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竹竿住在一個會吞光的土屋裡,任憑誰進來,都能一眼看出這裡沒有希望,哪怕一個生來積極樂觀的人,只要進了這屋子,吸入了充斥著不明顆粒的渾濁空氣,身上的自信都會一掃而空。我能感受到這間屋子已經徹底黴變,我聽見“嘎噠”一聲,小竹竿拉亮燈泡,他那肥胖的妻子坐在窗前,借著夕陽餘光縫補衣服。
“我小時候玩得好的。”小竹竿介紹道。
“噢。”女人撇下衣服,起身準備晚飯。
“桌上的菜應該都餿了,去買點豬肉來。”
“買?”她的刻薄像一支出弓的利箭,“這個時間,你出門買個看看?”
“別這樣,去老吳家借點,他家有冰箱。”
“借你媽了個逼!”
雖這麼說,女人還是脫下圍裙,悶悶不樂地推門而出。
小竹竿起身到櫥櫃底下找酒,嘴上不忘與我閒聊,他告訴我,十三鎮是借著改革開放的風才翻新的,從石橋到巷子,但凡是磚頭砌的,都被潑了層慘白的油漆上去,從遠處望來,一棟棟矮屋像喪事上俯身跪著的哭者一樣。自從我和老林去城裡以後,他就去做鞋匠了,一做便是五六年,見城裡回來的老鄉光鮮亮麗,打心底眼饞,同三腚子湊了些壓箱底的錢進城賣芒果,因為生意太好令本地同行眼紅,遭他們合夥打斷腿,貨也被搶光了,血本無歸,只能回來繼續老行當。
“媽的。”小竹竿嘻嘻笑道,“還好牽了個老婆回來,倒也不虧。”
剛把酒罈端上來,卻尋不見一塊乾淨的碗,小竹竿罵罵咧咧地去灶台邊上打水洗碗。我四處閒逛,在狹促的空間裡找樂子,見一扇門半掩著,好奇地輕推了一下,房間裡擺放著一張破舊的、由兩張床拼起來的大床,四個稚嫩的小女孩坐在床上,張大嘴巴吃驚地望著我。
小竹竿回頭對我說:“我女兒。”
“四個呀。”
“五個。”他笑開了花,“剛才不是說回來幹老行當了嘛,那麼點錢要養一家子,賺的沒花的快,東借西借還要被那個母夜叉罵,好在大女兒嫁人,男方給了五千塊禮金。”
“小竹竿,不是我說話難聽,五千塊,該把房子修一修了吧。”
“你懂什麼,得留著,我就他媽盼下一胎出個兒子,然後送他去城裡讀書,城裡的學費可嚇人了,不存點積蓄能行嗎?”
“下一胎?又懷上了?”
“剛懷一個半月。”他終於擺上碗,兩隻都倒滿酒,把我拉過去坐,“你老是叫我小竹竿,我他媽聽著彆扭,以後喊我老廖吧……要知道幾十年都沒人這麼叫過我了,上一次還是從三腚子嘴裡聽到的。”
“三腚子怎麼死的?”
“火災,煙頭沒滅,半夜著了。那個傻瓜,還整天跟我嚷嚷四十歲之前要去北京,跟天安門上的死人頭合影,這才活多少年,你別看我這麼罵他,說不定他現在就在一旁看著我們,還呵呵笑呢。”
我望旁邊看了一眼,苦笑兩聲。
我們喝到了半夜,吃了許多花生米充饑,小竹竿的老婆仍未歸來,他說她大抵是生氣,跑秀嬸家過夜去了。他又掏出口琴,說好多人只知道他會擦鞋,不知道他也是有音樂天賦的,而後斷斷續續吹了一首《莫斯科郊外的夜晚》,我說你來點流行的吧,他撓了撓頭:
“流行的?我只會吹那個‘快樂青年’。”
“什麼青年?”
“阿裡,阿裡巴巴,阿裡巴巴是個快樂的青年!”
“你還是找繼續吹俄羅斯吧。”
我們在微醺中嬉笑,後來不知怎地,我聽著他的笛聲就睡著了。第二天一早我們就抱著骨灰盒去三腚子的墳地,悄悄把它埋在旁邊的空地裡,他們小時候愛一起玩鬧,這下也有個伴了,說不定老林還會跟他講述自己差點成為華語A片教父的故事,不管怎樣,我可不敢跟小竹竿講,我敢斷定他不會冷靜地評價這段往事。
鏟完最後一點土,小竹竿說:“還好這時候沒人上山,可不敢給看見了。”
“被看見會怎樣?”
“沒走殯葬流程,報告到書記那裡,得罰一百塊。”
“這是什麼道理?”
“什麼道理?壓根沒道理!操他媽的狗書記,那混球你也認識,李鼎,我們在‘總部’那會兒,他還說我鬥爭不積極,給了我兩巴掌。”
“他是書記?”
“不僅他是書記,那個張廣義以前還是村長呢,只不過後來掉河裡淹死了,換了個鎮上調下來的人當,還有那高小龍,聽說也去哪個小村當官了。”小竹竿狠狠歎了口氣,“說到李鼎呀,我差點忘了一件事,跟你有關係的。”
“說來聽聽。”
“兩個月有人找你,我說跟他說你都失蹤幾十年了。”
“還有這種事?是什麼人?”
“一個住在河邊的後生,叫羅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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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到羅文清的時候,他正在屋子後面的菜園裡翻地,那是一片四米見方的土地,臨著河,角落放著一個綁了長繩的桶,需要澆水時把桶吊下去舀一舀就好了。羅文清生著孔武有力的臂膀,一鋤又一鋤,把泥巴鑿得飛出老遠,我喊他一聲,他抬頭,顯現出年輕人特有的白淨臉龐,鼻子長得跟曹永剛頗為相似。
他的妻子是個啞巴,育有一子,尚且在繈褓裡啼哭。得知我的身份後,他喜出望外,連忙喊妻子倒酒,招我坐下後謙遜地說:
“我老婆不能說話,禮數不周還請諒解。”
“不知道我有什麼可以幫上你的。”
“這件事要是能成,你三我七。”
“什麼三什麼七?”
“錢呀!”他搓搓手指,“老廖應該跟你講過我娘是誰了吧?聽說你小時候很愛纏著她呢……哎,我太急,差點忘了問怎麼稱呼你,你大我好多歲,叫你雲哥合適吧?”
我盯著他因為興奮而滿臉油汗的臉,平和地說道:“阿梅姐?我都不記得她長什麼模樣了。”
“她長什麼樣根本不重要,我也沒見過她,但我在家裡發現了一個寶貝,媽的,要是早幾年發現它,我也不至於住這破爛地方。”他說話像經過加速的錄影帶,咕嚕嚕講完一串,“你猜是什麼?一張房契,文茈巷的房契!”
“什麼?”
“我來給你解釋一下吧,我爹,我親爹,那時候還是威風鼎鼎的一縣之長,雖然我沒見過他,但是我知道他的財力,給我娘買一間房子還是不在話下的,儘管後面家產都被充了公,但是房契留了下來。我把這張紙攤在法官面前,看他們有沒有話說。”
“那房子不是也充公了麼?”
“此充公非彼充公,那裡又不是以打地主的名義充公的,而是……你也知道,不太光彩,總而言之,這張房契是新中國之後的,不是前朝遺物,它仍然具有法律效應!我聽說隔壁鎮的一個姓馬的布商都把文化大革命時被繳去的古董書架要回來了,我這有一紙證明就更不用說啊!雖然現在那間房歸政府,可也沒住人,就放了些雜物,要回來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你要那間房子有什麼用?它值幾個錢?”
“值錢的不是房子,而是房子帶的那扇門,用名木紫檀打造的,保守估計能賣七萬塊,擇日我找人鑒一鑒,如果是小葉紫檀的話價格能翻十倍,到時候我可就要當這個縣的首富了。”
“那你叫我來幹什麼?”
羅文清壓低聲音:“李鼎不肯給我,狗日的盤算著自己拿去賣呢。”
“他怎麼說?”
“他說房契上沒寫明是文茈巷的哪間房,不能確定是紫檀木門那間,叫我證明我娘以前住在那裡,這事……”他痛苦地眨眨眼,“這事全鎮人都能證明,但他們怕被李鼎暗地裡搞,不敢公然幫我說話。”
“你想讓我幫你證明嗎?”
“你是最好人選啦!你又不住在這裡,不用擔心被李鼎耍陰招。”
“那你不怕麼?”
“我?他敢拿我怎樣?頂多扣一扣我的貧困補助,難不成還敢要我命?再說了,等我賣掉了門,那點補助金拿去喂狗我都沒意見。”他狡黠地轉了轉眼珠,“你要是還猶豫不決,那我就帶你去見一個人。”
“見一個人?”我略感詫異,沒想到這裡除了小竹竿還有我熟識的。
“他本來也可以做我的證人,但李鼎不認帳,呸!”羅文清用力甩出一口唾沫,惱裡惱氣地瞪著遠方,“親爹買的房子不讓親兒子住,這他媽什麼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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