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尚且年幼時,老林取代了我父親和我伯伯的位置,擔起養育我的責任,這是我的幸運;又因為他性大於愛的教育觀念,我學不會愛,學不會正視愛情、感知愛情,這是我的不幸。
我因為和淑子合作的那部處女作名聲大噪——當然是在灰暗地帶中,我們的錄影帶銷售量高得驚人,短短三個月拍了十一部,場景從一開始昏暗的地下室到正兒八經的臥室,再到野跡橫生的樹林,再到正午的廢棄工廠,無論以前還是現在,淑子都是同我性交次數最多的女人,整個城市的饑渴單身漢都見過我們的生殖器,也知道我們的容貌。那時公安資料庫並不完善,即使知道我們的確切長相,也無法通過精准定位來實施抓捕,更不可能像通緝重案要犯那樣張貼通緝令,印上“此人演過大量黃片,重金懸賞”之類的荒謬話語,因此我們隱藏在茶葉店後的工作室從未惹起懷疑,直到有一天,阿濱捂不住日益膨脹的野心,拍案高呼:
“不夠!遠遠不夠!”
他說他要更多的演員,他要創立全世界最大的華人色情片公司。
接下來的日子裡,他利用以往在各大錄影廳建立的人脈,尋找像淑子那樣境遇的女人,以及願意把自己的裸體貢獻在螢幕上的男人,他竭盡全力求賢納才,很快“人才”們三三兩兩登門拜訪,然而周圍店鋪的老闆注意到不對勁,繼而招來疑心重重的員警,幸好阿濱機靈,數次皆被他以經銷茶葉為由搪塞過去。隨著團隊壯大,我開始與其他女人表演性愛,淑子也開始跟其他男人在鏡頭前肆意雲雨,這時我感到了人生中第一次醋意,當時根本說不出這樣難受的癢感,我想請教老林,又害怕知道答案,當我在片場閑著無事而淑子又在賣力工作時,我盯著她身上的陌生男人,胸口總堵得慌,我的目光刻意回避他們的結合部,卻又忍不住借餘光偷窺,她如被我抽插時淫叫一樣對他淫叫,那一刻我明白了自己只是可被替代的演員,我領略了這份職業必然帶來的痛苦之一,但我很想弄清楚一點:在我和其它女人演戲時,她也會產生這樣的感覺嗎?
我們他媽的是A片黃金搭檔!我屢屢冒出這樣的充斥著怨氣的念頭,可這又怎麼樣?難道我在喊出那句話時能出示什麼證件嗎?出示結婚證?還是做愛證或者A片專屬搭檔證?我跟她什麼也不算,她好像對我也沒太大興趣,以前單獨拍片時還會在補妝期間跟我開玩笑,說你剛插的時候差點掉出來了,我也大笑著調侃回去,可現在拍多人片的時候,男演員一個在前一個在後,兩邊各一個扛著她的腿,他們之中沒一個是我,她還是笑嘻嘻地打趣:哎呀你雞巴一直塞我嘴裡,都快被我含化了!這時我怒火攻心,悻悻地逃走,躲進廁所用手砸牆壁,無名指腫了個鼓包,老林問我怎麼了,我說被門夾的。回到片場後,我看見淑子肚子上幾灘來自五湖四海的精液,我終於悔悟——這裡不是性愛樂園,這裡是無間地獄,我要走。
可我喜歡淑子。
我想對她說,你別幹這行了,我帶你走,我找個門路做生意,然後賺很多很多錢養你。這可不是勸妓從良,她不是雞,如果和很多人做過愛就是雞,那我也算是鴨,我的火車不知進過多少個山洞,我也是個下賤貨。我每天晚上輾轉反側,想著很多很多關於帶她遠走高飛的事,可我不能直接說,我要慢慢來,用流行詞來講就是談戀愛,老林以前忽悠我,說嫖其實不叫嫖,我們只不過是和一個陌生女人談了半小時戀愛,然後給她一些生活費,再然後就分手了,這怎麼能叫嫖娼呢?我以前真以為這就是戀愛,後來看了些香港電影,知道拍拖這回事,我才明白原來性交不等同于愛情,男人和女人戀愛要先約會,約會是什麼呢?逛街看電影喝咖啡,無非這三樣,那時好多人愛看《少林寺》,於是我找到淑子,拿著兩張票戰戰兢兢地問她:
“我們去吧。”
她沒見過城裡的電影票,接過來用大拇指和食指摩挲了好一會兒,睜大眼欣喜地對我說:“有時間就去。”
我好久才反應過來她是叫我定時間,於是磕磕巴巴地說:“今晚……今晚就可以去。”
淑子並沒有把它當作一個正式的約會,她在一天的拍攝工作結束後披上外套就來了,她的肩膀還留著男演員留下的煙味。我們買了兩包瓜子坐下,在銀幕上劈里啪啦的打鬥聲中,她瞧瞧靠近我的耳朵說:
“你看後面。”
我回頭望去,後面的牆壁高出有個架放映機的地方,放映員背靠椅子,兩腳搭在欄杆上,閉著眼隱隱要睡過去一般。
“怎麼了?”我問。
“放電影的真吃香啊。”她吐出瓜子殼,“天天看電影,看累了還能睡覺。”
“那我以後就去當放映員。”
“你說什麼?這麼舒服的工作,家裡沒點關係去不了吧?”
“我會當上的,我會努力。”
“你不喜歡現在的工作嗎?”
淑子好奇地看著我,我只敢用臉頰對著她,她的意思很明瞭,色情錄影帶確實給我們帶來了不少錢,我和老林也從半地下室搬到了像模像樣的公寓樓,她的態度興許也因為金錢發生過巨大轉變,第一次拍攝時還偷哭,現在倒完全不在乎了。
我說:“我累了,我想找份正常的工作。”
“你怎麼累了?”
我怎麼累了?射精射累了?是的,但更多的是心累。我的心冷了,陰莖也冷了——射精頻率過高的話,它的確會像一塊死氣沉沉的生肉一樣冰冷。
我知道是時候道出心聲了:“你別管,我帶你走好不好?”
“帶我走幹嘛?”
“我帶你去北京上海,或者長沙,或者廣州,我……我想和你結婚!”
哪有這樣的?戀愛都沒談,開口就是結婚。她也愣住了,搖搖頭說:“你傻了?”
淑子回去後跟老林說了這件事。我對她的信任崩塌了,老林不斷斥責我,我聽不進半句,徒然又悲又怯,眉與眼縮成一團,像只偷吃被發現的小狗。
“你不想成為華語色情界的經典嗎?不許搖頭!我給你選的這條路是你幾輩子都不一定有機會體驗的!我們是帶著使命活在世界上的!我們教十來歲的少男少女什麼是逼,什麼是屌,屌該怎麼插逼,逼該怎麼夾屌,這些對於生命延續至關重要的步驟,那些在課堂上搖頭晃腦的教師爺臭老九是不可能傳授給他們的!你倒想打退堂鼓了?”
老林的語氣從未如此嚴厲過,即便是在幾年前我不小心打碎別人摩托車後視鏡時,他也一聲不吭地為我賠了錢。
我憤恨地反駁道:“你怎麼又帶著使命了?以前你不還說這是資產階級大毒草嗎?你裝什麼!”
老林驚得啞口無言,抬手給了我一巴掌,怒喝道:“她大你七歲!你在她眼裡只不過是個小屁孩!你也知道她家有幾口人……結婚?他們會讓你給他們添新房,叫你供家裡唯一的男丁念書,他們會榨幹你憑藉優異的性能力攢下來的每一分錢!這就是你憧憬的愛情?這是操他媽的牢籠!牢籠!”
不管老林怎麼生氣,我已經沒有鬥志了。我對淑子的愛慕固然消散,可內心仍舊飽受折磨,此時始作俑者不是醋意,而是委屈和不甘,我暗下決心,等我賺足了錢,一定偷偷逃走,去做我想做的事。但是我很擔心,長年累月的性交讓我前列腺發出了不滿的信號,我們的工作是非法的,並沒有其它國家的合法男優那樣有定期的身體養護與體檢,二十歲出頭的我開始尿頻,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必須忍受飽脹的膀胱,睾丸總是熱熱,我沒有當回事,只是盡可能少喝點水,這份痛苦是職業生涯中必然發生的,是再平常不過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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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和我大吵一架後,老林似乎與阿濱達成了某種協定,他們找了多處隱蔽場地作為工作室的分部,淑子也與我分開,一個月都見不上幾次。一年後,錄影帶的銷量開始停滯不前,阿濱以為這是達到市場飽和了,老林又一次提出異見,他從飯店的外送服務中獲得靈感,找到了突破口。
“黃色錄影外送服務?”阿濱瞠目結舌。
“鎖定重點客戶,他們一個電話,我們就把最新作品送過去。”老林說道。
所謂重點客戶有三個特點,其一,數次購買的回頭客;其二,家境足夠富裕,家中有播放錄影帶的設備;其三,必須值得信任,確保他真的是個老色鬼,而不是喜歡給員警通風報信的舉報癖。
老林和阿濱的默契使得這個創意大獲成功,我們的名氣遠揚外省,他們從各自的名字中取材,給工作室起了個新名字——朝濱影像,不知道的人聽了以為真的是家上市公司,他們不管別人的看法,自己仿佛真信了,商業動作越來越囂張,連續三次給錄影帶大幅降價,力壓普通色情雜誌的供應商,年末的慶功宴中,老林在高檔酒店開了個包廂,叫大家一起去吃烤全羊,男演員占一桌,女演員占三桌,他和阿濱舉著就被挨個敬過去,等到醉醺醺開始胡說八道時,眾人也陸陸續續快走光了。
阿濱喝得糊塗,以為大家正在飯桌上拍群交片,頤指氣使地嚷嚷:“誰丟在地上的假陽具?誰?我他媽的……我他媽絕不允許任何一根沒向我報備的假陽具在我眼皮底下作威作福!”
老林一身酒氣,摟著我笑呵呵地說:“你……你還在想淑子麼?都過去那麼久了……”
我搖搖頭,轉身要離開,他又拉住我:“你知道……我的夢想嗎?你知道這一切的最終目的嗎?”
阿濱聽見了,扔過來一塊啃了一半的醬排骨,恰好落在老林的襠部,他晃蕩著走過來,說道:“賺大錢,買法拉利。”
“放屁!”老林說。
“那就是……成為黃片之王……”
“不是!”
“那是為什麼?你跟我們講講。”
“我搞這個是為了……解放性愛……性欲……性……”他含含糊糊換了幾次詞,被酒力壓制得說不清話,“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大家都光著身子走路上該是什麼樣子……”
“那不冷麼?”
“夏天……是夏天,三十六七度,不冷……”
“那也不可能呀。”
“你覺得不可能是因為法律不允許嘛,要是政府頒佈個……那什麼……反正就讓大家可以裸體上街,隨意做愛,車站裡,餐廳裡,公園裡,甚至是等紅綠燈的時候,我很久以來都夢想生活在這麼個地方,我現在看黃片已經硬不起來了,但一想到我剛說的那個場景,我的雞巴又會興奮得支起褲襠。你們能感受到這樣一個全裸國度的吸引力嗎!簡直……簡直是天堂!”
“國度?難不成你想造反?”
“不不不……”
“難不成你想……哈哈……”阿濱笑得捂肚子,“你想讓共產黨下臺,自個兒當主席,把中國變成一個無視道德倫理的群交大國?那可有意思,出門去菜市場買個東西到處都是做愛的,那我得樂瘋了,哈哈哈……”
“不不不,你聽我講完,我沒那麼不切實際,我要買個島。”
“什麼?”我和阿濱同時發出驚歎。
“島,島嶼的島,不需要多大,有咱們城市三分之二面積就夠了,我要建國家,建個淫蕩大國!”
“那你買去吧,我待國內賣黃片掙大錢,十年後我就是這個城市的首富了。”阿濱對老林的話不屑一顧,昂著腦袋打趣道。
“我在地理雜誌上看到的,說是印度洋西邊有的島才八千萬,不是美元,是人民幣!人民幣啊!”
“怎麼跑印度洋買去了?不買個南沙群島?”阿濱笑得不停捶著桌子。
“八千萬啊,這對現在咱國家的龍頭企業來說都是小錢,只要我們的公司發展到他們的十分之一,我就可以買了!”
“等你掙到八千萬都多少歲了,到那時你雞巴早不能用了吧?那還有什麼意義?哈哈哈……”
老林繼續描繪心目中的淫亂烏托邦,他的談吐逐漸清晰,酒似乎已經醒了,可阿濱依舊毫不留情地挖苦,他氣呼呼地瞪著阿濱,突然拿起酒瓶摔在地上,把我們都嚇得不輕。
“你幹什麼?”阿濱扶著牆,謹慎地問道。
“會有那麼一天的,你們會明白的!”他踢開椅子,踩著一地碎玻璃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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