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從髮廊出來後,我在工友們之中得到了一個綽號——小處男。有個離異的老男人,經常抱著無人照看的四歲兒子來做事,所以被戲稱作“帶子雄狼”;有個年輕氣盛,總搶著幹活的小夥子,他的綽號是“永動機”;還有個肥胖的光頭佬,到哪都帶著一杆割樹枝的高空鋸,大家愛叫他“魯智深”。而我的綽號是“小處男”,我在髮廊裡的軼事不知被誰傳出來,他們斷定我是第一次,因為太過緊張,所以才早早繳械,我在飯堂裡端著盤子找座位時,常有人高聲道:
“小處男,這裡坐!”
我坐過去,他們紛紛安慰道:“大家第一次都這樣,以後多練練就好啦!”
一段時間後,我對這個綽號越來越厭惡,我盼望有什麼突發事件能讓我逃離工地,不久後果然發生了,有次清理施工垃圾時,貨車司機沒留意後面,高抬的車鬥令石塊滑落,臉盆大的石塊砸中我的右小腿,在拿到一筆少得可憐的賠償後,我拄著拐從醫院回家,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星期。
那個叫“魯智深”的工友十分熱心,他會開挖機,但技術捉襟見肘,兩年前作業時不小心把活動房的屋頂給掀了,從此再也不敢進駕駛座,他告訴我,雖然我現在只是在養傷,痊癒是遲早的事,不過可以借此去領殘疾人補貼,我大吃一驚,說這不是騙人的勾當麼,他說你拄著拐誰知道啊。我心想現在正是缺錢的時候,不妨照他說的試一試,反正政府錢多到他們也花不完,我拿那一點點補助又能礙什麼事呢?於是我去了市政府,上了一段長長的階梯,他們告訴我要交整整十一份材料,在東奔西走列印出來後,他們竟又反悔,說不辦你們外地人的證明,有什麼問題去街道辦問吧。我再次艱難地拄起拐,走過漫長的階梯下去,這些公務員坐在清爽乾淨的辦公室動動筆就能掙錢,太陽還高高掛著,他們就可以騎著單車回家休息了,而老百姓卻得頂著酷暑向他們討要幾張廢紙。
我拖著疲憊身軀來到街道辦,不曾想居然在門口的傳達室看到了熟悉的身影,第一眼是淑子,第二眼才回過神,我不知道郭娟怎麼來到這裡,但我可以肯定這是她的工作。我心生惡作劇的念頭,跑到馬路對面的電話亭裡打街道辦的號碼,只見傳達室裡的電話果然響起,她撩了撩頭髮,從容地拿起聽筒——
“喂?這裡是……”
“你是郭娟嗎?我是你小姨。”
“你說什麼?”她不可置信地反問。
“你是郭娟嗎?我是你小姨。”我又重複一遍。
“你是誰啊?”她思索片刻,大概由我的聲音判斷出了答案,隨即笑出聲,“你是誰啊?”
“我是你小姨呀!”這一次我是捏著嗓子說的。
“張勝雲,你怎麼找到我的?你在哪呀?”
“你轉頭,左邊,看過來。”
我使勁招手,郭娟扭頭看過來,露出欣喜的笑容。我掛斷電話,一瘸一拐地走過去,快樂得要飛起來,這個城市再難找到熟悉的人了。
還沒等她開口,我先揶揄道:“你行啊,怎麼找到這種閑班上的?”
“我哥讓我過來的。”
“你哥不是在武漢嗎?你不是要去找他嗎?”
“他呀,有物件了,我再搬過去跟他擠一塊,那不鬧笑話?”她呵呵笑著,招呼我進去坐,把桌臺上的小風扇設置成搖頭,隨後問道:“你的腿怎麼了?”
我把緣由告訴她,她哀憐地看著我。下班之後,她把我帶到她位於街道辦附近的小公寓裡,又從單位食堂帶了點飯菜來,我餓極了,大口嚼動著,騰不出空閒與她講話。
“這房子也是單位給的。”她說,“雖然我工資比不上那些坐辦公樓裡的,但至少有地方落腳,每月還能剩點錢,你要是遇到什麼困難就跟我說,我能幫的儘量幫。”
我咽下最後一口食物,擦淨了嘴,擺擺手說:“沒事,我一個大男人,這怎麼好意思?我付你飯錢吧,兩毛夠不夠?”
“真是見外!我們以前多熟絡,你都忘記了?”
“這不行,我不能欠你的。”
“那以後給吧,以後。”她收走飯盒,丟到洗碗池裡,“你現在腿傷還沒好,也幹不了活,等好了去掙錢,掙到了再還我吧。”
我起身告辭,又忽地想起來什麼事,小心翼翼地問道:“老闆有跟你講什麼嗎?關於我的事?”
“老闆?哪個……噢,你說那個開銀店的啊,有啊。”她聳聳肩,“不過他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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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一段無比美妙,數十年後卻又不敢回憶的時光裡,我承受了郭娟許多恩惠,卻又不能給她什麼,這樣的無力感比流落街頭更加可怕,仿佛這就是我的工作——每天等她下班,然後聽她傾訴,今天哪個同事又變混蛋了,哪個同事又發生可笑的窘事了,她常常說得逗樂了自己,我也要假裝捧腹大笑。這是工作麼?這更像是小白臉。她不是有錢人家的闊太,我也不是俊朗的男子,但我感到自己仿佛被控制住了,因為她給了我太多太多,今天兩塊錢,明天五塊錢,她總說你現在還處於困難時期,等你掙大錢了再報答我吧,太怪異了,不是嗎?我同她度過了整個盛夏,心裡計算著欠她的每一分錢,鬥轉星移,暑氣漸漸消退了,有天我摁了很久的電腦,發現欠款竟多達八百元,我在工地裡掙來的錢全花在生計上,無論怎樣攢,至少要花上一年的時間才能還清,難道這一年我都要活在她的控制中麼?
我們從未互相表達過喜歡,她只是漫不經心地說過一句:
“你是我男朋友嘛。”
我莫名要扛起責任了,這好痛苦!我沒有感受過戀愛,更揣測不透戀愛的本質,我只是個演A片的,我只會做愛。當一個人先感受愛,再享受性,那麼他會很充實,但如果先經歷性,經歷很多很多的性,那他就再也感受不到愛了,我就是可憐的後者。當她來工地看望我時,工友們不約而同起哄,這時我心底總有說不出的難受,羞恥得無地自容,和她走在街上時,我也羞於牽她的手,害怕路人的眼光,我甚至羞於在公共場合跟她打電話,我要被迫說出肉麻的甜蜜話語,以至於不斷想像旁邊的陌生人聽見了會怎樣想——真噁心啊,別在這丟人現眼!哪有這樣當男朋友的?這太荒謬了,可我止不住羞恥。這全然是我的錯,我要是再向上歸咎,那就是老林!
他把我拉入歧途,我要是沒有進入他和阿濱的計畫,擔任色情片演員,也許我現在擁有大好前途,不必畏畏縮縮受助於人!
在與郭娟交往半年後,我下決心要還清欠她的錢,不論多麼難攢。我在工地裡更加奮力的幹活,晚上跟她出去約會之前,我都會在洗澡時狠命用毛巾擦拭自己的身體,肥皂消耗得比糧食都快,我害怕在工地沾上的骯髒與汗臭污染她,當我驕傲地掏出四十塊錢,說這是我還你的第一筆欠款時,她竟愛答不理地推回去:
“不用還啦。”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不用還,你比我更需要錢。”
她說出這話時,臉上毫無表情變化,我卻感到自己的尊嚴被一股無名無形的力量捏碎了,我每天起早貪黑,差點累垮了身體,這樣攢下來的四十塊錢竟在她眼裡不值一提,這些錢如果不交到她手裡,花在其它任何地方都毫無意義。
我開始嘗試用其它方法償還債務,比如請她吃飯看電影,但她似乎總是不領情。“魯智深”看出了我的難堪,他說戀愛本來就沒有絕對平等,總要有一方付出更多,不光愛情,友情和親情都是這樣,如果要追求同等付出,那還不如去從商。我明白他的道理,他卻不明白我的問題,與其說被資助,我更像是在用自尊換取錢財,我再也聽不進她的瑣碎嘮叨了,這回上司偏袒哪個討厭的同事,下回新來的會計說了什麼難聽的話,這些關我什麼事!我不想再每天強顏歡笑了,我壓根不是塊戀愛的料。
終於有一天,她提出了我最害怕的一件事,晚上散步時,我們路過一家旅館,門口有許多牽手的男女進進出出,她顫抖著、小聲地對我說:
“我們也去做吧。”
“去做什麼?”
“像他們一樣,我們今天做一次吧。”
“以後再說吧。”我凝重地說道。
我無法向她吐露實情,告訴她我其實是個性無能,我的身體與太監無異,我可以射出精液,卻無法給她帶來歡愉;我更無法對她說,我曾經是個風光無限的A片演員,因為和上百個女人性交,最後搞壞了雞巴。
往後的我變本加厲地憎恨老林,我不想見到他,於是把他的骨灰盒塞到櫃子底下,用廢紙殼和空瓶蓋住它,不當有這個東西存在。我內心依舊不甘,買來成堆的黃書,強迫自己手淫以證明自己雄風尚存,只要成功一次就行,只要成功一次,我就有信心和郭娟做愛,可那只陽物不爭氣,總是剛硬起來就軟下去,再怎麼擼動也無濟於事。深夜裡,我抱著黃書嚎啕大哭,把它們撕個粉碎,次日照常同郭娟約會,她誤以為我不願跟她上床是嫌她醜,和我大吵一架,儘管很快重歸於好,可吵架越來越頻繁,矛盾越來越激烈,最終迎來了長達一個月的冷戰。
郭娟怎麼會醜呢?她真是大錯特錯,她有一張肥嘟嘟的臉蛋,我見過她畫眼影的樣子,像個來參加舞會的貴婦,談吐卻有些幼稚,這反倒促成散發出一種獨特的魅力,她不管從氣勢上還是經濟上都死死壓住我,而我是只唯唯諾諾、毫無戰鬥力的閹雞,閹雞是配不上白天鵝的。
那個時代的情侶酷愛在電話亭裡煲電話粥,這是熱戀最典型的象徵,我進電話亭裡和郭娟聊天時心虛得像做賊,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爭吵的導火索。冷戰剛結束兩天,我們又吵架了,她搬出我所做的所有不可理喻之事,發動大規模的言語轟炸:
“你見過哪個不敢在別人面前跟自己女朋友打電話的人!你見過哪個不敢在別人面前跟自己女朋友牽手的人!我只是想讓你跟我開個房,哪怕在裡面擁抱一下也行,你到底嫌棄我什麼?你還是男人麼!”
“我對不起你,我真的對不起你……”我沒完沒了地道歉,她卻絲毫沒有饒過我的意思。
“還有清芳的事!”
“清芳?”我愕然。
“你為什麼要說是我小姨?你為什麼要開那種玩笑?你知道在銀飾店的時候,因為那件事,我受過清芳多少刁難嗎?”
“可是……那只是……”
“我從小就沒跟父母一起生活,我是我小姨養大的,你為什麼要開那種玩笑?”
“我不知道,我只是……”
她開始尖叫,開始耍潑,鬧了很久才離開,我並不知道那是最後一次見面。我們又冷戰了十多天,期間沒見過面,也沒通過任何一次電話。後來我按捺不住打電話去街道辦傳達室,接線的是個陌生的女聲,她說:
“郭娟啊?她走了。”
“去哪裡了?”
“不知道,她就是走了而已。”
“總得去個地方吧。”
“不知道,她什麼也沒說。”
“什麼也沒說?”
“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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