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縣的舊縣長在三年前的新年將至之際突然駕鶴西去,前往地府過春節,渾身赤裸的他被卡在了情人身上,等他的老婆喊人來抬他出去時,屍體已赫然僵硬。那時新縣長的選舉迫在眉睫,一個姓曹的船廠廠主莫名其妙坐上了這把交椅,十三鎮的大多百姓對此漠不關心,在河上撐船的福燕伯伯被舊縣長叫人奪去過田地,他常在船上漂著來漂著走,逢人便說就是讓一條狗來當縣長也不關他的事,該貪的還是貪。恰巧是整整三年後,又一個新年將至之際,一個爆炸性的消息在十三鎮傳開,說是曹縣長要開發十三鎮,讓這裡變成一個對外貿易口,這件事激發起過慣了苦日子的百姓們對好日子的美妙念想。
俺們的隊長李鼎說:“羅生觀和曹縣長是戰友,過命的交情,以前在壕溝裡睡過覺,過幾天曹縣長會親自來咱這考察,這定是羅生觀的主意。你們想想,既然這裡會變成全市的貿易中心,羅生觀必然事先在縣長的操作下大搞壟斷,等掌控了碼頭的所有資源必然大撈一筆,這樣苦了不少商人,可關咱們啥事,最先享福的就是咱們。雖然俺平日裡老罵羅生觀王八蛋,但這回他可是咱的大恩人,廠裡全會被翻新一遍,食堂裡沒有乾癟寡淡的白菜豆角,換成啥呢——咱不去盼望太好的,什麼滿漢全席,那不可能,但紅燒肘子、青椒牛肉和白斬雞少不了,那時咱們怎麼有空再吃飯的時候閒聊?全忙著啃肉哩!”
俺們在一旁聽完沒有不流口水的,大家都癡癡望著紙漿槽,仿佛裡面真盛著一堆油亮通紅的豬蹄,仿佛自己嘴裡真在咬著牽連著細絲的肉塊。李鼎的話傳遍造紙廠,大家都巴望著縣長快點到來。
後來更詭異的傳言出現了,十三鎮的百姓們不知在哪聽來的——曹縣長會修一條鐵路進來,在北巷附件建造一個車站,再後來,傳言扯到了沒邊:十三鎮要被開發成第二個上海。人們對此深信不疑,但並沒有因此產生惰性,反而更加賣力地工作,因為以後就沒有苦可以受了。
張興勤白日大部分時間都在造紙廠裡度過,他讓張勝雲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家裡。起初張勝雲是自由的,他可以離開房屋到處玩耍,但有一次他跑到河邊,他知道河流必然通往大海,於是沿著它走,盼著自己能走到寬闊的海灘上,游泳去美國打倒帝國主義,他激動地走著,等天完全黑了的時候才知道自己迷路了,張興勤找了兩天才把他找回來。
從此張勝雲被自己的伯伯限定了娛樂範圍,只能在周圍的的巷群裡走走,萬萬不能去河邊,他很聽話地照著做,需要他服從命令,張興勤只要對他下達命令即可,而無需解釋什麼。張勝雲整日在巷子裡閒逛,來往的大人只當他笑料,忙裡偷閒逗他玩,可孩子們卻盯上了他,在他們眼裡,遇見傻子不捉弄就等於自己是傻子,於是叫他拔別人菜地裡的蘿蔔,叫他闖進茅廁看女孩子尿尿,有一次在河岸邊玩耍時,成群的鴨子喚起了許久以前的記憶,父親教過他不少詩,當時怎麼也學不會,現如今竟在他的潛意識裡重見天日。
腦海深處的海溝中的詩句噴發出來,他一屁股坐在尚殘留著雨水的石磚地上,搖頭晃腦念叨道:“竹外桃花三兩枝條,春江水暖鴨先知……”
一個虎背熊腰的大孩子走過來問:“啥東西?”
“飛流直下三千尺,三千尺……三千尺……”
另一個孩子說:“他在背詩。”
“疑似銀河……只緣身在此山中……”
“閉嘴,你這癲子,笑我們沒念過學堂麼?”
“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
“你念過書又怎樣,給我閉嘴!”大孩子憤怒地拎起他。
張勝雲仍不停地念叨,語速愈來愈快,幾乎將一連串的話語拉成一條直線,美麗的詩句在河畔回蕩著,掠過濕漉漉的野蠻,掠過燕語鶯啼的碧空,孩子王惱羞成怒,用拳頭回報這些詩,他叫來自己的跟班們全力毆打張勝雲。
張勝雲回到家後給張興勤展示自己面目全非的臉蛋,而張興勤找到那幾個孩子的父母,索要了一筆少得可憐的賠償費,當天晚上買了幾個鴨蛋回去給侄子吃。從此以後,張勝雲的活動範圍便只限於狹小的房間了,可不久後又闖出新禍,那陣子阿梅搬進了姑姑的住處,成為了南巷中的一員,主動提出幫忙照看張勝雲。張興勤毫不猶豫的同意了,他家離俺這只隔著一條集市,帶著侄子來往幾次後,很快便放心讓這孩子一個人走,於是俺每次傍晚回到樓下,都能看見一個孤寂的女人和一個自顧自玩著剪紙的傻孩子坐在夕陽下,俺湊上去站著,張勝雲被夾在俺們中間,三人的影子被拉得細長。
張勝雲酷總嚷嚷著要吃橘子,俺或阿梅總拿出幾分錢讓他買,可他又總空手而歸,我們問他錢去哪了,他說扔給橋頭的乞丐了。他真正買到橘子的次數很少,大多時候都哭著回來說:
“我又把錢給他了。”
俺們不信他忍不住行善,懷疑是那群野孩子搶走他的錢,然後讓他硬說是施捨給叫花子以防被大人發現,俺們對此感到氣憤,於是在他去買橘子時偷偷尾隨,拐過七八個街角後,俺見到一座破廟,廟門的門檻上坐著一個皺紋纏身的老瞎子,他手上拿著的不是碗,而是一個破舊的皮袋子,他說:
“過路人行行好,給我點錢吧。”
張勝雲一臉委屈地把錢丟進袋子裡,幾乎要哭出聲,仿佛是老瞎子逼他給的。
俺們三人常常手把手在大街小巷裡散步,每當碰見熟識的人,張勝雲就會說俺們是他的爹娘,阿梅總會害羞地低下頭,張勝雲可以大大方方地面對罵他沒爹媽的野孩子們了,他終於也是有爹娘的人了,他為此感到無比驕傲。可有天散步回家後,他傷心地對我們說:
“他們還是嘲笑我,他們問我爹媽有沒有拜過堂成過親,我從沒見你們那樣做過,你們拜一次堂吧。”
俺和阿梅哭笑不得,於是找來一些蒙灰的布匹,她披上紅蓋頭,俺戴上大紅花,裝模作樣地在他面前拜了又拜,結為夫妻。張勝雲笑著笑著就哭了,他想起自己未曾謀面的母親和冷血的詩人父親,想起過去承受的無數委屈,鼻涕和眼淚沒完沒了地流,怎麼也止不住。
在那以後,羅生觀為了迎接曹縣長的到訪,設立了一個高不可攀的生產指標,工人們被迫起早貪黑地幹活,除了加班工作還要練習繁冗的歡迎儀式。然而正是在這段時間裡,阿梅忽然離奇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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