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到底是怎麼消亡的?”張勝雲說,“你抬頭看一看天空,它昏暗得超乎你的想像。”
我站起來,倒退幾步,移動到雨篷之外,果真黑壓壓一片烏雲。
他的手機響起接單的提示音,他要準備做飯了,青椒牛肉蓋飯,而所謂的烹飪,只不過是丟一包料理袋進微波爐罷了。這個事實商家知道,騎手知道,顧客也知道,大家心知肚明,之所以會有那麼多人願意點這種東西吃,是因為它比普通外賣的價格便宜一半,對於整座城市裡幾十萬的窮苦人來說,一日三餐只要用盡可能少的錢買一坨能填飽肚子的東西就行。
“他現在應該在哪個國家當企業大亨了吧?”我問道。
“誰?”張勝雲把米飯舀進塑膠盒裡,並用飯鏟壓實,“阿濱噢,他……”
“他怎樣?”
“你一說我才想起來,這麼一算,他已經去世三十年了。”
我絲毫不驚訝,早就等著這個答覆,於是追問道:“他後來又被抓了麼?”
“沒有,是臥軌自殺。”他漫不經心地說,“我當時已經跟他失聯四五年,也沒在管理公廁了,某天突然有個年輕女人上門找我,說是阿濱的秘書,我看更像情人,她告訴我阿濱的廠房前陣子被員警一鍋端,他當晚就瘋了,跑出門不見人影,第二天下午被火車軋成兩截,司機當場報了警。”
“怎麼會這樣?”
“是啊,幹什麼呀這是。”他哼哼笑著,“那個女人交給我一樣東西,說是阿濱在遺書裡囑咐的,是一張印度洋的地圖,塞席爾附近被畫了個圈,湊近仔細看才發現有個黑點,這是他相中的島,旁邊寫了串數字,應該是島的價格。你說可笑不可笑,他還想讓我幫他實現那個天方夜譚,性愛島?媽的,只不過是老林酒後放的屁而已。”
“那他何必尋死呢?”
外賣員騎著電動車來了,手機裡正大聲外放短視頻的噪音,口罩和袖套將他全身蒙得嚴嚴實實,只是伸手示意,甚至一句話都不肯說。張勝雲將打包好的餐盒扔到櫃檯上,騎手迅速拿走,整個過程不過十秒。
“因為全毀了。”張勝雲說。
“錄影帶嗎?”
“嗯,所有母帶,所有設備,第一次嚴打時也是這樣。不光如此,他們還繳獲了大批已售出去的錄影帶,也就是說我們被從色情片歷史中抹去了,沒有東西能證明我們存在過。”
“其實還能東山再起的,不是嗎?”
“你錯了,廠房被取締不是他自殺的根本誘因,他是被聯名舉報的。”
“聯名舉報?”
“都是當爸當媽的,三十左右的年紀,他們發現自己小孩看黃片,氣衝衝地去舉報。”他憤懣地望著我,“你知道嗎?當時的十年前,他們還是懵懂青少年的時候,興許也是我們作品的受眾,也是因為看了我們拍出來的東西,才知道男女的生理差異,才知道原來愛是要這麼做,興許也藏了一堆黃書在家裡偷偷手淫,現在他們嘗足了性愛滋味,欲望冷淡了,就無情地倒打一耙,是他們讓阿濱徹底絕望,他們虧欠阿濱,阿濱在另一個世界不會原諒他們的,我也不希望他原諒。”
“你也知道這裡沒有分級制度,在審核文藝作品時,所有人都得被迫當小孩,這怪不得……”
“這裡本來就沒有希望,阿濱不知道這回事。”
“不讓拍黃片就沒希望嗎?”
“中國迄今保留著聚眾淫亂罪,我曾經看過一個民意調查,社會上仍有將近百分之九十的人支持這個罪名的存在。只要兩個人以上的性愛,員警就可以大搖大擺的來逮捕你們,想像一下這是有多麼可怕。”他盯著我的眼睛,“禁止性交易,禁止淫穢物品,狗操的官員卻可以肆無忌憚地姦淫幼女,市面上的影視作品被嚴查裸露,網路上穿短裙跳舞的視頻被奉為手淫至寶,見到外國電影漏個乳頭便驚呼太過分,這是多麼畸形,多麼好笑。”
“話說到這裡,你依然鄙視老林的‘島計畫’嗎?”
張勝雲被逗笑了,轉而無奈地搖搖頭:“你認為我怎麼能賺到一千萬呢?在這裡用微波爐加熱一包又一包的狗屎嗎?”
我啞口無言,在凳子上坐下。天空翻滾著致鬱的雷聲。
過了一會兒,張勝雲忙完了所有事,把餐品堆到泡沫箱裡保溫,等騎手來拿即可,他瞄了我一眼,說:“快下雨了,你不回去嗎?”
“你要趕我走?”我半開玩笑地說。
“那你還想聽什麼?”
“後來的故事,還有——”我指了指先前放在桌上的鑰匙,“這玩意該何去何從?”
“剛好是跨世紀那幾天,我回了一趟十三鎮,見到了羅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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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陣子我在摩托車修理店打雜,跟著一個姓計的山東師傅做,店面設立在一片冒著黑煙的工業區對面,工人們每天騎車上下班,給他帶來了可觀的盈利。店門口有一塊地磅,那裡幾年前可能是個收費站什麼的,每當有客來時便咣當咣當地響,店裡的機油氣味遍佈每個角落,我的手心總是因為幹活而黑不溜秋的,跟這些污漬相處久了其實沒那麼可怕,我逐漸明白了它也是我身體裡的一部分,人的一生中總是得接受各種骯髒的入侵,面對這些入侵時,保持淡然才是最理智的反應。
計師傅招我打雜並非沒來由,我們是有共同話題的,那就是三級片。縱使我已然十多年未關注那塊領域,卻依舊能說出不少耳熟能詳的影片,我亦從他口中得知,阿濱去世的第二年,一部叫做《血戀》的香港情色片橫空出世,在這部片子裡,男女沐浴在雞蛋液裡媾和,躺在滿地的鱔魚上行房,跪在懸崖上拳交,令我感動得淚流滿面,這樣的藝術品,也許正是阿濱傾盡精力追求的。
有一回我和計師傅聊到一半,他忽地虎軀一震,指著我說:
“我一直覺得你好面熟,但老想不起在哪裡見過你,今天突然有頭緒了!”
“面熟?”我猜到了個大概,故作疑惑。
“好像是十多年前……我那時候也是個學徒,在堂哥家玩,他給我看了部黃片,那男的相當稚嫩,估摸著也就十來歲,跟你特別像。欸,你幾幾年出生的?”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笑了笑:“那會兒我還在農村耕地呢。”
“那應該不是你。”他嘿嘿笑著,“瞧我老糊塗了,怎麼可能是你嘛,那年抓得嚴,他呀……不知道現在投胎去哪戶人家了。”
幸虧虛驚一場,我長舒一口氣。我極想在未來的某一天裡告訴他真相:其實我就是螢幕裡那個赤身裸體的少年。可這有什麼意義呢?只是去追憶生銹的往事,滿足我的虛榮心罷了,哪怕我曾經是個百萬富翁,只要包含“曾經”這個詞,那麼一切皆無效。
計師傅比我大五歲,代溝並不寬,因此常常細心地教我應對各種發動機毛病,以及做一些蒙混顧客的不道德的事,他把我當半個弟弟,總是催我找個女人成家,甚至願意預支我幾千塊工資去湊彩禮。然而新世紀到來之際,老林像個催命鬼一樣屢屢霸佔我的夢境,去世十多年的他忽然頻繁托夢,這怎麼看都不像個好兆頭。在夢裡,我問他到底想幹什麼雞巴,他坐在一張釘頭粼粼的破椅子上擠眉弄眼,空靈地吐出兩個字:
“回家。”
計師傅知道後二話不說批了我的假,他以為老林只是我的一個故友,便嚴肅地說:“你趕緊把他的骨灰盒送回去吧,成天孤零零待在床底下怪可憐的。”
幾天後我坐長途汽車回到了十三鎮。不算上老林被捕的那天,我與它幾乎闊別了半輩子,那裡不再是我熟知的模樣,固然還有潺潺流水,但屋牆磚瓦都上了新,路也更寬廣了,其實我回來是無處可去的,在這裡,我和老林一樣都沒有家,昔日伯伯的住處也被夷為平地,變成了一方人造池塘,而曾經被老林當作軍事總部的防空洞還在,可大門緊閉,門上掛滿雜藤,任我怎麼使勁都拉不開。我在一旁的田埂上坐下,心想不如找條河把骨灰倒進去算了,老林在夢裡應該也是這個意思。
這時遠處走來一個瘦高的人,手裡握著一支口琴,因為刺眼的陽光而皺著眉,他發現了我,待走近時大喊:
“找哪位?”
“這裡打不開嗎?”
“早被政府給封死了,你要幹嘛?”他突然刹住腳步,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你是他嗎?”
“誰?”
“張勝雲。”
“對。”
“我操,你他媽……我他媽……”
“你什麼人?”
“小竹竿,我他媽小竹竿。”
“你是小竹竿?”
我當然記得他,當初我第一次來“總部”時,就是他押我上臺批鬥的。他小時候是個頗俊的孩子,現在變成了禿頭,僅靠五官難以辨認出來。
“幾十年了,你跑哪裡快活去了?”
“我把老林帶回來了,他說他很想十三鎮。”我從旅行包裡取出骨灰盒。
“這是總司令?”
“我不知道該把它放在哪裡。”
他別過頭去,眼裡噙著淚:“放北邊山腳下那塊地吧,跟三腚子埋一起去。”
“你是說北巷旁邊那座山?”
“現在不分南北巷了。”他接過骨灰盒,“天色不早了,晚上來我家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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