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濱跟我們不一樣,跟我以前認識的所有人都不一樣,不是講他多麼有個性,而是他的身家——他是個有點小錢的年輕人,有一輛橘黃色的吉普車,他的錢猶如騰空變出的,在街上看見水果攤,嘀咕著帶點芒果給同事們解解饞,於是拿來個袋子,像網魚似地撈起十多個,不管品質良莠,不管袋子裡是否摻了增重的雜物,往秤上一扔,老闆說多少就是多少,我看得目瞪口呆,老林識破我的心思,湊近我耳旁低語:
“瞧,我們跟對人了。”
阿濱是如何逃過幾年前的大清洗的?這一點我後來也從老林嘴裡知道了答案,他的父母在東南亞做生意,算半個富商,那段時間他在外國念書,國內的親戚受紅衛兵逼迫,百般引誘他們回去,他父母是明白人,知道那意味著什麼。世界之大,不公之多,此刻老林竟忘卻了他十七歲信奉的“二次分配論”,阿濱明明該被打倒,然後把他兜裡的錢平分給我們才對,那時我感到憤懣,老林拋棄了初心。
我們登上阿濱的吉普車,車廂後座堆滿了膠捲,我和老林不得不擠在副駕駛,那是我人生記憶裡第二次坐汽車,第一次是來城裡的路上。城裡到處都是方方正正的寫字樓,我們管它叫“藍玻璃”,它的外牆面由大片介於墨藍和淺藍之間的玻璃組成,像普通圓珠筆的墨色,裡面有各式各樣的商鋪與辦公室,阿濱的工作也在“藍玻璃”裡進行,因為是灰色地帶的勾當,所以沒有招牌名,做事的地方也頗為隱蔽,進入正門,穿過以賣茶葉作為幌子的店面,緊接著是廚房,再推開兩扇小門才是我們的目的地,一個昏暗的、徒有補光燈照明的小房間,看起來是用化粧室改裝而成的,一個光著身子的短髮女人正靠在攝影機鏡頭正對的沙發上塗指甲油。我癡癡望著,不自覺入了迷,老林一說話才驚醒我,讓我看見四周還站著三個工作人員。
老林說:“這印一批出來有多少?”
“一批六百本,單價五毛。”阿濱答道。
“這麼貴?”
“別人薄利多銷,我們薄利也沒幾個人買,不如狠心賣貴點。”
一旁的攝影師說:“一本五十頁呢。”
五十頁是怎樣的概念?十頁奶子十頁逼,剩下三十頁全身照,反復利用的價值可比那些單調的裸體海報高多了!每次能對著不同的照片手淫,這是多麼奢侈的一件事?老林有不同的看法,他認為色情雜誌並不能與普通的消耗品相比較,它同柴米油鹽所補給的東西不一樣,它補給的是男人的獸欲和貪婪,我們能準確估算一缸米可以吃多久是因為每頓的飯量是固定的,可當一個男人性欲大發時,你真盼望他每次只對一兩頁打飛機嗎?他巴不得每頁都納入眼底,用他迸發出淫欲的眼睛將照片上的裸女插出個洞,這樣來個三四次就沒新意了。
“一個健康的青少年,尤其是十六歲到十八歲這期間,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至少每天會手淫一次,這樣看來一本色情雜誌的壽命就沒多少了。”老林嚴肅地說,“現在許多地攤上賣的色情雜誌,雖然印刷更劣質,可一本幾分錢,擋不住手頭拮据的年輕人買。”
阿濱咬咬牙說:“三毛。”
“我看一毛都沒人要。”
“阿忠,你要知道那些地攤貨什麼來頭,隨便從美國的《花花公子》上撕兩頁複印成冊子來賣!墨都散成什麼樣了,清晰度比得上我們拍的麼?我不想大家都對著洋妞打飛機,我想創辦中國人自己的黃色雜誌,我想把中國女人健美的身軀展示在上面,讓大家盡情釋放天性!”
我看了看沙發上的短髮女人,她依舊低頭不語。阿濱的意思似乎要打破歐美在中國的色情雜誌壟斷,可這話其實十分無理,這個產業到底是非法的,大街小巷全是盜版貨,根本建不成商業體制,這算什麼壟斷?他是在東南亞長大,對國情不瞭解是很正常的現象,老林的作用就此體現出來,他沉默片刻,信心十足地問道:
“你對錄影帶瞭解多少?”
阿濱吃驚地說:“你知道那玩意的成本是拍照片的多少倍麼?”
“我們賺不到書攤商販的錢,難道還沒法暴賺錄影廳一筆錢?”
“可是……”
“你想賺回成本,只能走錄影帶這條路,現在錄影廳的色情影片同樣被大量歐美片佔領,要是能看見熟悉的面孔,聽見熟悉的語言,肯定大把顧客買帳,畢竟錄影廳的受眾可比買地攤黃書的學生有錢多了。”
阿濱冷靜下來,搖搖頭說:“我只有一台家用攝影機,我們所有人都沒有拍錄影的經驗,我不明白,就算冒一下險,又去哪裡找演員?”
老林用力把我推向阿濱,使我一個踉蹌差點載到他懷裡。除了老林自己,在場的所有人都愕然不語,我這才明白他把我帶來這裡的用意,阿濱短暫地發愣後也漸知一二,歐洲是色情片的搖籃,是溫床,它們的片子領先美國十年,美國又領先日本十年,日本又領先中國十年,我們的性觀念過於落伍,幾乎不會有人主動請纓,把自己的生殖器展現給全國人民觀賞——縱然願意,可親朋好友這一關到底過不去,當下拍色情照片的女人,要麼是早已與家鄉脫離聯繫的妓女,要麼是從農村來到大城市,又有些許姿色的妙齡少女,因為親人都身處窮鄉僻壤,所以並不擔心暴露。所以女演員到底好找,可男演員竟成死局,你敢相信麼?那個年代男人竟比女人害羞?他們無所謂平時袒胸露乳,等被要求在鏡頭前露個鳥,竟害怕得要鑽地洞裡去?其實不是這個道理,一個扛起養家重任的男子漢,終身與家庭綁在一起,如果被知道以出賣肉體賺錢,那與家破人亡根本沒區別呀!可我不一樣,老林在名義上是我的父親,也是我唯一的親人,既然他大力推薦,我又有什麼顧慮呢?我就是天選之人!
一個為演黃片而生的男人——阿濱以欣喜的眼神看我,大概腦子裡想的就是這個。
大家一拍即合,開始整理現場,而阿濱則趕回自己的住處取攝影機。眼下要同我合作的女演員叫淑子,因為沉默寡言,我對她的瞭解僅限於名字,其他三個工作人員分別是攝影師阿鈞,燈光師阿狄和剪輯師阿引,這裡沒有編劇也不需要編劇,我們的劇情就是做愛。我參演的第一部作品即將開始拍攝,我先前說過我的性愛之路收穫頗豐,在這之前我先後和十三個女人做過愛,真正插入的只有十一個,剩下足交一個,手交一個,當時我還沒二十歲,如果這樣豐富的性經驗都不能勝任色情片演員,那麼乾脆別拍了。
那十三個女人中,自然包括我先前描述的那個幫助我破雛按摩店胖小姐,此外我見識過獅子大開口卻服務不周的,一臉鬱悶像恨不得完事之後跳樓的,美若天仙又完全不在意接吻之前有沒有刷牙的,擁有一雙完美玉足卻奇臭無比的,關於最後一點我要強調,我所聞過的所有女人的腳中只有那一雙是臭的,其餘的都只散發著肥皂的清香(也許是洗過澡的緣故),而關於她們的陰道,我則從沒聞出過異味,老林說那是我運氣好,要是聞出異味,我八成也該上醫院瞧瞧了。
總之淑子是要和我性交的第十四個女人,我對性交這件事本身已不稀奇,稀奇的是我對她知道得太多了,以前那十三次性經歷中,我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也不知和我緊密結合的那位異性姓甚名誰,拔屌付錢,從此不相見,淑子居然在做愛前讓我知道她的姓名,這已經很越界了。她不是南方人,之前說的“獨立妓女”和“農家打工妹”中,她屬於後者,她很堅定地相信遠在中原地區偏僻小村莊裡的爹娘、兩個妹妹和一個嗷嗷待哺的弟弟這輩子都不會知道現在這件事,阿濱曾經問她需不需要培訓,她說起了自己小時候被鄰居騙去上床的事,大家都心情沉重,說不出話,她卻笑著說這沒什麼。她大我七歲,長相卻有些老成,不過我不介意,我跟比我大十多歲的做過,這算什麼,我記憶深刻的是她的小腿,肌肉格外發達,似乎刻意鍛煉過,她說這是小時候經常上山挑柴的結果,我想起在十三鎮的童年時光,那裡傍著水卻沒山可依,我常常撲進河裡痛快地遊,卻從沒想過在山上嬉戲是什麼感覺。
阿濱帶來攝影機後,我們開始了第一次拍攝,我脫光衣服,跪在酒紅色的皮革沙發上,燈光刺痛我的眼睛。我已經不是在按摩店時初嘗性滋味的我了,我可以在眾目睽睽之下輕易地勃起,然後進行傳統體位交合,這根本不是什麼難事,阿濱要求我壓低身子時,我感覺到淑子的口臭,她很賣力地叫著,我卻不敢直視她的眼——哪怕緊閉著,和一個知道名字的人做愛太奇怪了,我仍舊無法擺脫這種感覺。
在片場性交和正常性交不同,每次體位轉換都要停下一段時間,陰莖數次疲軟和再勃起,這對於任何男人來說都會大大提前射精時間,幸好我撐到了結束,阿濱丟給我一條毛巾,他無法掩飾臉上的喜悅:
“我們會成為傳奇!”
老林拿著幾瓶啤酒進來遞給大家,然後和阿濱乾杯痛飲,他們的腦海裡已經顯現這支作品橫跨大洋邁向全世界的模樣了,我偷偷看了眼剛穿好胸罩的淑子,她一隻手搭在膝蓋上,低垂著頭,似乎在無聲哭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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