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冥地,西南沙渚。摩須樹九十丈,闊冠遮蔽夜月,焚天邪皇自蒼穹而降,地裂八十餘裏,煉獄客倚於樹根,嗤笑道:“我在樹下恭候多時,今番好好鬥一場,休了這恩怨。”邪皇道:“為何傷我徒弟?”煉獄客大笑:“久聞玄眼妖師鞘中一把破靈寶劍,劈我肩上無覺痛癢,我使五成功力便傷他元氣,實為意料之外,究竟是他功夫粗淺,還是你這當師傅的教一手留一手?”邪皇惱極,拔出魔焰鐧,叫道:“你若非受鬼面帝顧眄,豈能這般倡狂!”
煉獄客道:“那麼好,我且來試一試你武力。”邪皇虛刺一鐧,飛身攻其下路,煉獄客退防不及,教他搠傷左腿,暗自吃痛,遂架起雙短刃,左右劃掃,方才卸掉邪皇蠻力。雖只接一招,煉獄客已知失勢,一舉向天躍去,誰知玄眼妖師現身眼前,甩出一道勾魂鐵索纏住其腳踝,煉獄客墜之,邪皇攢住一團惡焰,直摧其胸膛。煉獄客嘔血道:“勝之不武!”妖師道:“幾日前敗你手上,還不是教你狗仗人勢,今個兒哪怕你把鬼面帝喚來,我同邪皇照舊奉陪到底。”
眼下茫雲奔滾,皓月流光,煉獄客敗走。其勢大跌,有詩為證:霓裳飛掠鴻鵠動,魍魎影下蒼穹嵋。虎落平陽難自詮,槊鋒破虺焱流光。
宏偉壯闊的夢境裏,羅銘懷感覺到有人在搖晃他的肩,那是一只生著密繭的老掌,掌上的煙味旋即飄入他的鼻腔。
“怎麼不上床睡覺,還在寫呐?”
羅銘懷知道楊叔又擅自闖進他的房間了,臥室的鎖十多年沒換過,因而形同虛設,即便從裏面反鎖,用力一推還是能讓鎖舌滑回去,楊叔每次都是這麼進來的,屢屢勸說都不聽。羅銘懷把被臺燈壓住的練習冊抽出來,蓋在胸前攤開的筆記本上,兩眼糊住睜不開,只能眯著眼摸上床。
楊叔責備道:“天天寫這些有什麼用?中考還有多少天?”
“你管這麼多幹什麼,你又不是我親爹。”
“就算你親爹還在,他肯定也不許你搞這些亂七八糟的。”楊叔環視房間,燈光描出他魁梧的輪廓,“快睡吧,明天週一要早起。”
“早飯我想吃雞蛋羹。”
“我等會兒跟你媽說去。”他關掉臺燈,留下漸遠的腳步聲。
屋頂的老鼠悉索著,瓦礫碰撞的聲音在整間屋子獨一份,入秋前的悶熱抓撓著羅銘懷,鐘錶顯示十一點半,他坐起來打開電視,靜音後呆滯地望著跳動的畫面,是一部無聊的諜戰劇。他忘記跟剛才那個男人待了多少個年頭了,父親在十五年前的一個夜晚被卡車碾成肉泥,此後母親守活寡,大約一年前,某天放學回家,這個自稱姓楊的漢子從容地在洗碗池旁切菜,從那時起,他不經羅銘懷同意就成了這個家的一份子。母親對他的加入並未多作解釋,或許他們早已經歷了數年的戀愛,又或許只是因為他學過手語,急需男人撐起家庭的母親別無選擇。最初的幾個月,羅銘懷很害怕,他常常在深夜用枕頭捂住耳朵,以免聽到從隔壁房間傳來的不乾淨的聲音,亦常常在週末回家時,偷偷觀察母親的小腹,他知道縱使她真的有孕在身,也不會立刻告訴自己,自己只是個在家庭權力上無足輕重的小人物。他換不成門鎖,裝不起空調,去不了城裏上好學校,生活中的一切變化都是經過楊叔和母親嚴格篩選後產生的。
雖然從騎單車家裏去學校只有不到半小時的路程,為了避開楊叔,他還是選擇了寄宿,可真正過上了寄宿生活,他才知道其中的可怕,入夜後的宿舍樓,所有事情都是無序的,沒有人能預料到哪個搗蛋鬼會在淩晨一兩點跑來踹門,也沒有人能查清誰在自己床上潑了既像飯湯又像精液的東西。他一路忍受過來,最近因為李廣信的出現,他不得不重新考慮走讀。
完全能夠自由走讀的李廣信選擇住進學校骯髒的宿舍,這是極反常的現象,對寄宿生來說是大凶之兆,這使他呈現出無比露骨的邪惡。他對物質上的舒適並無太多興趣,他想要權力,想要控制力,不論白天黑夜。
第二天清晨,響亮的雞鳴越過窗臺,冷酷地懲罰沒睡好覺的羅銘懷,他收拾好書包下樓,如願吃到了雞蛋羹。
“沒放味精。”
母親比劃著雙手表示吃味精對身體不好。
“那也不能一點都不放呀。”
楊叔從外邊提著潲水桶進來,在褲子上擦了擦手,從口袋裏拿出錢夾數了幾張十元鈔票,說:“你這周的生活費。”
“我想跟你們商量一件事。”羅銘懷不敢抬頭,“我想回來住。”
“下學期再說。”
“而且我不想騎單車上學,每天這樣太折騰了,你買輛摩托車吧。”
“你倒是會享受!我上學那會兒連單車都沒有。”
“我看好幾個同學家裏都有摩托車載他們……”
“那你去他們家過日子。”
楊叔似乎對自己的幽默談吐很得意,說完笑著看向母親,母親也難以掩飾笑容,做手勢告訴羅銘懷家裏沒錢。羅銘懷始終沒有看他們一眼,只是不甘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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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裏整個上午都在談論前幾天魯鵬挨打的事,饒源松和趙倪在晚自習後找到落單的魯鵬,當時他正坐在大槐樹下的乒乓球桌上抽煙,操場上聚著許多打籃球的孩子,饒源松在他們眼前展示了一個漂亮的飛踢,魯鵬滾下地,下巴磕到樹上,剛抹掉血準備反擊,卻被趙倪與饒源松按著揍得起不來身。眼下饒源松和趙倪的座位都是空著的,他們被叫去辦公室訓話,然而這於他們只是家常便飯,冤冤相報總得有個人先認輸,羅銘懷知道絕不可能是魯鵬那一方,這周難免再起波瀾。
松派和晉派的恩仇自打他們升初二時便無休止,其根源事件已無法考據,趙倪憑藉自身拍馬屁的功底在松派上位,而魯鵬本身就有豐富的打架經驗,自然得唐家晉信任,羅銘懷仔細分析起來,松派極有可能因為戰力不足而先投降,所謂投降並非字面意思,他們只是暫時放棄復仇,等下一次矛盾出現時更猛烈地還擊。另外瑤派的大當家龔瑤和二把手塗書彩亦不容忽視,龔瑤是饒源松的女友,她姐夫又是個狠角色,三個派系的鬥爭由此更加迷離。而新勢力信派的崛起又會對它們造成什麼影響呢?想到這裏,羅銘懷頓時不安起來。
“你要當通學生的事辦得怎麼樣了?”阿旺問道。
“他們不同意。”羅銘懷停頓幾秒,“我讓他騎摩托車送我上學。”
“這條件你也敢提?我跟我爸說的話,他會把我吊起來打。”
“你爸那麼瘦,打你有什麼力氣?”
“他做別的事沒力,就打我有力。”
“喂,你家能住嗎?”
“你們寄宿生不是出不了校門嗎?”
“改天晚上從後面翻牆出去。”
“噓!小心被班長聽見。”
這時李廣信從外面進來,手裏夾著幾本書和一根筆,他遲到了一整節課。周圍的講話聲明顯小了許多,像是他的身體自帶氣場一樣,許哲抬頭看了他一眼,連忙緊張地把視線移回書本。
方煒轉身對羅銘懷悄聲說:“他爹被批評了。”
“什麼?誰爹?”
“就那天他被他打了,他爹去找校長要他開除他,校長就把他一頓臭罵,然後他……”
阿旺皺眉道:“誰和誰啊,什麼他他他,說清楚點。”
“你這書呆子別瞎摻和,就他嘛,不能明說,被聽見就慘了。”
鈴聲響起,課間結束了,羅銘懷感到這十分鐘尤其漫長。這節是政治課,眾學生靜坐許久未等來授課老師,課代表去辦公室尋了一趟,回來報告道:
“老師有事,和下午的體育課換了。”
大家歡呼起來,把書本丟到一邊,睡意全無,男生們抱起籃球,女生們紮起頭發,天氣尚好,陰雲和風,沒有比這更舒爽的時刻了。
“欸,還有,老師說期中考有考時政,南海仲裁案會重點考。”
沒人理睬課代表說什麼,宣佈完上體育課,她說的話便再沒有任何意義。羅銘懷抄起抽屜裏的乒乓球拍,和方煒及阿旺奔出教室,穿行在湧動的人群中,忽地手中的乒乓球被擠落,不知誰將它踩癟,羅銘懷心疼地撿起來,氣惱地說一塊錢報廢了。
“我去買吧。”阿旺說。
“不用,我書包裏還有一個。”
羅銘懷返回樓梯,逆行而上,回到了空蕩蕩靜悄悄的教室,剛向裏面走兩步,突然看見角落一個女生兩手放在抽屜裏,低頭認真看著什麼,突然意識到有人進來,驚慌地抽出手,只聽一聲鈍響,手機掉在地上,螢幕邊角展現出一道華麗的裂紋。
“周佳琳?”羅銘懷訝異道,“對……對不起……我賠你錢吧。”
“沒事,不要緊。”她的聲音極小,“不要告訴別人。”
“真的對不起。”
羅銘懷走到周佳琳面前,想要查看手機是否有其他損壞,她迅速將其藏到衣服裏,內斂中顯露著緊張。
“別過來,被看到要沒收的。”
“現在沒人會來,我來是因為拿乒乓球。”
“不要告訴別人。”她再一次強調,“我全部壓歲錢都花給它了。”
“你剛剛在用它幹什麼?”
羅銘懷不敢直接說“手機”,它在整個學校是高度敏感的詞語,校方對手機的搜查堪比二十世紀初美國的禁酒令,且與零食和普通玩具不同,一旦遭到查獲即損失幾百至上千元,相當於一年生活費,慘痛且不可逆。
“看小說。”周佳琳答道。
“你也愛看小說?是玄幻類的嗎?我也愛看,可惜好多都被我家裏人收走了,他說會那些書會讓我分心,影響學業……真的都被收了,玄幻的,科幻的,恐怖的,還有一堆《故事會》,就給我留了本《水滸傳》,得虧我說中考會考,他才沒拿走。他最開始還不信我的話呢,說中考怎麼會考閒書。”
“我看的是別人談戀愛的那種。”
“噢,言情的啊,這我就不太懂了。”剛遇到共同話題的羅銘懷刹時泄了氣,“那……說實話吧,要賠你,我現在也沒錢,等過年發紅包了再給你修手機。”
“我都說了沒事,只是膜碎了,螢幕沒碎。”她怯聲怯氣地說,“你只要別跟人說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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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後門邊的樹池只剩下幾塊殘磚,這裏是被遺忘的地方,永遠不會有領導來巡查,因此迄今保持著最初建校園的模樣。魯鵬從裏面拾了塊磚,把它扔在地上,黑泥爆開落了一地,再拂去餘泥,算是能坐的乾淨程度。魯鵬臃腫的屁股蓋在上面,很快感覺到其實與坐在地上沒區別。坐在牆頭的李廣信丟來一包煙,魯鵬笨拙地接住,隨後搖搖頭:
“不會。”
“不會抽煙打你媽的架。”
唐家晉走過來,一把奪去煙盒,悠然地點起一根。
“晉哥!給我來一根,我現在學。”魯鵬笑嘻嘻地說。
站在後面的三個跟班也跟著笑起來。李廣信跳到地上,望著遠處,丟掉燃盡的煙頭,突然說:“你們知不知道羅銘懷?”
“羅銘懷?”魯鵬說,“我只知道他媽是個啞巴。”
後面一個跟班說:“他語文拿過全年段第二,上學期。”
“沒說這個。”李廣信輕笑道,“他奶奶是雞,你們知不知道?”
“什麼?”魯鵬說道:“他奶奶得有七八十……都九十了吧,這麼老還賣得動?”
眾人大笑不止,即使是平日頗為冷漠的唐家晉也難抑上揚的嘴角。
“不是現在,是幾十年前。”李廣信又點起一支煙,“之前我爺爺快掛掉的那陣子天天胡言亂語,說幾十年前有個當雞的,發生了這麼來著,忘了,總之生下來的兒子姓羅,還有個孫子,羅銘懷。我爺爺喪事那幾天我看見他了,那時候我還不認識他,然後有個親戚指著他跟我說那就是羅銘懷。”
魯鵬說:“那信哥,你之前不是在城裏上學嗎,為什麼回來鄉鎮?是因為你爺爺的事嗎?”
“操,被開除了。”李廣信挑眉道。
“因為什麼被開除的?”
“關你屁事。”
魯鵬心中大悸,他從李廣信臉上看見了隱隱怒氣,趕忙打了自己兩耳光。唐家晉也察覺到不妙,斥責魯鵬道:“少多嘴。”
李廣信站起來,招呼大家往不遠處的水泥路上看去,饒源松背著書包,手持一根隨地撿的樹枝與趙倪玩鬧,周圍是一群放學回家的學生,因為是星期五,人流量比往常要大很多。李廣信打開書包,將裏面六根鋼制甩棍倒出來,乒乒乓乓掉在地上,給每人分發一根,活動一番筋骨,卷起雙袖,向饒源松二人狂奔而去。
學生們看見他們,像受驚的羊群一般四處散開,趙倪先於饒源松感知到危機,扯住他的衣服大喊快跑,饒源松驚恐地轉身,瞧見這樣的陣仗,竟似木頭人一樣在原地呆愕不動,李廣信目露凶光,在他眼裏變化成張著血盆大口的餓獸,尖長的獠牙朝自己咬來。等真正逼近時,饒源松反應過來,抱頭蹲下,一支冷硬的鋼棒敲在小臂上,破骨的疼痛讓他近乎昏厥,魯鵬左一棍,唐家晉右一棍,李廣信將甩棍拉長,從正面重擊他的下顎骨,兩顆血齒飛出,消失在黃燦燦的稻田裏。
“操你們媽!操你們媽!”
趙倪大吼,一路助跑衝刺過來,試圖撞倒殺紅了眼的李廣信,只見李廣信敏捷地彎下腰,橫掃一棍,在他膝蓋上敲出響徹田野的清鳴,趙倪慘叫著跌倒。
“李廣信……”饒源松的臉裹滿血與沙,“我有惹你?我他媽有惹你!”
“不是不是不是——”李廣信擺手說,“你不要誤會,我就是想揍你,就是想揍。”
隨後李廣信摟住唐家晉,在他耳邊低語些什麼,饒源松恍然大悟,盯著唐家晉喊道:“姓唐的我操你媽了,你就信他吧,遲早有你後悔的時候!”
唐家晉搖搖頭,走過去踩住饒源松的胸口,狠踹他一腳。李廣信傲氣風發,面露玩世不恭的神情,一邊收起甩棍,一邊用蔑視的目光打量圍觀的學生們,他看見人群中站著一個脖子上紋著玫瑰花的女孩,她正興致勃勃地盯著自己。
“那誰?”李廣信問魯鵬。
“龔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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