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人
劳累终日后,他蜷缩在一间客房中睡着。虽前有例,然如此以此卑贱丑陋而粗野,象征世上一切恶,一切暴和一切蛮愚的身体睡在一间整洁,规制而华贵的客房中,二者之间无处不在的冲突仍是显著而不可缓解的;然,短暂而深刻地,他沉没入梦境似水的拖曳,从这古往今来无数深刻而浅薄,轻浮而苦重的二元对立中脱离,恍然沉睡在一古银色泽的迷雾海岸,若梦若醒,直起他那陌生的身。抬身一瞬,黑绸坠下, 落入海中,他以他那本真而美好,此时浸没在雾中的面容,甘愿溶解,深深望着海中那行来,泛月光的银马。花痕自此向着无垠盛开,散那香气,从此刻印他的灵魂。
他看见那白马上的女子,轻轻对他回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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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步,先生——你这样匆忙,是要做什么?”
有人在背后追他,而此时他心急如焚,自然无暇顾忌这个陌生人,转头怒吼道:“管你什么事?你是谁?”
达米安费雪一愣;他惊讶他自己的身体,竟似有些害怕这个男人,进来于他,可是不常见了,更柔和声音和姿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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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成业寺’之主,劳兹玟大公达米安费雪,”他如此说,手却不由自主,寻腰间的短剑:“……您如此行色匆匆,可有什么事,在下可相助?”
这丑男人闻言神情一动,步伐停滞,回身向他走来;他更惊讶,因那是真的!他的身体,似感到这丑男人带来的威胁,呼吸急促间,似连灵魂也战栗。夕阳微光如血,他任这丑男人握住他的肩,呼吸似钝刀锐利;他感肩中的骨痛,因那握他身的绝大之力,甚也在颤抖。
“你是这儿的主人?好!快找,她——她,”那丑男人双目一动,嘴唇翕动,似无以确定此人身份,又或者——他的念想和实际,有何冲突?他猛一震,终出口,道:“王女殿下失踪了!她不在房间里!我刚在旁边睡觉,听见她的挣扎哭喊,是不是你们这群混球做的?如果是,老子打死你——”
他说罢已抬拳,达米安费雪闻言也是心惊,用尽全身力气挣扎,思绪电转,忽呼道:“不好!”
他已可猜测发生了何事,忽爆发出那极大的力量,和这丑男人撞在一处,两人的手臂都是骨痛。
达米安费雪转头便跑。
“让守城士兵上堕龙弩!”他挥开斗篷进入宫内,面上温柔俱为严峻取代:“将留在宫内的使团全部扣押——敌袭随时可能来——”
他不曾料想,然重击,痛呼和脚步践踏纷纭而来。无数金戈交错和肉破故裂的声音交织一处,垂目,眼前竟是宫人慌乱飞奔的声音,他尚不及开口问询,人已退后,因听到那幽邃而深渊的咆哮,从宫中内庭传来。
已开始了么?他不敢置信,而全部思绪,已在仰头一刻止息。达米安费雪略张口,见屋上天顶盘旋的黑影,从天而望。
他双足一软,微摇头颅。
马。
“殿下!”宫人哭叫道:“那几个孩子打起来了!里德殿下的孩子和那怪胎打起来了——您快去看!”
他恍惚垂目,耳边仍回荡这声音,若空谷中奇兽的嘶吼,万世战场的咆哮,连同这盘旋在他顶上的黑影,似一不息而威武的轮盘,将人笼罩其中。宫人捂住耳,为那从庭中回荡的声音颤抖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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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声音竟是几个孩子发出来的?
达米安费雪抬腿。宫人已跪倒在地,泪流满面,匍匐求饶。他听声音似雷鸣响起,嘶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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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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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下午,水从她身体中蒸出来,其主要动力,却不是热量,而是纷纷纭纭的话语,被仙女们在她耳边呢喃。她无法睡着,感浑身坚硬,如有石于皮下生成而骨折断再生,筋脉滤去那沉重的毒血,连同这肉身一切的机械能力一道在苦痛中更新。她没有叫,只是颤抖,因疼痛剧烈,已剥夺声音,因她已在经年累月的勉力中知道了如何耐受每分每秒的剧痛坚韧;因她想听见仙女们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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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逻……辑……”
她喃喃。她记得老师的话:逻辑是人的武器。
什么是罪的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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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她的老师开始同她讲述历史: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男人们——夺走了女人的龙心。
他们使她屈服于暴力,成为奴隶和玩物。足以摧毁人灵魂的侮辱和嘲弄接连不断地被施加在她身上,所有的原因,不过是她们失去了那颗原本应属于她们的龙心。那颗属于自由的龙心。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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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年后,一个聪明的女人设法夺回了龙心。她夺回了龙心的力量,以血为媒介,赐予忠诚而敢于奉献的女人,给予了这具身体,她原本应得的自由。她将男人放回到他们原本该处在的位置;将他们的规范中定下应赎之罪的痕迹,然而,这些加害者,厚颜无耻的罪人,从不悔改。
他们认为自己的赎罪是受害,认为先祖犯下的错误,和自己毫无干系,妄图再次将女人置于曾经的附属和奴役地位,宣称此为天道应然。
他们企图再次夺回龙心,翱翔在天,以此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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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从她身中蒸发;她的皮肤,非是水色,泥色,而是一种深粉色。那毒血正从她身中迸发而出,她咬牙忍耐,听众声萦绕,似针刺骨,加速这一循环,如医用药。三位‘仙女’,三位曾是‘鬣犬’的女子用粗糙和骨骼宽大的手有力而怜惜地推动她的肌肉脉络,顺那血的痕迹,顺此血的亲缘,重构她——焉有比她们更合适的人选?力量和记忆,罪恶同责任,以血传承——新生和和灭绝,跨越与革新,以血为祭,她们了解这点,所以,她们,和她,确实分享了那深深的,超越亲缘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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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为力之源;血为力之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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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俯身在这孩子身上,如茧将她包裹,听她身体中奔腾的怒血,终于融冰九仞,决山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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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们将你召来。
血圣女——为此毕生的大愿,超越这为女之身,献上灵魂
使你血洗这腐朽的世界,涤荡浊世,化龙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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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剧痛,不知在叙述的何处渐渐止息。她开始沉默,入床榻,入那呼唤的血池中,大汗淋漓却轻盈。她的眼在血红的床榻上空洞而寒冷地半睁着,在意识明灭时,闪烁源流的判决:
若这就是你们的愿望,这是简单的。这是简单的,至于就在这时刻,她已可以使这孱弱的人身破碎,如她在屋梁上的倒影所示。一只长鬃的影马,悄无声息地逡巡在屋内,走入城市,在行人匆匆不曾留意的斑驳黑暗中,观察这个将它召来的人世,听见其凡庸的痛苦,凡庸的欲望,凡庸的情谊和凡庸的疼爱——这是容易的。它在天空奔驰,使彩光披上黑色的遮掩——如果此为人世,它现在就可以实现这愿望,撕开这伪装和束缚,使天红倾泄,蓝电迸发, 至天始至天尽,顷刻使之寂静无声——愿望会被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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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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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转过那高身枯骨上的马首,看向那呢喃所来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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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已在落下了。他披着斗篷,站在城周的树林中,缓缓颓坐。他的耳边回响数年,数生,数世纪来接连不断的混混恶语和嬉笑低语,令他在眼中最后昏暗的光芒中看见那已在城外水道深处等待的人身。吠陀先的面孔苍白,年岁不曾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如今,他仍若二十八时岁死于那毒液时的模样,然这无魂的身影,已使他的操纵者在无数夜晚感到胆寒。那尚且模糊的因果代价催人肝胆,令他夜不能寐。他也会在听见联盟消息时感到寒心,他也会在看见天下世人情理不通时愤怒——或许他亦在某时感那冲突:
若这世上的所有人,都变如吠陀先一样无心无想,干净洁白,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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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声从他身后传来。他回头,看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妇人,带着孩子,在浅林中游玩。他的目光朦胧,一滴泪水,颤抖而纠葛地落下,沾湿他的唇瓣。
这妇人的思想是多么浅薄啊!她恐怕对世间过去和现在的恩怨一无所知,只沉浸在她简单的生活中。喜悦时她宜人,愤怒时候她也无理取闹,悲伤时她不管不顾,欢乐时她关心她人。这样的人有什么希望 ,有什么价值呢?
他的眼泪中,她的身上蒙着一层光彩。他再也忍不住,将脸埋在膝中,无声地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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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马向下降落;它听到他的哭泣,感到他的泪水。它无声无息地降临在林间,拨开那束木叶,展开它在影中的长发,冰冷矗立,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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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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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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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在这儿躲藏着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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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原可以实现愿望,就在吐息之间,然,这光彩蒙蔽了它摧残万物的雷光,使它的神,不得不退回到这具幼小人身中。肌肉调整,纹理顺畅,深红的血在她身下淤积;她的身体却坚硬了,神困其中,渐昏渐睡。
“……安铂。”
依稀,她似听见母亲在叫她。她抬起头,见到原野和天空,母亲在她面前,轻轻抬手,递给她一枝花。这花的色貌气香晕染了整片清风。她看见她对她微笑,而万事为此朦胧。
她缓缓落下;落入身体中。落入这世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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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醒来时屋中空无一人,只有一缕昏黄的阳光聚集在天顶上与她对视而已。对周身的行动,交替和纷杂细节都一无所知,仍然,有一事异常清晰,驱使她的行动,无阴霾,无犹豫,无观察也无思考。她揭开窗帘,用这双瘦小但稳定的手,然后落到地面。她站在那处片刻,抬手感受那手臂的轻盈,落足感受此地面的坚固。她的眼蓝而空洞,只有些许波澜,记录着感官变化,而后,她开始穿鞋。钟倾斜,光锥铺洒,她走出房门,入走廊中,以极轻的步伐和平常的姿态,悄无声息地越过一二宫人。没有任何声音阻止她,直到她来到庭院,从护栏中露出了她那色彩异样的发辫,才引来了一声注意:
“看,那个小罪人——一个孽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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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声音吸引了她注意。她转头,手背在身后,以一种令人惊奇的稳定,在片刻的思虑后转身,走向庭院中。
几个男孩在那儿站着,玩游戏,原先笑着,现在有些疑惑了,因不曾料到这个他们从早就开始听闻并且也亲眼看着,病倒的弱智儿会这样直接地朝他们走来。大约片刻,他们还意识到一件事,就是他们原先打算招待她的另一个称呼——女孩——完全没被用上。这孩子是这么残破,古怪和可怜,弱智和畸形概括了她作为人的全部,因此性别,能力,自我等内容,已统统不重要。
他们抬起头看她走下来;他们现在还是无法用上这款待。隐约,他们好像听见地底传来的一种轰鸣。夕阳将这孩子的影子拉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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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到一个男孩身前;这个最高,最大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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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知道什么是‘孽种’。”她说,平静而不加修饰地。不像请求,不像命令。它只是问题本身。
他们面面相觑。“她在说什么?”为首的男孩说。
“她在说古梅伊森语。”另一个男孩回复,眉头紧蹙。他为那男孩翻译了一遍。
他勃然大怒,脸涨得通红,然后张开,对——她——吐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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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个孽种!”他吼道:“罪妇的孩子,妄图掩盖真相,还想反抗,就是孽种!”
她一动不动。唾液飞溅到她脸上,沾着那夏季腐烂泥地的气味。她抬起手,触碰它,面无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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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中止行动。
这声音忽然在他心中响起来,溶解在泪水中划过他的脸颊。他身后响起脚步声,而夕阳越发血红,夜幕能在任一时间降临。
“克伦索恩。”有人在他身后叫他;他知道是她,也知道有这样多人参与行动,他的反对可能于事无补,而此时若他不使吠陀先来助阵,‘鬣犬’的死伤可能不可计量,那时,她们的未来安全才会彻底化为泡影。已无回头路了——
从最开始就没有!
正当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准备唤龙时,骚乱顿起,明亮的烟花上升天空,照亮第一抹夜色,他回头,见信号从‘成业寺’传来,呈发散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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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动停止。
他怔愣看着。塔提亚在他身后,抿唇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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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你也是个孽种,是吗?”
那瘦高男孩听了,甚至不敢翻译。
“她在说什么?”他尖叫道。他咬牙,还是开口。
“我不是孽种!”他听完暴怒,冲身就要上前,所幸身后几个玩伴怯弱而勉强地将他拉住了。他的唾沫在她目前飞溅,面孔狰狞,绽开沟壑:“你才是孽种!你是孽妇的孽种!你这个婊子养的崽——”
对他的种种行为,她似无甚感想,只是对他的话语显出几分思考。
“只有一个是孽种?不可能我们两个都是孽种吗?”她思索,略抬起手:“罪人的孩子才是孽种——那么……”
她分析,以眼,空洞而深蓝地望着他们,对着这嘶吼的叫骂和侮辱:“有没有可能,有两个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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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可能。”那瘦高男孩不再翻译,他似乎看不过眼,也可能,他很自满于自己的逻辑分析能力,感自己必对此进行纠正:“只有一方是罪人。犯罪的一方,是罪人,被加害的一方,是受害者。”
他看着她的眼,怯弱,而不无自信道:“我们是受害者,而你们是加害方。所以你的母亲,你的长辈,是罪人。虽然,‘孽种’这个说法,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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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长辈告诉我,你们是罪人。”她打断他的评论,追上先前的逻辑;她语言之清晰令他惊奇,因为这如何是个弱智的模样?
“不。”他也抬高声音:“大牧首编造历史,压迫男性。她剥夺男性的受教育权,剥夺他们的财产,肆意用军队屠杀,镇压他们。她的信仰者才是罪人!”
她听着,然后很快接上,似乎不想在缝隙中浪费任何一秒;像闪电追着云,要连成雷光:“我的长辈告诉我在此之前,男性对女性犯了罪。他们强迫女性服侍他们,凌辱她们并且用武力镇压她们,剥夺她们的受教育权,财产甚至是生命权。如果你用你的逻辑说明,我的长辈是罪人,那么同样,你的长辈也是罪人。”
她的语速骤然增快,让这男孩后退一步,不可置信。他感到他应该先厘清一谜团:为何这个畸形儿说话如此快速而清晰,而,似乎从先前开始,她的步伐和站姿就没有任何问题;她甚至可以说是挺拔的,带着一股坚韧。但他也被激怒了,因此激动道:
“你说的是虚假的历史!根本没这回事,只是男女各有分工,而女人想不劳而获罢了!我已经对你很客气了,你却咄咄逼人,女人都是这样,得寸进尺,毫无道德!”
她皱眉,停顿了片刻。她在辨认当下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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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她扯什么呢?”那为首的男孩说:“跟一个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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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的长辈说了谎。”她蹙眉道,而后,神色再归空洞:
“——如果她们没有?如果她们说的是真的——以你的逻辑,”她不眨眼:“谁是罪人?两者都是,还是两者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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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孩沉默了。夕阳在众孩童身上蒙上一层血光,有片刻的平静,而嘴唇翕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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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那男孩开口,面孔抽搐,此句能出,使他用上了意志和决心。辩论变为了生化——他需要这是真的——只有一方是罪人——他无法承担相反的后果:
“就算那是真的,女人也无法发展社会。过去一千年,社会发展速度很慢,女人沉迷无用的享乐,不事生产,不事探究,被自己无用的感情所控制,使真正可发展社会的人戴上枷锁——你们是罪人,因为弱者登上高位,只有失序的卑劣。你们带来的后果是恶毒的——”
她抬起手,指着他的眉心,停住他。
“你的话语太混乱,我捉不住逻辑。”他的脸抽动,但他不敢动,而看着她的手指:
“你的意思是,女人是弱者,男人是强者,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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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说什么?”另一个男孩叫道。瘦高个几乎崩溃了:
“她在问我是不是女人是弱者,男人是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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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首那高个男孩勃然大怒。
“当然!”他甩开周围的人,冲上前,抬起腿,狠狠地踹上她的腰——她没有躲闪,因为她不知道,这个男孩是要攻击她。在此之前她不知道。她翻滚到地上,感腰腹中传来那日复一日熟悉的疼痛。她的脸碾在地上,闻到泥土的气味,像那无数学习如何行走奔跑日子中的跌落。
她用手撑着身体,抬起眼,看着他们。
苍天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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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男人在小路上跑着。忽如其来,他听见林木中传来挣扎和呼救声,而几无需任何思考和犹豫,他单枪匹马地冲进林子,顺着那他极熟悉,无法忘怀的声音,奔过去。
“王女!”
他叫道。
“阿丑!”厄德里俄斯正极力推搡一个‘鬣犬’军官,见到他,惊喜地叫起来。但这有什么用呢?她哀愁地摇了摇头。
“别过来!”
她对他喊道,而这时,信号绽放上空。众人抬头,‘鬣犬’军官不可置信。正是时,丑男人已奔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臂。她同样扣住他的手,急切道:
“那孩子!”她说:“那孩子还在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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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女人就是弱者!你就是个女人!”现在,看着这孩子轻而易举像个没有反应力的虫一样滚倒在地,他便忽记起来了——这孩子也是个女人!一个女孩,甚至,最无力,最脆弱的。任人宰割而在任何时候都要被叮嘱,小心,谨慎,都要遵守谦逊,低调的存在。一种让人厌恶而心情愉快的弱者。他走上前,边说着:
“你们偷了我们的龙心,是罪人!身为弱者,妄图管控强者,让秩序崩坏,更是罪人!”
他想再踢她一脚,但她已经迅速翻滚起身,向后退。他踢了个空,更是愤怒,大骂道:
“你敢躲!看你躲到哪里去。走着瞧吧,等我父亲,我的叔叔,把你妈妈的城墙攻破,你们母女俩都是沦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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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
她抬起手。她的眼直白,没有任何情绪;没有任何悲伤,痛恨,委屈或者愤怒地看着他,似在瞬间令他的头脑陷入同样的空白。她分析道,用老师反复叮嘱她的逻辑:
“你说的话和他说的话矛盾,但如果要取你们之间的相似之处,我认为,你们实际的意思是,我们之中,谁更弱,谁就是罪人,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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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挥来一拳。她闪身躲过。她已经明白这男孩听不懂她叔叔平日跟她说的这种话,换了一种语言,开口道:
“更弱的,就是罪人,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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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他大笑道,猛然加速,双拳并出,一拳向上一拳向下,她没有经验,终中了一拳,又向后跌倒,再次翻落。隐约,她比先前更明白了些,顺着这逻辑的网,她倒地瞬间,耐着疼痛,没有任何迟疑,翻身而起,再向后退。
她的发辫已散,脸上出现淤青土痕。但她还是没有表情。两人对视,男孩面带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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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如何定,谁更弱,谁更强?”
她问,神情探究。男孩不耐烦地大吼:
“就这样!”他看出她已痛得站不稳了,飞扑过去将她踢倒在地。这次他没给她起身的机会,压住她的手臂,将她按在地上。
“谁赢了,谁就更强!”
他说。
他的手尽可能地用力,要给她疼痛。但她除了身体颤抖以外,什么反应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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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赢了,”她说,颤抖——但不是为了疼痛——他开始感到奇怪,因她的身体似在变硬,她的眼,在他的阴影中,开始生出光泽,那纯粹而燃烧的天光,从瞳孔中点亮,她说:
“你的长辈,你的母亲,就是罪人——你就是孽种,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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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回答。她已看过几遍,同样抬腿上踢,殴上他的腹部。这一腿力气不大,但足够惊愕,足够惊恐,因刹那她瞳光迸发,令他尖叫——那在烧!两人分开,分别起身,他看见她向他冲来,几乎学着他的样子,挥出一拳,在他脸上。他挨了一下,不通,却仍惊愕,仍不解——仍愤怒。
“我要打死你!”他吼道,暴风雨般挥拳,往她面上,往她的眼睛,她的鼻梁。她后退,倒地,爬起,重复。日正沉没,她抬头看,在那最后一缕天光中,看见庭中楼上,一双熟悉的眼,正看着她。那眼对她微笑,手伸出,对她挥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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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瑞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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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次倒地。人群经过庭院,发出惊叫,见她惨烈的状况。她在原处,不动弹,那男孩几乎没了力气,气喘吁吁,没有上前,看着她。她是什么?一个对手,一个女孩——一个弱者,一个畸形儿?他的心中这么说着,但他不这么感觉。他没有感受到凌辱的快乐,相反,只有一种深邃,深刻的恐怖。他看自己的手,看上面的血迹,感天旋地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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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杀了你。”
他浑身发寒,抬起头,看那女孩,缓缓从地上撑起来,对他开口——用和他一样的话,但更空洞,更平静。
“你想得美,婊子养的!”他骂道,跑上前。但他没了力气,她躲开,绕着他。他看不见,但他的同伴看得见,他像是被一群狮子包围的猎物,他们应上前帮助,但血流僵硬。
但他们不敢。
那蓝色制止着他们。“——我要杀了你。”她说,平静而机械地:“我要打死你。”她闪过一拳,没有出手,只消耗着他的精力:“我会赢。”她说,他尖叫起来,终于加速,耗尽最后的力气,打在她单薄的身上,最后一次,最用力地,将她击倒在地,自己也踉跄倒地,没有一丝力气,不住喘息。
她倒在地上,鼻梁凹陷,牙齿跌落,满脸血痕。蓝发散开,像落入水中。她的手臂抽搐,像在死去,但她的眼上望,看那些‘鬣犬’,微笑看她。
她们拍起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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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伯莱丽雅。”奇瑞亚说,呼唤着她的名字。
“安伯莱丽雅!”另一个‘鬣犬’呼应,对她拍起手。
男孩抬头,见黑夜从天而降,伴随着一绽开的巨大的蓝光。焰火飞溅,似天火降落,一瞬夺人心智,而这时,地上那身影,极慢,但极沉,一步比一步坚硬,一次比一次强力地,起身。那声音,说着:安伯莱丽雅,落进她的血管中。浑身燃烧,血脉迸发,她从地上起身,走向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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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有一个男孩发现,但已经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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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不是罪人。”她说,身上血土零落。
她走向那跪倒在地的男孩,将他的双手踢开,击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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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赢。”她机械道,双手下砸:“我会将你的父亲,叔叔,母亲,变成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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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伯莱丽雅!”‘鬣犬’们鼓掌,欢笑震耳欲聋,这声音扩张,轰鸣在整座宫殿中,伴随着众疾驰而来的脚步声和孩子的哭声里。但没有这个受害者的声音——因为第一下砸烂他的嘴唇。第二下砸碎了他的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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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你,”她说,双手用力,使他的鼻梁凹陷:“会变成一个孽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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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情景是奇异的,因为除了当事人,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经历什么;从外界看,这不过是两个孩子在进行一场过于愤怒的打闹。没有武器,没有成人的力气,甚至没有哭声,只有一声声成人对对此的惊叹,说:天哪,天哪,天哪。但——是的——天啊!只有他知道,他是如何被从天而降的铁槌一次次贯穿,他是如何被落天带势的长枪的钉死在地——他是如何知道比死还可怕的事!那蓝色的发,像蓝色的火,落入他的血肉中,在他最后微弱的视力中,她看见她的眼冷漠而空洞地点亮,并无特殊情感,而顶上,那些女人们,张开双臂,感慨这绝世的芳醇。
他的血肉飞溅;她们微笑,说着这道理:
只有染血的正义,才最甘甜——只有由血肉筑成的罪证,才最完美!因此,记住,记住罢——你有此荣幸,看见你们惩戒者,记住她的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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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伯莱丽雅!”‘鬣犬’鼓掌。这男孩不再动了,安伯莱丽雅抬起头,透过眼前的血幕,看见庭院前母亲惊愕的面容。
‘鬣犬’在她头顶观见着。她那年十二岁;正是一个‘鬣犬’通过考核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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