孛林岁月
他睡得不好,难言是为与维格斯坦第之间明白光明却又更扑朔迷离的对话所扰心动神,还是经逢如今暗流汹涌的前战局势蹉摩,更增压力愁绪,抑或是第二日清晨,他就要将同他并住五年的侄女送归那可供马奔的沃野下,从此剖开这已遮蔽她五年的黑天——他的侄女,也是他的妹妹。他起身穿衣,眼望孛林风景,见这幽深寂寥的古城,仍如千载不变般,回应他纷杂的心声。妹妹——这个隐藏他心中的词语,自十九年前‘迷宫山’的最后一目中,始终如泪苦无言的阴影追着他。那是他最后一次见父亲,看他躺在那木屋的床上,而那女儿,背身坐在旁边。他站在花丛中,久望着,眼泪无声滴落。父亲啊——他感到自己身体的空洞 ,自己身体的脆弱,要以这天生不完整的身体,去领会这原本对他来说太过艰难的谜题——为何您要再一次这么做——将我,已伤痕累累,满是痛苦地带至世上,面对冗杂难解的一切后,又要使另一个孩子,顺着你手中的黑河,来到世间,令万事更险,更忧么?不,那河不在你的手中,不在你的血管中,在你的心中!他几无力支撑,险些跌倒在地,感他心中交急百感,在阳光下于泪水一并,绽开彩光。
是的,他要送安伯莱丽雅离开孛林的这一日,阳光同那时一般灿烂。这孩子,既是他的侄女,也是他的妹妹,已在前月满了十八岁,成了个矫健的少年,等待着出行。想到未来,他不由想到过去,而在等侄女来赴约同他用餐时,沉思无言。日升其外,他心中却想着月。
——每个‘环月’都是一种重复。
他告诉维格斯坦第:如同要完成一种未尽的历史。就我所知,如今已有了两个‘环月’。五年前,那个我们本该驭龙攻占羯陀昆定尔的夜晚,‘回忆宫’首次解开了‘环月’的禁令,带我在那个重复的时间点穿梭。许多时间在一次展现,我不能说我完全理解了,但我肯定清晰地看见了两次。我看见了我父亲。我看见了卡涅琳恩和米涅斯蒙,那个血龙王,甚至从前本是个男人,为着我不知的缘由,这次却是个女人。他的狂热,他的性别,都让我对‘鬣犬’的出现有十分诡秘的猜测,也许要明白这一切,只有找到米涅斯蒙曾得的十卷‘真史’,和去往‘鬣犬’的发源地,纳希塔尼舍,才能明白。但我知道除了由我们自己努力以外,还有一个方法,只是那个当事人大约是不会开口了。
——当事人?
维格斯坦第眉头略动,道:……大牧首?
他点头。她出现在上一个‘环月’年的末尾,如今也在这里。对话者久而无言,最末,低声而笃定道:维斯塔利亚。
维斯塔利亚,是的。他想到这个女人,眼望餐厅中‘神恩’的枝条。那树在闪光,似冰晶,飞电,摇响银铃般的声音。他想到这个童年时让他十分害怕而反感的女人,她的美貌和质地都像这冰封的神树。他告诉维格斯坦第:我能确定她就是大牧首,由是从过去我父亲和她的对话中。她曾是我父亲的妻子,但我不知道她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千年前,大牧首又是如何得到了黑龙心之血——但他的对话者那样看着他,用那令他现今所想仍恐惧,悲凉,无法动弹的神色——他说,维格,你知道吗?
那卷轴上记载了吗?他看着他的脸,然后忽然意识到——就是那间山中的宅邸,中部大平原上的一座山间宅邸,那毋庸置疑曾是他的家的地方,在那儿,大牧首曾是父亲的妻子——他是当事人,而维格也是。是维格,在离开了那儿后,记下了当时的历史——
他写完了吗?他有些混乱。维格,应曾是盖特伊雷什文的贵族,而大牧首征海境的故事传唱如新。他忽然之间觉得疲惫而颓丧,记起羯陀昆定尔的那个梦,那梦中对他微笑的棕发男人。噢,有必要吗——他有必要在性别上做文章,告诉维格,昆莉亚姨曾经也是个男人吗?但她为什么现在是女人呢?他,作为一个没有性的残疾,察觉到那幼时曾刺痛他的残缺,久来似已消了痕迹,实际深刻残留在他心里。一个没有性的人,怎会知道性别,性,到底意味着什么?那是一种丰满吗——还是一种折磨,一种误区?但,最终,不是性别,一个作为男人的昆利亚,或者一个作为女人的昆莉亚,占据了他的心,而是那个从来关心他,爱护他,温和正直,宽厚而淳朴的灵魂,出现在他心中的悲凉中。他意识到他们,维格和昆利亚,这对兄弟,就是大牧首征海境这个故事中不曾有名字,被背叛而铲除的家主。大牧首认识他,她会放过他,放过他记载的历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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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冰冷,冻结了。维格没有意识到,只是恍然。
难怪最后一段残缺了。他指给他看:记录者匆匆离去,未能了结。最后一卷显著短些,半卷被撕裂,曾经浸过水。他低头看着,然后摇头,说:
这不是水,维格。
他看着面前‘神恩’的枝条,犹豫,恍惚着。孛林以这黑绿的广阔包围着一切,承载了千年苦厄的岁月,吞没其中喃喃的心音。
这不是水。他说:维格,白王血系的血是透明的,如水一样。他肯定受伤了,带不走所有的卷轴,所以将最后那部分,带到了别处。
维格笑了笑,讨论自己的死亡:“但这书窖没有被发现,他倒是多此一举了。”
他皱眉。
一定没有被发现吗?他说。两人都变了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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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再度开了;‘神恩’颤动枝条,如赞叹的欢声,他回过头,亦是出神许久,直到来人同他行礼,道:“叔父。”他眨眼,同样,低声道:“安铂。”他说来这儿吧,我们一起用餐。可能很久都不能这样了。她闻言,似为此心有何想,面色有思虑,也坐下,两人相对。她落坐,忽而,他就想到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时间,这屋子里,父亲跟他一起用餐。他那么小,父亲那么大,但父亲吃得永远很少。他身上散着那浓烈的血香,像那淌血的高树。他企图理解这个世界,理解父亲——企图用理智去接触他,但在看见父亲的瞬间,理智便瓦解了;他肃然,畏惧而空寒地望着父亲,许多年后,他已完全从理智上,理解了当年的孩子为何如此感受,但,仍然,父亲对他来说,永远是记忆中最沉默 ,宽广,和悲伤的人。若他不曾以心感受过那枯萎的河流,不可能以语言的简练,去讲述他为何为如此庞然而无言,何事令父亲如此伤悲。阳光照在安伯莱丽雅,那张如答案,如雕塑般,和她的生父拉斯提库斯极相似的面上,驱散着他的回忆密文,留下那微弱而坚定的念望。
她身上有丝深沉的水气。不像是湖的味道。他想:倒像是海的味道。皮相肖似,能制驭几何?当他看着父亲,他想要哭泣,但当他看着这个孩子,他面露那欣慰,苦涩的笑容。
“我今后不会再回到孛林了吗,叔父?”她恭敬问道。他摇头:“倒不是这样,只是你难得回到南部一趟,何必如此匆忙回来?”他笑:“去个一年半载,陪陪你的母亲,也好。”
她应下。两人用餐,谈些路上的注意。他始终,轻轻望着她的面,她空洞,深邃的蓝眼,心中泛着声音,说,是的。
她的孛林岁月就要结束了。
这城市看过了一切。他的眼边,总泛着她黑绿色的轮廓;她早已知晓了他渴望的秘密,长存于此。她承载了最初的历史,每个人的历史。母亲的历史,父亲的历史。他的历史。
他看着她。
当然,还有她的历史。她来过了孛林,孛林就不会忘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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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向他的面孔,见上面的忧思和随之而来的隐藏,像往来她身边的许多人,但能辨认出他与常人的显著不同。尽管对概念本身模糊,但她很擅长寻找事物的对比对立,应然或不应然地。她并非出于血缘的怜惜,时常将母亲和叔父并列,更多,是她觉察到他和她的相似。她们被一层致密,明亮而盲目的光所有,使她们的思绪漂浮在空中而非落在地里。现在,她望进他那双诺德人固而才有的金眼中,见到她自己的轮廓,几也在泛着光彩,像有她自己也不解的源泉。她吃着早饭,忽而开口,道:
“为什么您的眼睛是金色的,叔父?”
她说她从书上读道,这种特征属于北方人。他怔愣,犹豫一番,似在考量她的意图,但在看见她的面孔后此类顾虑便消失无踪。他无法将如此透明而空邃的脸认为是别有深意的。他思索良久,道:
“这恐怕是来源于我并不明晰的父系血脉。据说,我的父亲是‘迦林’女王来自诺德的王夫,雷佩恩里尔。但也有说法这可能是一种疾病,因曾经我的头发比现在的金色更明显些,而无论是我名义上的母系和父系都不见此类颜色。”他对她微笑,示意:“有些像你,安铂。你的头发里是不是也带着一些非常独特的深蓝色?你母亲的头发像孛林人,是墨黑色的。”他说有时这种颜色的源来无法确定。阳光镀上她们的头发,渲使半分深沉,半分明亮。她们坐在桌的两边,彼此看着,忽然,她的眼睛更清晰了些,凝神。
她说:“您的头发很像这阳光,叔父。它的金色没有平日看上去那样浅。”她很少用此类比喻,不由使他意外,但很温馨地回应了,说:“谢谢你,安铂。”她听后莫名,因意不在夸赞,只是叙述实情,但也不曾纠正。跟她的叔父在一起,她实际上分享比其余人更多一些的迂回和更近一些的距离;她并非不知道,但却不明白原因。也许是因为她小时候就已见过他,也许是他和母亲的关系很好,但二者终不解释她心中偶然出现的回声,使她似与他共住在凝固的时光中。忽而,对着面前这张面孔,她想到昨日的那老妇,在她耳畔所说,又看见来见她的军官,凝视着她的面孔,说那名字,神情复杂:
拉斯提库斯陛下。
这还涉及到她更早以前的记忆,但那印象,对于她而言,不免可能是有些模糊的。自进入孛林,她对过去那阳光明媚的宫殿的回忆就似蒙上她的雾,她只能遥遥记起其中的声音,像看见朦胧的钻石似的星辰。她看着叔父的脸思索此事,而那条蛇,忽而就闯入了她的脑海,和他的黄金色,柔面孔并现,令她几有些不知所措。这种忽如其来的弹跳性的回忆对她来说是不多见的,此时却恰如其分,她记起那正是在一个遇了蛇的上午,她正式和叔父说话,而最后,她想到了一个她没有得到过正式回答的问题。她想到这个问题,再思索片刻,然后清晰开口,道:
“我小的时候,记得曾经有很多人告诉我,说我是上天的孩子,没有父亲。我似乎拿这个问题问过您,但当时您没有给我明确答案,后来,这件事几乎再也没被提起过,看上去并不重要,但昨天,那个老妇同我提起了这件事,并且也许是因为当时的情况,我感到我似乎受到了相当的冲击——不,不是什么大事,她替我擦拭了身体,但我不习惯照镜子。”
他的面色缓慢变了,但没有非常惊讶,只是无奈,最后是接受,释然。“她说,我和我父亲长得非常相似。”她指明:“——这是我知道的第一个条件,同时我认为这有一些可信度,可能来源是我平日经历的一些事情,但一时我无法说得很清晰。同时,她说——我长得也很像我母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祖父,从辈分来说,也应该是您的父亲,或者——您的叔父。我从来无法确定。这让我感到有些困惑,叔父——我知道我母亲的父亲,应该就是先前的国王,他的名字,我不确定我是否可以直呼……”
他闭上眼。
“当然可以。”他回答:“他的名字是拉斯提库斯。他同时也是我的父亲。”
她点头,感谢他提供的信息,然后疏忽顿住了,两人对视着。他抬起手,轻盈地制止她的提问。
“安铂,你马上就要离开孛林了,可以想见,未来提起这件事的人会非常多,因为你长得和他很像。老一辈的人,尤其是中部, 南部人,见过他的样子,可以认出你,年轻一代,渐渐也会听闻这件事,但你不用理会它们。”他缓慢,平静道:“他已经去世了,过去的事不会改变,而你已健康长大,你和你的出生,没有关系。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了,我只用告诉你,我的辈分其实不止是你的叔父,更是你祖父一代,你就基本可理解。”
他停顿片刻,她听着,而后,确实,如他所言,平静地点了头。之后,她沉默许久。他耐心等着,不能吝啬其中的时间。
“他的剑术如何,叔父?”她再度开口,首先为此。他怔愣,然后答:“非常好,技艺非人可及。如何问起这个?”她回答:“我认为我在梦中见过他,您问我如何习得剑术,有一部分,是我在梦中,曾看过他舞剑。”
他闻言,先是惊愕,而后缓而露出笑容。他流了泪,不得不用手去擦拭。他低声道:“你真的长大了,安铂。我以为你永远没有机会再见到他。难怪你那一剑,如此像父亲。”
她再度停顿,等待他的泪水干涸,而后两人对视,他轻声道:“你不恨他罢?我瞧你很少显出那类情绪。”
她摇头。“我不知什么是恨,叔父。”她坦诚:“原谅我未曾先前同您汇报,因母亲曾同我说,我不应过多提及父亲一事。她也不曾告诉我我的父亲是谁,只说他已去世。”
他失笑:“这有什么可以汇报的。”他擦拭手指,而后同他握手,道:“若先父在天有灵,必要保佑你,他最后一个女儿,在这滔天乱世中坚守本心,安然无恙。你这健朗体格和武艺天赋,约莫就是这祈愿的回响。安铂,我们不求你什么,只求你平安无事。”
她点头。两人已用晚餐,克伦索恩便起身,邀她向前,说:“我也不挽留你了,安铂,趁阳光好,早些出发罢,一路顺风,有什么事,随时通过驿站,给我传信。”她点头道谢。两人向下,走过孛林外回廊,黑湖山色遥遥相望,空传木气,犹有清冽,二人步伐孤独平静。
“……你在梦中见到,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安铂?”克伦索恩低声问。
安伯莱丽雅思索。
“我很难回答。他看上并无神色和情态,”她抬头看他,这瞬间,他看见她眸中深远的蓝:“可能正是这原因,我能非常清晰地看见他的脸,知道他和我相似。”
他有些奇怪,但也不知从何说起。光越暗了,他看着她,见她开口,又说:
“您其实也是我的兄长,对吗?”他睁大眼,她说:“您是我的大哥。”
阳光已再度出现了,他的皮肤却冒着一层冷气。那声音回荡在他脑海中,宛重锤,使他不解,也不耐。
大哥。那声音说。他感眩晕,抬起手,最终,不是扶住了额,而是轻轻拦住了她的肩。安伯莱丽雅回头看他,面无神情,蒙有蓝光。他顿生愕然,无端想:这莫不就是她梦中那张脸么?难道那张脸不是父亲,而是她自己?他迅而摇头。这怎可能?否则是谁在舞剑?而这也不重要。
他只是刹那间觉得她同父亲一点也不像。他张开唇,吐气,道:“不,还是别现在走了,安铂。现在你已知道,我便明确说,孛林人对我父亲印象十分深刻。你白日出行,将有许多阻挠。”
他平复心神,微笑安抚道:“叫罗什云温她们先走罢。晚上,我送你去第一个驿站,和她们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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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反对,她很少反对什么,只不寻常地提出她想去湖边散步。他很意外,惊喜,也很愧疚:“抱歉过去没有多少时间让你独自外出,安铂。我定是不幸给你煞了孛林的风景。”没有。她回答。她们再度出发,不再提此前的事,她在他眼中恢复成了这个年轻,不近世俗少年,她们最新,最后一滴血,凝结着许多念想和奥秘。一滴深蓝色,无从对证的血。岁月如此流逝了——他感慨,当她无想时——孛林一如始终。银枝尚不曾繁茂,这湖水却养育了灰林。你想去哪儿?他问她。她回答——不远,就走过这栈道,去圣母教会。
这行进是幽静而孤独的。“我们很久没有这样在外面共行过了,安铂。我希望你平日不要太孤独——很抱歉我没有太多时间与你相伴,尽管,最初,我认为你的性格,并非不适合孛林。”它侧身同她道——她的身影映在水面上。他微笑,轻松,开口,问:“现在,你怎么想她?你喜欢她吗,孛林?”
她抬头。风吹起那幽蓝色的发,掠过她的面颊。黑湖无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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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孛林很特别。”她开口,吐字清晰,如同宣判。“是的。”他低声回答,步履渐近。
“她同所有城市都不一样。”她继续说:“在其余城市,人们说话。在孛林,城市说话。水说话,山说话,树说话。”她复往前,见那座教堂,遥如低垂,声低水响:“她在说话,但那语言太庞大,我听不懂。”
他有片刻,无言,而后哈哈而笑,传在这湖面上。她转头看他,几分不解。
“——想不到安铂还很诗意。”他笑道。
“诗意。”她重复,提议:“这是‘曲折’,‘优美’的意思。一种对情感象征性的表达,我认为我不是在做这样的事,叔父,我是在尽我所能表达我的观察,但,如果对您来说,这是诗意的, 当然无妨。”
他无奈笑着。“我希望你还喜欢她。”他只说。
诗意——怎能不诗意呢?在无尽的语言中,我们使用一种或几种,用其承载历史。数十万种我们无法听闻,数亿万种我们无法察觉。‘语’, 它意味着音,意味着形。它意味着时,意味着流。一种对生命维度最朴素完整的隐喻,使它从点连为线,从那冰封中解冻,以古今作河床。而你说——孛林在说话!是啊,安铂——他心想——孛林在说话。说着那我们本该知道的秘密,本该能听闻的真相……但这风和水的语言太静谧了。这被死亡埋藏的时间太深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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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向前。
“为什么你觉得孛林在说话?”克伦索恩问。
“因为她让我想起妈妈。”安伯莱丽雅回答。
她解释:“我是从什么也听不懂,什么也不明白,开始的。最初,我听见很多声音,但我不知道那是语言。我知道的第一阵语言,来自我母亲。我看见了她,我知道她对我说的话,和窗外的海声不一样,和屋外的树不一样。它有特定的含义,她想对我说什么,孛林给我相似的感觉,但我不曾向终于懂得母亲一样,懂得她。”
他笑笑。“我已生活在孛林快五十年了,安铂。我也从来没有明白孛林要对我说什么。”他说:“但多谢你告诉我。”
她不知他为何感谢,但也没有询问。近正午时,二人缓慢步行至圣母教堂,歇息祷告。
站在室内,他看这教堂内的古旧装潢,百感交集。有军官来迎接,他挥手示意二人无需陪伴,仅愿间单独祷告室。上二楼,两人可在神像侧边,见下信众目光,随二人升,下有乌色如海,窃窃私语。
他闭眼祷告,似过许久,再开眼,见身旁,安伯莱丽雅仍立着,凝视其下。
“安铂。”他提示。
“是的,叔父。”她回答:“我在想曾经,在这儿,有人对我说的一句话。她说这教堂,是被……”
他苦笑。他伸手,请她至于二楼后背的长椅坐下,远离人群,只见神像后背斑驳的纱,点缀光圈。
“你还是挺好奇父亲的,对不对?”
他柔声说。“如果希望得到解答,是好奇,那么,是的,”她承认:“我是有些好奇。”
她转过头。孛林——是座特别的城市,她怎么没有特别的眼睛呢?孛林有深远淡薄的悲痛,她的眼有空洞无声的壮阔。如是这样一双眼。
“那老妇告诉我,我父亲曾帮助过我的母亲。叔父,我想知道他是如何帮助的——我想知道,我是否也能像他一样。”
他看着她。
“那老妇果然是对你说错话了。这正是你母亲不愿你听到的。”他说。“我明白,但我想知道,哪儿错了,哪儿是对的。”她点头。
他叹息:“父亲做的,没有人能做。父亲的心是一颗龙心——他做的事,是人几乎被龙心所吞噬时,才会做的事。他因此而死。让我讲给你听,如果你不会不耐——我知道,这一天总会来。”
她低身,显出洗耳恭听的模样,而他开始回忆,对着这张冲刷着他记忆的脸。多残酷,多懦弱——再一次,他的世界寂静了,恍惚又是那黑暗,寂静的长廊中,脚步声从远处传来,父亲像云的影子,漂浮在他上方,对他伸出手。
克伦索恩。
“别在意如果我流泪。”他对她说:“他毕竟是我父亲。”
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就是个绝望,悲观的人了。龙心的降世改变了他的性格,埋藏了他的本性。他消极,厌倦生活,为了避免政治纠纷而独断。他厌恶伪装成革新和变化的诡计,也就拒绝了所有的变化和革新。对他来说,人就是丑恶,软弱的,无法拒绝作恶的快捷,更无法拒绝龙心的诱惑。我父亲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国王。他认为他不过是女神的信徒,但再也没有比他更像君王的人了,现在,人们提起王,总是想到他。他不像个祭司,有那颗龙心,他简直就像神。
“他很厌恶龙心。”她平静听着,看着他的眼泪滑落:“这一定让他和妈妈有共同的根基了。”他点头。
是的。
我父亲——他有世上最强的龙心。若他完全将它解放,他可毁灭这片土地。但他无法这么做,尽管他已如此厌恶它,他毕竟曾经爱过它。他只能坚持着,麻木而痛苦地,在万念俱灰中维持着尘世地运转。在他快放弃时,他遇见你的母亲。那完全是个意外。或者,你相信那是个意外吗?
什么是意外的反义词?
“我不知道。”她坦诚。他笑;他越过这个话题。
“她让他,有了最后的希望。他开始想改变些什么,在几乎已覆水难收的时候,但我们还是勉强找到了些方法——‘神恩’,”他指:“就是一个意外之喜。这棵生长在水中的树,封印了人的龙心,如此至于现在。”
她听着,思索。
“而人们追寻着龙心。”她问:“为什么?”
他的笑容苦涩。
“有人喜欢凌虐,而没有人愿意被欺凌。”他回答。她点头。
“那,父亲呢?”她继续问:“如您所说的话,他不大可能战死,对吗?”
“是的。”他点头:“我能保证,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战胜我父亲。他的力量胜于人之所能。他的龙心不是其余任何龙心。他因心衰而死,在他死之前,他发动了大龙战,尽可能地为你母亲清除敌人,但杀戮令他失去了控制——而你母亲为了阻止他,这其中的意外,才使你诞生。这是最简单的描述,安铂,但我认为这就足够了。”
他对她伸出手:“我认为你不需要知道更多了,答案已在此:你不用成为像父亲一样的人。他本能做得更好。好得多。”他流着泪:“他本能活得更好。不知多好,如果他没有那颗龙心。”
他握住她的手,她感到他颤抖,用力。他的嘴唇颤抖,声音平静,很轻。
“所以永远,永远别追寻一颗龙心。那不只是一颗心,那是一种信念,一种感觉。”他极低道:“安铂,有时我们宁可认输,归于死亡,也莫要胜利,长存绝望。你听见孛林的声音了。死亡永远活在她的风声中。”
她眨了眼。她低头,看见皮肤上的颗粒;她察觉到自己的颤抖。光给她面前的人画上一层奇彩,怪异地,她的身体似为此战栗。他见了,轻轻靠近,将额头贴在她的额头上,扣住她蜷曲,粗硬的发。她愈发颤抖。他从未和她有如此深刻的肢体接触,使她僵硬了。
“龙心最大的恶处,在于它毁灭了爱。”他轻声对她说:“它让爱像工具。它让爱功利。它让爱花哨。它让爱死不瞑目。”
他一定是——诗意地——说了。她听他说:“你有父亲的血。别追求父亲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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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的反面是什么?
夜笼罩前路。安伯莱丽雅跟着克伦索恩向前,感孛林,同它的声音,在飞速后退。夜是隐蔽,安静的,但孛林的声音仅是模糊。约莫仍是最后一丝探究的念,让她回头,却只见到她来时路的逆流。她记得,她来孛林那一天,也是个夜晚——而她恒久的感触,是那呼唤她声音的停息,因孛林,她开始言语。她的声音覆盖了一切。
“兰德克黛因有个传说,”克伦索恩在风中同她说:“人不能在无梦野上做梦,所以我将你送到这,睡一觉,明日随罗什云温离开罢。”
她点头。马奔驰至陆桥外第一道驿站,两人下马,昏黄灯光背向而来,克伦索恩向前,同她拥抱,动作轻柔。
“万事保重,”他低声说:“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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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皱起眉。
是的。她回答,但她无法松开那眉头。她无法放松。他可能以为她在紧张。
大哥。她回复。他松开手,孛林在离去,而就在这瞬间,那声音寻到了她;天空布满云雾,不见一星,天音却降,挥洒草野之中。孛林曾抵挡了所有,包括天。但天幕已开,再一次,她踏进荒野之中,暴露在穹窿下,原野间。
——意外的反面是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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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退后,同她告别。而就在刹那她看见他身后的原野,黑暗而布满浓密长草,在忽起的风中对她笑,对她呼唤,对她尖叫。它叫着欢欣,却雄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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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马儿!
她没有动,听这五年不见的声音。云后,蓝光微弱,不得刺破,原野辽阔,一望无际。
欢迎回来。蓝天之王,
你驰骋世界的日子,就要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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