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鎮的寒冷真正成形時已是十一月了,因為極端的潮濕,即便穿上好幾層羊毛大衣,水汽還是會越過層層阻隔趴附在皮膚上,這裡永遠不會結冰,卻讓人身感受困於冰塊中,這樣的痛苦促使烤地瓜的攤子前永遠排著長龍隊。這天清晨,造紙廠外站著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婆婆和她的僅四歲大的孫子,他們望著那常年敞開的碩大鐵門不知所措,恰巧俺打開水回來時見著了,問他們來做什麼。
“這裡是豐年造紙廠?”老婆婆反問。
“是。”
“找張興勤。”
俺撓撓頭,張興勤是俺們組的工人,平日裡悶聲少言,不知眼前的老人是來報喜還是報悲。俺說:“你找他啥事?”
“你叫他出來,說勝雲的爹跑了。”
俺回到車間裡,把老婆婆的原話如實轉述給張興勤,並將他帶出來,他滿臉困惑地問看著她,喊了聲媽。
沉默許久後,他又問道:“跑了是什麼意思?”
“就是不要他了,不要勝雲了。”老婆婆把小孩推過去,“你帶著吧,家裡沒糧食養他。”
短暫的會面後,老婆婆顫顫巍巍地消失在遠處。張興勤俯視自己那眼神呆滯、嘴角流涎的侄子,問道:“你想尿尿嗎?”
他說:“橘子。”
於是四十六歲的張興勤,這個連煙都要分好幾次抽的窮苦漢子,在十三鎮漂泊了九年,在一個平平無奇的早晨突然承接起了養育孩子的義務。這個叫張勝雲的可憐娃娃,自打他出生起,命運便奪去了她的母親,而他的父親是個不爭氣的詩人,在妻子難產而死後開始獨自養育自己唯一的兒子,並打算讓他繼承父業,可張勝雲後來時便暴露出遠低於常人的智力,這令他原本就無能的父親感到十分絕望。張興勤這樣評價他的詩人弟弟:
“他就是個雞巴呀。”張興勤說,“他家裡錢沒半文,賤命一條,傻兮兮學地主家的後生吟詩作對,他們能吃飽了閑著在鳥語花香的大院裡信步,穿得好,玩得花,他一個臭農民瞎寫什麼詩?他在勝雲兩歲不到的時候就教他孔孟之道,讓他背晦澀難懂的唐詩宋詞,這到底算個什麼事?”
張勝雲在成長發育過程中表現出的遲緩漸漸令他父親起疑心,別人家孩子都能與父母簡單交流時,他卻還在牙牙學語,父親總認為他只是起步慢,終究會有潛力爆發的時候,指不定過個兩三年就能脫口作詩了,直到前不久帶他去看大夫,得到這麼一句回應:
“他腦子壞了。”
父親堅信那只是個會治感冒的庸醫,但他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親兒子,將他帶到縣醫院檢查,老醫生沒有像他想像中那樣拿出各種精密的醫療儀器,而是丟來一本彩圖冊,又出了些計算題考張勝雲,接著給出的還是同樣的答案——這孩子是弱智。詩人父親默不作聲的把兒子帶回家,他知道他這輩子都不可能有一鳴驚人的時候了,這麼一來,這哪是親兒子,這就是個人形累贅。他收拾包袱,帶著張勝雲長途跋涉回到故鄉,期間在一間座落于馬路旁的破廟裡睡了一晚,那個冷夜裡,詩人被外面的汽車轟鳴聲吵得無法入睡,隔著一層薄薄的眼皮,他感知到車燈掠過自己的臉,而張勝雲則用嘴巴笨拙地模仿輪胎碾過路面的沉悶聲響。
到達母親家時,大門半掩著,門外的黃狗半睜著眼打量這對父子,詩人從行囊裡取出妻子的遺照,塞進兒子懷中,對他說道:“你在這裡等奶奶回來。”
然後又從口袋裡抽出一張經過多次折疊、被汗液浸透的診斷書,遞過去說道:“等她回來了,就把這個拿給她。”
張勝雲點點頭,目送父親消失在蜿蜒的土路上。
張興勤家中的碗筷從此變成雙份,每月的工錢也被迫抽出一部分花在張勝雲身上,他們因此開始了一段無比艱苦的時光,而俺則在這時候迎來了短暫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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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自殺後,阿梅開始頻繁造訪十三鎮,為的只是從金蘭的遺產裡分食一點點微薄的利益,譬如那間房子的居住權,這樣可以讓她省下自此以後的所有房租,可民告官是十足的蠢事,充公的東西就沒聽說過要回來的。她總是在清晨從家中出發,於午後到達十三鎮,坐在南巷集市上的麵館裡,安靜地吃一碗清湯寡水的麵條。那段時間,俺總會在返家時遇見她,俺同她坐在田埂上,冬季的田地全是枯根爛草,張勝雲喜歡將它們一簇簇拔起,又一簇簇栽到別的地方,如此栽種毫無意義,可他樂此不疲,當真玩累了,就過來和俺們一起坐著,聊著無關痛癢的家常,有挑著糞路過的老頭見著了,以為俺們是一家人,爹媽兒子,其樂融融,便忍不住向同鄉散佈閒話。
阿梅每次來時穿的都是紅綢貂衣,錦緞花褲,耳朵總掛著瑪瑙墜子。她在小鎮裡是如此顯眼,以至於招惹來一些遊手好閒的流氓,那些流氓在一個黑漆漆的夜晚前來惹是生非,當俺替她挑著鍋碗瓢盆送她回去時,流氓們出現了。帶頭的叫秦禿子,腦袋光溜溜,穿著發黃的軍襖,腳踏殘缺開線的布鞋,從伸手不見五指的巷中走出來,臉被燈籠照得通紅,後面跟著四五個同樣遊手好閒的漢子。
秦禿子站在阿梅身前,咧嘴露黃牙:“你長得怪好看。”
又一個閑漢說:“你包裡有什麼?”
阿梅就要哭出聲時,俺說:“你們讓她走吧。”
“你讓走就走?我偏說今晚要她陪我們睡覺。”
“讓她走吧。”俺又一次請求,雙腿忍不住顫抖。
“你個憨驢,你就是個雞巴。”閑漢說。
“各位行行好,讓她走吧,回頭俺給你們買煙抽。”
秦禿子說:“那我倒要看看你能把我們這麼樣。”
他的手捏住阿梅的乳房,俺整張臉悲痛得變了形,用貧弱的肩膀撞過去,秦禿子人高馬大,揮拳打掉俺一顆牙,趁俺跪在地上嗚咽的的當兒一屁股坐在俺的脖子上。
雨點般的拳頭落在俺的軀體上,起初只是動彈不得,等所有人打累了,坐一旁休息了,密集的疼痛才慢慢包裹全身,俺聽見秦禿子說:
“奶奶的,那妞跑了。”
阿梅成功逃脫了,可高興的同時,清醒的疼痛不斷折磨俺,俺在地上蜷縮著,秦禿子一行人氣急敗壞,繼續沒命地毆打俺,大約過了一炷香時間,俺幾近昏厥,人聲才漸漸消散,流氓們全都離開了,俺艱難地爬起來,沿著記憶中的返家路線步履蹣跚,這時俺聽見後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阿梅碎步小跑追上俺,從頭上抽出一支細釵塞進俺的口袋裡,說:“把這個拿去賣了吧,換點錢治傷。”
俺捏著它,仔細端詳了很久很久,油膩的暗銀色麻痹了俺的眼睛,俺轉不動眼珠子,徒然一個勁道謝,然後才發現釵子上雕了一條盤旋著的細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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