梅姐帶回來,他突然嗷嗷哭了起來:我不要阿梅姐,我想我爹回來!好你個忘本的白眼狼,竟然連自己的“娘”都忘了,這會兒俺魔怔了,拋去了阿梅不是他親媽,亦不是俺老婆的事實,俺受昨天切腹的那個青年影響,虎軀一震,他給俺帶來了巨大震撼,讓俺血管燒得火熱,不自覺想做件大事,俺對張勝雲說:你沒爹娘,你爹是個畜生,早早把你扔掉不管了!都怨你!你叫俺和阿梅成婚,叫俺們拜堂給你看,才會有今天這局面!
他竟說:你們不是我爹娘!
俺氣昏腦袋,扇他耳光,悻悻道:你個沒良心的兔崽子害慘俺了!
張勝雲哭著爬到床上,想鑽進被子裡,可他忘卻了被子早已被大隊搶去了,只能把頭埋起來抽噎。瞧,俺是一個又慫又蠢的壞蛋,俺原本不是這樣的,俺想做一個剛正不阿的人,但自打出生就被這下賤的世道剔了骨,俺是草包,是膽小鬼!俺只敢對乳臭未乾的孩子動粗!
俺奪門而出,悲憤時俺爆發出驚人的體力,竟又一路來到文茈巷,這時巷子裡已然無人看守,他們都去參加鬥爭模範的歡迎會了,俺終於親自走進這個巷子,它的淫氣早已被血腥味掩去,當下聞不見,以後也不復返,誰能想到曾經迴響著浪叫的花柳巷子如今變成了鬼巷,沖天的寒氣朝俺襲來,它是巷子,它只是巷子,和其它巷子一樣是由青石磚砌起來的,俺顫顫巍巍來到終點——仙女閣,俺可以肯定地說,自從這時開始,俺就是一個老人了,今後的日子裡俺再也克服顫抖的雙腿走路。
俺呆呆望著身前的木樓梯,此時旁邊的一扇窗戶開了,一個虛弱的女子探出腦袋,俺隱約看見她的手臂連著一條鐵鍊。
她說:“你是那個心癡的傻漢子,我們都這麼叫你。”
“阿梅在上面麼?”
“她挺不了多久了,這裡沒有人管我們的死活。”
俺看了她一眼,點點頭,往樓上慢吞吞地走。
她又說:“第一次來吧?我們有好酒好茶伺候,玩夠了再走,過夜也無妨。”
她絮絮叨叨,像念什麼經文似的,大抵瘋了。俺確是第一次來,當那扇神秘奇異的紫檀木門完全展露在俺眼前的時候,俺感到它不開口便說服了俺,說通了俺:俺和阿梅沒有任何關係。
木門又大又寬,比俺高兩個頭,俺見那平庸的門面上沾著陳血,鎖眼插著鑰匙,那鑰匙的造型十分古老,笨重且簡單,它的表面雕刻著半隻仙鶴,完全插入時和鎖上的另一半仙鶴完美銜接。俺轉動它開了鎖,並把它放進自己的口袋裡,推開門後俺看見阿梅被鐵鍊拴在床沿,她披頭散髮地蹲在地上。
這就是仙女閣的全貌:骯髒,濕臭,血跡斑斑的被褥,破裂的化妝鏡。
阿梅抬頭,她臉上又增添了幾道傷口,她的手臂生滿紅瘡。梅毒是妓女再熟悉不過的東西,就像燙傷之于廚師,割傷之于木匠,俺上前攙扶她,被她一把推開,摔倒在地。
“我和你沒關係。”她說。
俺知道,等秦禿子他們回來繼續折磨她,她必然難逃一死,空氣中有一個看不見的力量捏住俺的手,要俺堅定殺心,縱然俺沒有憎恨,沒有責怪,俺卻控制不住想起兒時聽過的一些悲壯的殉情故事,俺自己也不清楚俺嘰裡咕嚕說著什麼,只是怔怔地走上去,拿出蛇釵,朝她的頸部紮下去,她垂著腦袋,仿佛並不知道俺在紮她,血流到她的乳房上染紅了衣裳。
俺鬆開釵子,打開窗戶跳下去,最初腦袋朝下,以為必死無疑,不料中途刮蹭到牆壁,大腿著地,疼痛入骨。俺“哎喲哎喲”地走出黑暗的巷子,老天不讓俺殉情,俺不配殉情,它要罰俺度過悲苦的餘生,俺從那時就知道了。俺頂著茫茫無盡的夜色,一瘸一拐地出了十三鎮,背上像壓著一座高聳入雲的大山,很久以後,俺終於走不動了,軟綿綿地躺在在孤寂的原野上。
俺耳邊兀然響起寂寞的回音,是俺兒時聽過的古曲,俺還在繈褓裡的時候俺娘就常常唱給俺,曲調悠長,詞曰:
鶯囀長歌春色好,聞道前方有佳人。.
眉柳默草靜蕭蕭,我心騰波似江河。
愈近即問姓名處,只言春日不言秋。
玉手蔥指掩面笑,朱唇乳齒傾長洲。
我與佳人定佳期,何年那月徒成謎。
偶有雙目成驚色,含情脈脈總相怡。
伊人戲將回首處,噴芳沁鼻馨滿堂。
鎖眉佯怒不予睬,垂發紅暈淒怨長。
夏日蔭下話成歡,驕陽貫地臥蟬興。
紅顏斜頸欲入眠,靜觀所愛未敢驚。
粉面含笑迷離眼,輕聲柔語似清鈴。
夢中停憩何幾時?我願二人足長久。
三兩烏髮飄搖下,折腰偷拈不發聲。
長絲落地為隘路,我沿此路尋佳人。
有聞臨會嫁他夫,怖懼存恥夜輾轉。
俯搴茉莉搗作茶,遺爾不顧犬吠噪。
終至良辰大吉日,嫵媚妙脂薄羅衫。
盈步遠走尋夫去,隱隱細影落霞丹。
紅房暗燭喜臨門,小帳錦繡牡丹紋。
秋瑟落木踏渾紅,長恨我非帳中人。
冷寂淩風舉首時,崇山血色對天排。
望美人兮天一方,濃哀滾滾奔目來。
同夫挽臂笑遊街,金鈿銀簪玉搔頭。
空嘯高崖猶萬仞,腸斷淚傾綻成愁。
國破君臣尚知榮,佳人長辭存美顏。
笑怨天帝尤不公,此情未曾徹斷絕。
我倚刑架見淩遲,刀刀入骨顯肉棱。
寒天雪地風回哮,殘息踞坐曝傷痕。
淺灘落髮盤桓時,二人往昔相嬉處。
采我白髮伴烏絲,伊人從此不相顧。
行歌有詞你我知,冰簷冷淚須輕吟。
漫夜無聲苦作思,不知血淚盡相凝。
忽憶舊時耳邊語,但若人生如初見。
來年芳草綠如茵,只是故人不同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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