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我回想,我他媽早該死了,有一天我遇上一場狂風暴雨,大樹在它面前象可以隨意擺弄的布偶,我很開心,預感下一秒就會一道閃電把我劈成兩半,我終於要死了,我哈哈大笑,在雨幕裡站了半個小時,什麼也沒發生,雨停了。
報紙說醫學上可以幫助半死的人延長好幾年壽命,又說喂七八十歲的老富豪吃了什麼興奮劑之類的東西,讓他重振雄風,把嬌妻日得死去活來,這終究是假的,我試過達泊西汀,這是很久以後的事,在老林和阿濱合作導演A片的時代可沒有這玩意,男演員們憑藉純天然的肉體奮戰,假插假精液?我可去你媽的吧,他們就是色情界的成家班,赤手空拳,沒有任何保護措施,能怎樣,幹唄,這是實打實的職業操守。我在性能力消失的陰影中痛苦了好幾年,那會兒很流行《冬天裡的一把火》這首歌曲,家家戶戶都會唱,但我討厭它,因為我的那把火消失了,永遠沒有重燃之日。
我總以為郭娟有那麼一天會回來,我在工地裡繼續待著,日復一日頂著油汗砌磚堆瓦,如果她哪天忽然回來,便能輕鬆地在這裡找到我。當然,我也隔三岔五去街道辦附近,遠遠眺望傳達室,就算她對我心灰意冷,難道那樣的閒職不值得她回來嗎?我連臺詞都準備好了,我會再一次假裝意外認出她,但絕不能再犯開她小姨玩笑這樣的錯誤,我會說,噫!你在這裡?那正好,我把先前欠的錢還給你,我已經有錢了。我有沒有錢,還不還得起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又會因此聯繫在一起。我雖這麼幻想,卻又希望她找個生理機能正常的男人生活,她定會與他同床共枕,在他的挺進中呻吟,但我絕不會生出半點妒忌心,我可是受過訓練的,再淫亂的事我都經歷過,不是嗎?
“到嘴的鴨子被你放跑了,你個蠢蛋!”
對我說出這句話的,還是那個五大三粗,以會駕駛挖掘機為豪的工友“魯智深”,自打我失戀以後,他總是在閑日裡陪我喝得酩酊大醉,然後吼出一些充滿大男子主義氣息的醉言醉語。
“可惜!真是太可惜了。”他氣呼呼地,仿佛遭受感情挫折的是他,“要是你們當初……說不定現在孩子都滿月了!”
我有許多實情未對他透露,假如全盤托出,層層朔源,那麼我蹲監獄的事遲早會暴露,再往前追朔可就愈來愈虛幻了,至少對他一個老實本分做了幾十年苦力的漢子是這樣。
又過了一年,阿濱提前出獄,他在工地找到了我,興致勃勃地說了一大堆糊塗話,而對他是怎麼免去剩下九年刑期的這個問題,我一點都不關心,我知道定是因為他那東南亞富商親爹的緣故。他說他想繼續自己的宏偉計畫,朝忠影像還沒有死,恰恰相反,它的生命力因為六年前那場災禍變得更加頑強。
“我呢?”我問道。
“你?你當然也要加入……不對,是回歸,一次偉大的回歸。”他喋喋不休地說,“我找到了色情市場的新血液,菲律賓,那裡我很熟悉,我去雇菲律賓人來演,大陸員警也不敢抓他們。瞧你這張苦臉,演戲當然也有你的份啊,這兩年你先戴面具,或者隨便找塊布蒙著臉上陣,你沒聽說嗎,北京好多人在鬧呢,不久之後就民主化了,所以我有預感,這個國家的色情行業馬上就會走向合法,到時候鈔票嘩嘩地湧來,能把你淹死!你擔心什麼?老林,是老林對嗎?你以為我忘了他?以為我忘了‘島’?操,你這可就小看我了,買島而已,建國而已,必須大建特建,這是三十年後的事啦,那時我們早他媽深藏功名了。”
“我,你看看我。”
阿濱回過神,盯著我赤條條的上身,一道道被鋼筋水泥割出來的傷痕,惋惜地搖搖頭說:“你何苦呢?”
“對我來說都完了,你別得意,你也差不多。”
“什麼喪氣話!”他呵斥道,“你以為我在牢裡一無所獲嗎?那裡不知多少是因為雞奸罪進來的,他們說要是有男人搞屁眼的片子就好了,我當時大吃一驚,這麼得勁的主意我怎麼就沒想到,兩個大男人互相吃雞巴是多麼美妙的場景,誰先拍誰就先賺!不止這些,我好多獄友,有的喜歡聞著魚腥味做愛,有的喜歡看女人頭髮粘滿精液的樣子,有的想操京劇裡化著妝的花旦,人的癖好如此千奇百怪,只要我們抓住這一點,公司規模就會越做越大,越大越強!”
“都完了。”我靠在高大的暗綠色圍擋上,悲哀地喃喃道。
不遠處活動房的工人剛洗完衣服,正一件件掛起來晾,時不時好奇地瞟過來。
“你放棄了嗎?你在怕什麼?我都說了蒙著臉上陣,誰知道那人是你?員警又怎會來逮你?”
“你還要我說得多清楚?我陽痿!我早洩!我他媽的陽痿!我他媽的是陽痿!”我揪起阿濱,唾沫星子噴在他的鼻翼上。
阿斌驚恐地瞪著我,許久未開口。
“你想知道這是誰的功勞嗎?害我變成這樣……”我一時激動,想撒個慌氣一氣他,“老林的骨灰盒被我扔了。”
阿濱咽了下口水:“扔哪了?”
“不知道,在街上隨便找了個垃圾桶。”
“好。”
“等我過幾年死了,你也把我的扔了吧。”
阿濱強顏歡笑,故作鎮靜地清了清嗓子,遞給我一張名片,上面印的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一個姓高的傢俱廠老闆,位址遠在另一個並不發達的城市。
“給個面子。”他說,“這家廠子要倒了,我想買過來改一下當拍攝地,裡面最不缺的就是床。明天你陪我參觀下,如果願意的話,回來吧。不是叫你來演戲,我就是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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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終還是去了,坐了一整天的火車。傢俱廠位於那座城市工業區的最北邊,那裡是一片荒涼,大部分植被都是奄奄一息的狀態,像是曾經被原子彈毀滅過,廠房面積之大出乎我意料,我很難想像它是如何破產的。高老闆的辦公室在一間平房頂部,門口是露天會客區,擺著一些死氣沉沉的花草,他泡起茶,向我們講述這個公司的歷史,阿濱數次打斷無果。
等話說得差不多了,他突然對我產生興趣,問道:“這位是?”
“股東。”阿濱拍了拍我的肩膀,“大股東!”
高老闆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最近我們這裡動盪不安,天安門一天死的人比我廠子裡的工人都多,你大老遠從菲律賓回來創業,真的有想清楚嗎?”
“我從來沒有比現在更清醒過,大家都有屬於自己的革命,不是嗎?”
“我知道自己有點多嘴,不過還是想問一問,你說你在這麼偏僻的地方弄個電影公司,你想拍什麼?”
“幾年後你就知道了。”阿濱點起一支煙。
傍晚,雙方大抵談妥了,我跟阿濱走出廠房。他又開始滔滔不絕,向我描繪腦子裡的宏圖,這個月安排好各種設備,下個月給菲籍演員辦簽證,馬上就能進正軌了。他想搞電影級的色情片,尺度比三級片大,比常規A片又更小,他構思的第一部劇本講述一個變態殺人犯尾隨夫妻犯罪的故事,把男人綁在一旁,在他的眼皮底下強姦他老婆,然後殘忍地把兩人捅死,在連續犯下四起罪行後落入法網,遭到槍斃。這四次犯罪正好分別是四次性愛鏡頭,影片剛開始的劇情是:鏡頭以殺人犯的第一視角逼近一對情侶,先是捏了下女人的屁股,男人回過頭憤怒地要打他,結果被一刀刺進喉嚨倒在地上,在整個失血過程中,鏡頭切換至第三視角,男人眼睜睜看著殺人犯撕開女友的衣服姦淫她,最後跳出幾個大字——
“片名叫什麼好呢?”阿濱艱難地思索,“你還記得老林以前說過,他很喜歡一部電影……叫什麼呢……”
“你說的是《英雄本色》麼?”
“對,就是這個,那我這部片子就叫《淫雄本色》好了。”
“色情片永遠只能躲在大眾電影的陰影之下嗎?連名字都要借來借去。”
“會有登上檯面的那天的,你看我們經歷了這麼多,就快等到黎明了。”他望著天邊緩緩流動的晚霞,“怎麼樣?回來吧。”
“你不會理解我的。”
“還是不願意嗎?那你要去哪裡呢?”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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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離別後,我便很少跟阿濱聯繫了,最開始的幾個月,他會偶爾寫信過來告知我計畫進度,一年後便完全失去音訊了。
郭娟仍舊未回來。
我終於放棄等待,離開了工地,尋到一份不體面但輕鬆的工作——公廁管理員,男廁和女廁之間有一個能睡覺的房間,連住處都省了。這聽起來非常古怪,但習慣了惡臭和沖水聲會發現其實挺不錯的,我買了一捆又一捆武俠小說,沒日沒夜地躺在床上閱讀,每隔幾小時爬起來去隔壁打掃衛生就好了,要是不想聽見他們拉屎的聲音,找點東西塞住耳朵即可。
我為一家保潔公司做事,公司叫我去哪我就去哪,城市裡各個地方的廁所我都住過,最值得一提的是一處設立在電影院門口的公廁,旁邊恰好又是圖書館,人流量大,因此設計得特別寬廣,隔間也非常多,我吃住的地方在男廁所的一個小房間裡,這樣形容比較合適:相當於這裡本是個約莫一百平米的套間,只不過廁所和臥室設計反了。
在日常午睡的當兒,我常常會聽見外邊從影院出來的人聊天,他們一邊撒尿一邊聊著劇情,這總會讓我回憶起和淑子一起看《少林寺》的那個遙遠的夜晚,我說我會去電影院當放映員,天真地以為這樣就能說服她跟自己私奔,現在願望實現了一半,至少我來電影院工作了。因此在這個公廁裡睡覺時,我總會夢見她,在夢裡我回到了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那天也是我第一次當A片演員,大家拍完收工,她坐在沙發上靜悄悄地哭,我繞到她正面,湊近觀察,原來是一張被挖空的血臉。
她到底在哭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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