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被曹縣長暗中設計陷害,蒙冤入獄,終日被囚禁在三步見方的水泥格子間,未來光景一眼望得到頭——俺每天嗅著混雜著苔蘚和泥漿的穢氣,犯了咳嗽病,骯髒的空氣也令俺的脖子起了濕疹,三餐飯菜只是鹽開水配白飯,俺最後會老死在這裡,屍骨爛透了才被人抬去亂葬崗。
入獄十多天后,張興勤來探望俺,他在鐵欄杆外望著俺良久,慢慢吐出三個字:
“何苦呢?”
俺一邊劇烈地咳一邊流淚,細長的鼻涕掛在嘴唇上。
他遞給俺一袋地瓜幹:“我給每個看守都買了一包煙,他們才讓我把這玩意帶給你。”
俺仍舊不停地哭泣。
他歎了口氣,哀傷地說:“你不會忘了吧,她從來就不是你的老婆啊。”
“俺知道,俺們拜堂是做給勝雲看的,姓曹的逼良為娼,俺就是想救她。”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你在救誰?”張興勤苦笑著說,“勝雲問我你們去哪了,怎麼新爹新娘一溜煙全不見了,我說你們去城裡給人做長工,他輕易信了,可我心裡難受。德九,我也幫不了你什麼,那可是縣長……”
“俺知道,俺不求別的,只求你去旅店裡取回阿梅的釵子,幫俺保管好。”
“你還是聽不進我的話。”他失望地搖搖頭,“行,我答應你。既然你還對她念念不忘,我也不好多說什麼,保重。”
後來有幾個被押進來關在附近的囚犯,吵吵嚷嚷炫耀自己的罪行,有說搶劫當鋪的,有說殺人越貨的,他們問俺是如何進來,俺如實說是得罪了曹縣長,他們不信,說俺就是走私犯,這年頭哪還有蠢人玩民鬥官。他們大多有蹲監牢的經驗,高高興興地吃喝拉撒,聊天胡侃,畢竟每日管飯,又有同好,十多年出去又是一條好漢。俺在牢裡日復一日地悲傷,時間如急坡上的流水,俺一眨眼就過去了一個月,再後來麻木了,也不管何月何日,從早到晚腦袋空空,不去想事情,這倒也舒緩。
某天陽光從鐵窗進來,曬得俺渾身冒汗,俺才知道春天又過去了,如今近夏,蚊蟲猖獗,睡覺時渾身好不自在,西一塊紅腫東一塊鼓包,外頭也不寧靜,時常嗡嗡地吵鬧,劈里啪啦地砸東西,俺聽不清在說啥,自然沒當回事。
又過了幾天,俺們的伙食突然斷了,連著兩日沒有送飯的來,犯人們渴到舔舐窗沿的積水,大家猛力拍打牢門,卻沒等來任何看守。犯人們面臨餓死的危險,正當大家商量越獄之計時,忽然進來幾個穿著綠軍裝的人,帶頭的牽著一根粗麻繩,像串螞蚱似地引著十多個兩手被反綁、嘴裡塞布團的犯人,可這些犯人又沒穿囚服,像是出門正瞎逛悠著就被擄過來了,他們每人的脖子上都掛著一張沉沉的木牌,上面寫著字,俺不識字,看得雲裡霧裡。犯人到齊後,門外又進來幾個綠軍裝,左臂套著紅袖章,一本正經地挨個檢查牢房。
“奶奶的,都關了人。”其中一個說。
帶頭的抓來滿臉鮮血的看守,讓他把房門一個個打開,包括俺在內的原本待在裡頭的囚犯都不敢吱聲,等待綠軍裝們的發落。這時門外又跑進來幾個小孩,照例是軍裝袖章,寬大的軍帽歪歪斜斜耷拉下來,他們掏出紙糊的手槍指著牢房裡的犯人,厲聲問道:
“你們支不支持偉大領袖毛主席的領導?”
帶頭的呵斥那幾個孩子,混亂中俺聽見掛牌子的囚犯們在哀叫,被堵緊的嘴拼命蠕動著。牢房外站滿了人,檢查牢房的綠軍裝給牢房裡的犯人查成分,俺聽不懂他們講什麼,等他們來到俺房間裡,俺立馬哭哭啼啼地喊道:
“俺沒罪,俺是被曹縣長冤枉進來的!”
“你在說什麼狗屁?”
忽然有個小孩看見俺,俺也認出來他——是以前欺負過勝雲的野孩子,他高呼道:“嘿嘿!我知道這個人,他就是天天站妓院門口的傻子!”
別的孩子也認出俺來了,像群猴子一樣怪叫著,搖頭晃腦地背誦不知從哪學來的打油詩:“兩個婊子鳴翠柳,一行嫖客上青天……”
綠軍裝不耐煩地趕孩子們出去,順手也揪住俺的衣領,將俺一路扯到門口,說了聲滾蛋又返回人群之中。俺茫然地看著這片熟悉的地方,俺就這樣莫名出了牢,俺沒有撞死在牢裡的牆上,也沒有一直苟活到老死,俺就這樣被釋放了。
俺走出監獄,在大門邊上的槐樹底下坐了很久很久,烈日照花了俺的眼睛,俺渾身冒著油汗,監獄外牆上貼著大字報,遠處的城區裡傳來整齊如一的口號聲和踏步聲,轟隆隆響徹整個郊野,俺接下來要去尋找什麼,去愛什麼,又去恨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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