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常是如此淒涼的日子,十三鎮的老百姓們照常延續著他們虛偽而繁忙的生活,他們死心塌地為這樣的生活服務,仿佛不是他們在過生活,而是生活在耀武揚威地過他們。撐著舊船的福燕伯伯照常在河面上嘶啞地吆喝,賣玉米的秀藜嬸又在攤子前搓著老繭橫生的糙手,賣唱的照常在廟前揮舞著大刀,張勝雲照常木訥地在窄巷裡漫無目的地繞圈轉悠,與往日唯一不同的是阿梅不在了。
不知從何時開始,俺總聽見廠裡有人在背後指著俺念叨悉索的碎語,他們壞笑地看著俺,說這個人就是阿梅的老相好,還在張興勤的傻侄子面前拜堂成親,如今這跟他拜堂的人竟和人跑了。俺心裡燒起無名業火卻又不好發作,於是跑去問李鼎,他面露難色,說曹縣長前幾天回縣裡了,羅生觀照例興師動眾搞了個送行儀式,但是——
“但是什麼?快說,快說!”俺急切地問。
“但是有人看見阿梅也上了他的車。”
“阿梅?她怎麼會……”
“你若要找個說法,那你未必會信我的話,覺得我是胡言。”
“你先說,胡不胡言俺心裡有數。”
“德九兄弟,那你聽了可別急——我聽說阿梅那女子先前有過一個丈夫,是隔壁鎮一個姓伍的鞋匠,他哥哥在曹縣長當時的船廠幹活,有一年他們夫妻去找他哥哥,恰巧被曹縣長撞見,他貪戀阿梅的姿色,惦記在心裡,你猜怎麼著?後來那姓伍的鞋匠莫名死掉了。”
“死掉?”
“說是回家路上被羊拱死的,怎麼會有這麼荒唐的事?定是那姓曹的在背後操弄。德九,你聽我一句勸,別摻和縣長的事,小心命不保。”
“這是哪的傳言?你可保真麼?”
“你忘了我有個住隔壁鎮的堂姐,自然是她告訴我的,難不成還是從橋底算命先生嘴裡打探的?如此想來,曹縣長來十三鎮並不全是因為羅生觀呀。”
俺失落地低下腦袋:“阿梅若是心甘情願那縣長走,俺也沒話說。”
“那姓曹的畜生要真只是養她做暗妾還好,他竟然……”李鼎忽然眼神躲閃,輕輕刮了自己一耳光,“哎,我不該說的,不該說的……”
俺看出李鼎就是想誘俺刨根問底,好賣弄自己消息之靈通,可俺偏偏經不住誘惑,俺滿腦子都是阿梅的身影,俺太想見她一面了。俺灰溜溜地,乞求似地說道:“李隊長,阿梅有個三長兩短該怎麼辦?你就告訴俺吧。”
“她被……被曹縣長安排住進了文茈巷。”
“什麼!”
“德九兄弟,莫激動,萬萬別做傻事,她現在倒也沒消受什麼辛苦,在仙女閣裡吃香喝辣。”
“李隊長,你這是什麼話?在文茈巷是賣,在仙女閣也是賣,這曹王八怎麼做出這樣的事?你說清楚,阿梅現在是跟他進了城,還是在仙女閣裡?”
李鼎欲言又止,俺氣憤地踹一腳牆壁:“你不說話,那就代表她在仙女閣裡了,俺無論怎樣都要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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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丟下廠裡的活,工錢也咬咬牙不要了,開始獨自“遠征”北巷。
十三鎮陸上每日來往的無非驢馬、拖拉機和自行車,汽車是鮮有的,當初曹縣長來十三鎮時把車停在鎮長的大院裡,大人欲觀望而不得,小孩的優勢便體現出來,他們雙手扳著牆面凸現出的磚塊,爬上院外的槐樹,騎在上頭時胯下磨得生疼,但於他們無妨,畢竟已見著了那仿佛在墨缸裡滾過一遭似的烏黑汽車,於是披著一身槐絮下樹,平日頂著這番模樣是要挨大人罵的,但好歹看到了車,述予他們獵奇,反會被誇賞兩句。
驢車馬車跑起來鈴鐺叮叮響,蹄子呱嗒呱嗒,人坐在上面左顛右震,未坐慣的人是要吐一路的,可俺不同,俺打小就和爹幫地主拉貨,俺們趕著驢,談著天,驢子顛兒顛兒地跑,俺們的聲音也顛兒顛兒起伏,因此俺練就了一身騎驢的本領,別人翻腸倒胃地嘔吐時,俺舒舒服服哼著小曲,這小曲自然是被顛得不像樣的。俺給了鎮上的鹽販子一些錢,讓他用驢車帶俺去北巷,他爽快答應了,俺坐著鹽袋子,鹽粒硌得俺屁股麻酥酥,他說這鹽是給公家拉的,賺外快這事可別給俺說漏嘴。去北巷的路上果然顛簸坎坷,車上的鹽粒肆無忌憚地漂浮,鑽進俺的鼻孔引來一陣猛咳,嗆得俺死去活來。
等到了北巷,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俺遭災的鼻子已渾然發紅。俺在一家過路旅店開了間客房,整夜無眠,眼睜睜看著天亮。
北巷與南巷區別不大,無非是多了幾道將圮的殘牆,少了幾條潺潺的小溪,一片陌生又一片熟悉,小孩依舊沒命地玩耍,大人依舊沒命地做工,街上是烘桂花糕的,烙煎餅的,包春捲的,納鞋底的。討飯的不是瞎老婆子,而是五六個髒兮兮的孩童,他們佝僂著身軀卻又滿面猙獰,他們熱衷於互鬥,手捧接錢的香爐蹲在地上,全身骨肉常年壓於腳部,腳掌因而又扁又大,殘缺的腳趾甲越看越像打架用的利器,往前一踢,全紮進對方的皮肉裡。
和尚在廟裡“哞尼哞尼”地念誦經文,調子像極了壁虎在牆上唆唆地爬,又快又細,鈸聲像極了簷角滴下的融著瓦礫的水,又緩又沉;濃濃的香火味仿佛不是由靜燃的香燭散發出來,而是從和尚嘴裡念出來的,即使沒有了那幾根紅砂砂的大頭香,這味道依舊會在鼻腔裡熱騰騰地翻滾。那座小廟正在俺旅店房間的正對面,清晨俺望著它,像望著一個正襟危坐的人。
旅店不潔淨,牆上遍佈松苔,俺不想再待下去,下樓四處向人打聽文茈巷,有嘴沿剛發絨須的小夥子,也有五大三粗的中年壯漢,他們聽完後邪淫地笑起來,嘿嘿地笑了好一陣才為俺指路,俺希望在北巷遇見阿梅,又怕在文茈巷遇見阿梅,俺的心害怕得撲通撲通跳。
等真正找到文茈巷時竟又是傍晚了,夕陽染紅半邊天,“文茈巷”三個字映入眼簾,那是一副篆刻陰文牌匾。此時的巷口已沒有男人穿行了,幾個花褲子少女在門口晾衣服。俺十分艱難地冒著霞光走上前,駐足在門口,女人們看了我一眼,沒有多加理睬,繼續將被擰成一條粗繩的衣物抖開。
這時俺頭頂吱呀一聲,窗開了,一個滄桑的老婦探出身子,她似乎穿著一件旗袍。她微微低頭,鼻孔對著俺,用很明快的嗓音說:“來過夜的麼?”
“俺找一個人。”
“誰呀?”
“你們這裡有沒有叫阿梅的姑娘?”
“你是她的誰?”
“俺不是她的誰,俺就是來找她。”
這時那個晾衣服的少女笑眯眯地說:“你是她哥哥還是弟弟呀?”
“俺……”
“她還要等會兒。”樓上的老婦說。
等會兒?她在幹什麼?俺想問出口,又怕那老女人會講出俺不情願聽的事實,她臉上寫滿了得意,正表明她就是整條花柳巷子的話事人劉文茈,而阿梅在賣身,在床上和人睡覺。俺怕阿梅是妓女——可她又不得不是,在這個地方住,難道還能是別的職業嗎?
過了一刻鐘,阿梅仍沒出現,劉文茈見俺著急,進去喊她一聲,又出來戲謔地看著俺,說:“在穿衣服了。”
門口陸續來了些看熱鬧的人,他們好奇地打量俺,樂呵呵地竊竊私語,屋子裡又跑出幾個姑娘,她們興致勃勃地猜測俺的身份:也許俺是阿梅的堂哥堂弟,再不濟是叔叔舅舅之流,如果這些都不是,難不成還是她的男人?不對,男人怎麼會放任自己的老婆去賣春呢?於是俺也想道,俺到底算不算她的男人,既然拜的是假堂,那或許是不算的,如此一來,她做什麼營生又和俺有什麼關係?俺來找她是為了什麼?俺忽然驚愕:俺是因為想念她才來的!俺可萬萬不能愛上她!
阿梅從屋內沉默著走出來,同她一起下樓的還有個正扣著紐扣的青年,他賊溜溜地瞟了俺一眼。劉文茈也下來了,手裡多了支煙,她一張嘴,濁白的煙氣便像游龍似地竄出來:
“她來了。”
話剛說完,她又扭頭問阿梅:“你認識他?”
“南巷認識的。”阿梅低聲應答,然後警惕地看著俺,問道:“你怎麼來這裡?”
“俺來看看你。”
“看我做什麼?你快回去,回你的南巷。”
“是不是縣長幹的?他把你怎麼樣了?”
四周的看客們不遮掩了,放出爽朗的笑聲,阿梅被他們的笑聲逼得心慌,皺眉指著俺:“你快走。”
“你一定有什麼苦衷,為什麼不說出來?那姓曹的畜生對你做了什麼?”
劉文茈替話道:“你這呆漢子到底來做什麼?沒事的話我可讓阿梅回屋了。”
兩個守巷的男人聽見了,各抄起一根手腕粗的鐵棍向俺走來,俺急忙從兜裡掏出那支蛇釵說:“俺是……俺是來還東西的!”
不知哪位好事姑娘叫嚷道:“阿梅,還不跟你男人回家?”
劉文茈怒瞪了她一眼,令她立馬閉嘴。阿梅羞得要哭出聲,後退幾步說:“你走!你快走!”
“你為什麼變成這樣了?你忘記俺們和勝雲的那些日子了嗎?”
她搶過釵子,用力摔在地上,大聲呵斥道:“你真噁心,拿回去吧,我不要了。”
眾人哄笑,劉文茈也咯咯笑著,她對我招招手:“天黑了,這裡晚上不做生意,姑娘們睡好覺才有力氣伺候人,你趕緊走吧。”
先前還問俺過不過夜,如今又騙俺晚上關門,劉文茈全然將俺當作擾事的閒人,見守巷的夥計身軀魁梧,俺敢怒不敢言,眼看著阿梅同劉文茈走回去,門外的婊子們也推推搡搡把俺往遠處攆,最後一齊關上了大門。俺返回旅店,躺在床上撕心裂肺地哭號一夜,第二天坐鹽販子的車回了南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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