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女護工再次出來,她煩躁的眼神表現出拉老人進屋的決心,老人點點頭,卻並沒有向她看去。
“你不要淋完雨生病了,上次就是。”護工說。
老人站起來,他解開外套紐扣,我看見裡面縫著一個鼓包,有棱有角,應該是個硬物。他雖年事已高,手勁卻足以將它撕扯開,裡面的東西忽地掉在地上,由於速度過快,我第一視角並沒有看清是什麼,只聽到金屬碰撞發出的清脆聲響。他彎腰撿起來——原來是一個半巴掌大的鑰匙,從上面的仙鶴來看,不難猜出這是用在哪扇門上的,可問題是這扇門還在不在。
他不問我願意與否便將鑰匙塞進我的手心,吞吞吐吐地說:“幫……幫俺最後一個忙,幫俺……交給……”
“交給誰?”我不禁問出口,阿梅不在了,紫檀木門也不知去向,我實在困惑。
老人沉默片刻,吃力地說:“它屬於誰就交給誰。”
他說完站起來,一瘸一拐地向護工走去,那個護工對陌生人並不健談,只是潦草地瞟了我一眼,隨後扶著他進去了。我手捧鑰匙,望著空空如也的長椅在原地站了很久,等回過神時,手中已有少許積水,衣服也完全淋濕了。
幾天後,我和妻子準備離開故鄉,預定下午啟程,在一家人吃午飯的時候,我簡略地告訴他們關於德九的事,岳父撫掌大笑,說這件事整個敬老院都知道,他每次逮到人就會沒完沒了地講,我問那其他人怎麼看待呢,岳父說看待什麼,講一兩次是同情,經常講就是笑話了,之前有人較真,說既然他殺了人,那就應該報警抓他,後來員警來了,說你們要是實在閑得慌就去找個老伴吧。
我拿出那把沉重的鑰匙,扔在桌上,摔得乒乓響:“那這個怎麼辦?”
妻子說:“送回去吧,你也是糊塗,他本來就精神不正常,你還收下了。”
我看向岳父,他意味深長地搖搖頭:“這鑰匙積怨太深,你承受不起的,送回去吧。”
於是行程就這樣推遲了。我下午去敬老院時陽光明媚,陰鬱一掃而空,大概是連日大雨的原因,東側的竹林綠了不少,土裡冒出潤而新的筍尖,我在閃著金光的鐵門旁來回踱步,籌備稍後拒絕老人的措辭,把鑰匙拿走好幾天又還回來,這算什麼呢?他大概會很失望,最壞的結果就是對我破口大駡,不過我一開始也沒同意,我有什麼好愧疚的,妻子說得對,一個神志不清的老人而已。
我胡思亂想著,又想到了自己身上——近來總不順意,先是我炒股連連失利,而後妻子的公司遭受虧損,準備大規模裁員,原本考慮要個孩子的我們不得不暫時將這個計畫擱置一旁,自己的生活一團亂麻,為什麼還要管別人的事呢?這無論如何都不合理,不如就把這些作為理由將給德九聽,如果他通情達理,我就可以順利推脫掉了。可當我找到那個慢條斯理的管理員並詢問德九的情況時,他卻說出了一個出乎意料的消息:
“去世了。”
“壽命到頭了嗎?可幾天前還好好的。”我一時震驚,甚至覺得他只是看我呆板,開了個過分的玩笑戲弄我。
“哎!雜貨間的農藥叫他偷去了!”他搖搖頭,“不然他可沒這麼短命。”
見我緘默不語,他又說:“我跟你講,我會看相,本來他得至少再過五年才去見閻王。”
原來是自己赴死的,我心想。用“赴死”這個詞真的妥當嗎?說不定是畏罪自殺。我摸摸口袋裡的鑰匙,不曾想這真的變成了遺願,回憶起岳父的話,既然變成遺願了,我確實承受不起。
“骨灰呢?”
照理說,德九無親無故,骨灰應當由敬老院處理,沒想到管理員說:“打算這兩天寄出去。”
“寄給誰?”
管理員告訴我,德九雖然沒有血緣上的親人,但多年來和一個五六十歲的中年男人保持聯繫,那個男人並不常來,一年到尾只會來看望他兩三次,不過倒是會定期寄一些生活費。這個舉動其實非常重要,我清楚通常敬老院都有潛規則,沒有兒女的老人形同失去黑幫庇護的小混混,不受欺侮是不可能的,雖然新聞鮮有報導,但我聽說許多護工心懷惡念,把平日裡的不順發洩到神志不清的老人身上,有時喂餿飯,有時強迫他們赤身在地上打滾,讓人不寒而慄。對德九來說,無論寄來的生活費多少,他已經被證明了“有靠山”,日子大概好受許多吧。
“那個人叫什麼?”
“我想想……好像是姓張。”
我大概猜到是誰了,於是向他要來了電話號碼,並對他說:“不用寄了,我送過去給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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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家,向妻子說明了事情的原委,她歎了口氣,讓我先把她送回我們在城裡租的公寓再去研究那些陳芝麻爛穀子。我不得不向公司申請延長假期。
幾小時前還在敬老院時,我當著院長的面撥通了那個號碼,果然等來一個渾悶的男聲,沒想到他第一句話竟是:
“點餐嗎?”
原來他經營著一家餐廳,不過這語氣沒精打采的,生意一定不怎麼好。我述說了來龍去脈,要求見他一面,並把骨灰帶過去,他很爽快地答應了,一切就這麼簡單,不想一些社會派推理小說那樣——要找某個關鍵人物時電話打不通,位址也半真半假,來回輾轉還找錯了人——相比起來,這一切真是順利。
我來到他所在的那座南方沿海城市時已經是三天后了,炙熱而濕悶的空氣像一隻無形大手捂住我的口鼻,使我呼吸不得。他的位址是一片擁有著高密度人口的城中村,除了省錢,我想不出還有什麼理由能讓人心甘情願住進這塊黴臭的鹽鹼地,這裡的建築是參差不齊的低矮平房,非要比喻成什麼的話,它們就像地下室的瓶瓶罐罐,又潮又冷,還蒙著一層厚厚的灰,這裡的道路出奇狹小,行人和來往的電動車起衝突是常有的事,外賣騎手的喇叭聲一整天不間斷。靠主幹道的一側能看見許多還算的體面的雜貨店和餐廳,一旦深入,各式各樣的奇異店面便映入眼簾,私家客廳改造成的理髮店,數量之多、明顯供大於求的足浴店,還有紅光滿屋的算命店,以及外賣餐廳——這是近年外賣產業興起後才有的,整個店鋪都是廚房,沒有給客人吃飯的桌椅,開設的門檻極低,在外賣平臺上註冊一家店鋪,店名都不用起,把各種菜品名稱縫合一下即可,比如“麻辣燙·烤魚·鹵鵝”,然後租個店面做飯,做好了交給趕來的騎手就行。
我要找到地址就是這麼一家餐廳,它藏在不起眼的窄巷裡,好在我登門拜訪時不是用餐高峰期,那個男人正悠閒地觀看電視上播放的一部多年前的歷史劇。
“張勝雲!”我直接叫出來了。
“噢……”他拿起遙控器按下暫停鍵,“你是電話裡的那個?”
他雖銀髮斑駁,身子還是挺靈活的,利索地從椅子上站起,走過來和我握手,他的面容相當和善,要是戴個圓框眼鏡還有幾分像甘地。
我開門見山,把背包裡的骨灰盒取出來:“不好意思,這裡路太窄了,車開不進來,只能拿包裝著。”
“不要緊。”他接過去,“那群辦事的利慾薰心,你猜這個盒子花了我多少錢?一千二呢,。”
“真貴。”
“盒子雖然醜,不過九叔應該不會介意。”他嘻嘻笑著,“你在電話裡說還有東西要給我?”
“這個。”我拿出鑰匙。
張勝雲小心翼翼地拈起它,大概是有老花眼,上半身條件反射似地後仰:“他說……它屬於誰就交給誰?那你找錯人了。”
“怎麼說?”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她了,阿梅姐?真奇怪,我幾十年沒叫別人姐了,但也不知道她的真名……”張勝雲說,“她其實是有後代的,你拿去給他吧。”
“後代?”
“一個兒子,叫羅文清,你要問我為什麼知道,那就說來話長了。”
“姓羅?九爺姓羅麼?”
“他爹可不是九叔,九叔姓高。”張勝雲清了清嗓子裡的痰,“他是隨羅生觀姓的。”
“怎麼會……”
“他是曹永剛和阿梅姐的兒子,那時曹永剛知道自己難逃一死,把兒子拖給羅生觀,羅生觀也感覺自己活不長久,又托給了遠在異鄉的堂妹養。他最開始叫羅文革,這名字是時代所迫,後來才改的。”
“他蠻可憐,到頭來爹媽的墳都找不到吧。”
“能活下來是萬幸!”他說完沉默了一會兒,嘀咕道:“對我來說才是不幸。”
“阿梅死後,九爺怎樣了?”
“阿梅姐……等我知道她的死訊,半年都過去了。當時大家都覺得我智力殘疾,跟我講了也沒用,只是騙我她回娘家了,我那時是真傻麼?當然不是,反應比同齡孩子遲鈍一點而已。”他苦笑著。
想來也在理,都會背那麼多古詩了,怎麼和傻子沾得上邊?
他繼續說:“我不知道九叔後來怎樣,反正我後來不好過,你要是有興趣聽我的故事,得容我好好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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