葳蒽山下
日升之时,夜的旧世界随之离去,向来如此。第二日日出时罗什云温同其余队员外出时候看见她坐在驿站外的石上,未戴斗篷,蓝发披在身后,光华浓郁其上,使其发缘与平原日起的交接处闪亮灼彩。众注视此景,皆无言注视,罗什云温亦是,心想此子出生的奇景。传闻那日雷霆暴雨黑天无尽后,彩日初生,日夜转换,便在刹那之间。队员已接反复叮嘱,因此无窃窃低语,年纪尚小的,恐也不知她们这些年纪更长的心中的忍耐和呢喃,去见过去,和现在,交织于此,以是流逝和向前似并肩交行。
她对着平原下那升起的黑山而坐,感背后草野为靴足所动,终回头而望。双方对视,终散口齿间冰碎般感慨。年轻人咬牙不动,心想:她就像达弥斯提弗城内那雕塑,尽管那雕塑的脸笼罩夜中。
“安伯莱丽雅殿下。”罗什云温上前行礼,手指向前,至于云端,其笼山上朦胧,为她解道:“那就是葳蒽山。”
她随她讲述点头,道:“从前经过,但多是在夜晚,看得不清晰。在书上也读到过,但应该不如亲自见。”罗什云温及身后众人见她并非无言,且言之有物,有礼,都惊喜,放松了些。安伯莱丽雅起身,入室内同众人用餐,各主要队员依次介绍,她亦回礼。她所食朴素清淡,用餐时绝无言语,反引众人好奇。她若戴斗篷,亦引驿站内众人暗观,不戴斗篷,众声更惊异有甚,道:看,看。就是那高个子年轻人。
她就是厄德里俄斯和拉斯提库斯的女儿。
她面色略动。罗什云温坐她身旁,恭敬道:“您五年来生活梅伊森-扎贡中,对此类喧哗必然不惯,我们是否要早些离开?”她的面色,总体而言是变化极小地,只倾身四望番,轻微点头:“长官不必为我特意调整行程。我确实不大习惯这类嘈杂,但方才神动,主要是因为思及我母亲。她近来还好吗?”
一层如幻的水影笼罩她的面容,年轻人见了,反笑了,不若年长之人的僵硬,去察觉,这面孔中冰冷的僵硬。在她出发前,所有人都提示:别给自己设下什么限制。这孩子会让你惊讶,在所有方面。年轻人不觉,反使面前之景,同她们知道的唯几和她有关的事迹吻合:她是个孝顺,敬母的孩子。
“抱歉,我不常留达弥斯提弗,对您母亲的近况,也不了解。据总道中所提,王女健康良好,总领政治事务。”
罗什云温道。年轻人倒很兴奋,对她道:
“我是从达弥斯提弗来的,上回见过殿下!她身体健康,荣光焕发,您无需担心。”
她闻言,不由露出丝极浅的笑容,令众人惊愕,几痴了。
“这样么?那多谢了。”她答,不知自己面上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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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七时半,众人便出发了,向葳蒽的方向去。她终于还是戴上兜帽,无特别的喜恶倾向,罗什云温却注意,终于还是使她在队前 ,而非顾虑安全,到队中,担忧她,‘是不是众人寻她太多,使她厌烦’。安伯莱丽雅垂头道:“是有些不惯。”但一出发,事情就难遏制 了。不仅是队内,众人想跟她结伴,队外,夏季商道上车流众多,都纷纷来问候——因她看上去多英俊,多年轻,多健朗而多温和,有教养,同时有那英勇不凡的孩童时传说,和蔑视了一个畸形儿必然命运的开花转变。
“安伯莱丽雅殿下,你此番出了孛林,可是要替你母亲洗清‘联盟’那群厚颜无耻罪人?”一商队的男子,转马回头,隔稍些距离,笑对她喊。众年轻卫兵,无论先前是否听过孛林公爵的殷切教导,如今都忘了,在夏季芬芳的野草间笑成一团,上下打量她这出类拔萃的身貌。风吹来,正将她的兜帽打落,绽那一头长发,苍白,挺拔的面容。众赦然无言,那先前无言的些许中年人也回头,长视她。罗什云温见安伯莱丽雅面上有惊讶,以为她不快,赶忙朗声呵道:“你们既然知道这是谁的座驾,怎敢继续惊扰她出行?速速回到自己的商队中,否则以挑衅寻事规则罚款!”她自己队员自然迅速缩了回去,四处环绕的马队也作鸟兽散,只一骑手,胆最大,仍回头对她叫:
“你父亲能横扫千军,你生貌如此,”那亦是个年轻男子,对她挥手:“必能仿效!”
“……成何体统!”罗什云温低喝。此事发生在她监军初期,使她颇感失了面子。道仍在前,中部大平原上这连接葳蒽和孛林之处,唤作‘无梦野’的野地上蜂蝶漫舞,道道草路驶向天尽山远处,气氛却和先前有些不类了。她看安伯莱丽雅仍解着斗篷,眼空望前,以为她受了惊,宽慰道:“年轻人不懂事,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她摇头,眼不看罗什云温,而看原野了,道:“只是这类事,母亲是不允许我听,不允许别人同我说的。乍一听,有些吃惊而已,劳您挂心了。”
此后她不再说话了。一句话也未说,一次粗气也未喘,仍披那长发,看向天远,似冻雕一具,旁人无知其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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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头看向被风拨动的草叶花束;她看向人力经行而秃裸驿道远处,不知多久,才渐恢复意识,也不知是何时开始脱离的。她微动手指,牵引全身的僵硬,方才意识到她先时几处在一种分离状态。有什么事让她难以辨认自己的躯体——有什么事让她不得不脱离自己的躯体从而维持时辰中的安静。同行者已担忧而看向她多次了,年轻队员也似乎发现她不如先前所想。她的话太少;她通过自己的目光将她投影在地中草野处,不在这具骑行的身体中。隐约,她似从前亦有此感,但时下不明。忽而是天暗了,先前昼明的空域中翻涌浓云, ‘无梦野’上笼起灰翳,她才豁然开朗。
她直起身,看花瓣在风中扇动,如那远处的山被云雾推隘。面前是这昏黑,苦色的原野,昼间最浓郁的热气正聚集而要消散,透出一股冰冷水气。她回头,出神,可看到风从北来,像野马过草海。她不由凝神,有了方向,欲寻见那不知是否存在的黑杆草,见那顶上的花……
不。
“有暴雨,加快速度,坚持到前方驿站!”罗什云温道,她骤惊醒,呼出一口长气,似被释放。人的目光如今不看她了,皆在维持机体运转的全力中,面容张放,身体勃发。她尚有些愣神,罗什云温宽和道:“殿下, 要稍行快些。”她点了头,眼却仍望远处,云上云下, 不可移目,似她见何物在天宫中,又或遥望故乡。
“殿下?”罗什云温道。
她回头。“好的。”她恭敬答复,低头向前,暴云如时登天,稀雾长吟,说如孛林那般话语,只是她似能听懂了。她没有回头。她不能回头——她难道不知道吗?她可判断:这不是母亲想让她听的。
为什么她去寻那花?难道她不知道那花是什么时候开放?
母亲不会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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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站挤满了人,屋外是暴雨坠落,她同人挤在一处,因感身旁人吐息灼热,故将兜帽戴起。那布料淋了雨,又被人挤着,现下起皱多弧,粘在她发上。屋外清凉,屋内又热了,众不敢开窗,因大雨瓢泼。为着不知明的愿意,她站到队伍的外围去了,和陌生人靠着,罗什云温面色暗沉,但也无可改变,所幸安伯莱丽雅似不在意,只沉默站着,望窗外。
“……你就是那个安伯莱丽雅?”她身旁那男人低身道。屋内人声嘈杂,但此音仍得远扩张,笼罩浊气之上。
“您好。”罗什云温暗示,然此境况下鞭长莫及。有人在望,然话无人接。她望窗外,眼神专注。
……现在,她知道先前她骑马时的状态。人言纷纷落耳,然五感随言而去,她投掷它,投掷光,进入荒野中。她站暴雨中,挣脱束缚,诚更感亲切,无边漫游,向那漆黑山峰行。
她就是安伯莱丽雅。听说她五年前几乎杀了达米安里德的大儿子。模样很好,不知内里如何。
她看起来很强壮,但人很温和,似谦虚。据说她很聪明,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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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转头,看向暴雨纷飞的原野,路九道汇一,景外雾内实,天白中笼罩内里黑绿,仍能见孛林。葳蒽的山影朝她洒落,依稀可见从前来时印象,她无吐息之畅,反感浑身通涌生气,吐纳广袤,人眼所见几如雾海凝固。她听见天地之音,惟孛林与她避耳无言,展此茫茫旷野之前,如此原因,她故在入内一刻,最感她已来此地。
这是个世界。她能感到它。
风卷草海,雨刮平土,气成山后,似有巨足,以那灼然,冰冷的雨气,点地轻盈,立她身后。她的肉在飘散,化作土灰,肌理不分,脏器不明,皆为一体。
——看……
这大音道。她站雨中,看面前,眼通四方上下,见此水土山河,静谧之间,忽生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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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言抱怨。雨怎么这么大?
这些年怪异天气越发多了。
也可能是闹鬼。前些天,不是有两个团在这打仗吗?说是纳希塔尼舍的代理军团,其实,据说是来打葳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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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眨眼。地面众花开放,背后火鬃奔云,天白,天茫茫,地黑,水无疆。那花儿,从土中伸出手,碰她在雨中颤抖的烟。目视此景,她心中顿生美意,虽极寒极为冷。
这是个世界,因此它是美的。
——这是个世界。
那声音回响,在她耳边,似她二物不可分离,需同仇敌忾,当能目视何方。
——是的,这是个世界……
——你就要践踏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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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体微动。“殿下?”罗什云温道。她没有回答。他身旁的男人看着。她的眼蒙着一层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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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面前之景,许久无言。她从前不曾和这声音对话,从前也不想,如今是第一回。
——但为什么?
她喃喃。那声音笑她。言为人之剑,去问因果,乃人所为。
但也怨不了你,汝如何受缚于这人身内,神王?
她看着这世界。它苍茫寂静的水道成地,蓝水环绿的辽阔阴影。她对它并无奇感,不亲近,不远离,不憎恨,不喜爱。甚至,她望着它,感到一种平静,如其如此存在,已甚美甚善,使她身凝如石。她不感她和这世界双方应交集。她可消散,像灰尘于雨中,她不在乎。这世界可存在,她无需以眼感受。
花开放着,声音对她笑。她张口:
——为什么我要践踏?
践踏……践踏……践踏……
回声广阔,从原野上来。那声音不回答,唯笑:
——这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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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沸腾了。说话人约莫不该提起此事,罗什云温大叹。“看着安伯莱丽雅殿下。”她吩咐身边的小士兵。那士兵去扶她,但心中有些遗憾。
“她小时候的病对她来说应还是有些影响的……”此声不知出或不出,念或不念,只确切存在:“她实际上不如看上去那样好,总是念着,母亲——似没什么主见。”
“约还是嫌我们这类人身份低下,不曾回话罢。”那男子想 。他略偏头,看这少年,见她露出的惨白的鼻尖,冰冷,空洞的眼。
他一愣。这不是个聪慧人,明目人的眼。倒像个痴儿之眼。也是,这孩子,她曾经……
“听说是来抢那个家族以前疯了的长女的。葳蒽爵家不幸,掌握了太多‘真史’的秘密,每个派系都想来取了她们的头脑,也要了她们的命。现在,不知是不是去达弥斯提弗了。”
人道:“如何是方法?怎地能太平?这样的日子太不安全,如果不能我们齐齐将那事物放弃,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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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界。
她忽被掷回这肉身囚笼之内,人声沸腾,千声浓缩为一念浊血,滴落她的心海中。那花在雨中凋落,最末提示:完整的——世界。这声音像蜡烛熄灭。
“——噫!”
那小士兵已握住她的手,却是惊叫。
她赫然垂目,因感那浊血扩散,此时屋宇摇晃,烛焰俱熄一瞬,雨仍如先前瓢泼,三刻众生无言,彼此凝望,唯那士兵肝胆震颤的碎声飘散。
她看见了她的眼睛。三刻已过——而后雷霆骤降。
“天啊!”满屋人身皆落,盖为本能自保,感屋宇震动,而尤是临窗之人,见那蓝电如柱似网,轰于地面之上,抓头挠耳不不敢置信。那小士兵尖叫垂头,似避天雷,众皆瑟缩,屋内骤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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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光流淌在这临窗,屋中,人群所封的长身中。她原先已出众,此时众人低身,更唯余她一人站而笔直。士兵战栗,顺上看她面上滴落的汗水和眼窝,人回首摇头,见那藻发中,如电蓝光亮起。
她一动不动。
天。人喃喃。似指称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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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蓝电过后,雨便小了,空中透着一阵清明的气,人群走出驿站屋,俱比先前沉默,无人再同她搭话,而她正好,感几分劳累,恍惚,不与人言语。言语,对她来说先前就是很劳苦的,现下她恰好可享受寂静。她沉浸在凝固的流动中,直到夜黑夜深,葳蒽已在面前。
罗什云温使众人入城郊歇息。她跟随,远目而望。便是她也知这城市萧索。罗什云温向她示意歉疚:“请您将就。”她摇头,回首,最末望那原野。‘无梦野’已尽了,已是夜半三时,今夜好眠。当她同几士兵并行躺下,可感她们身中几分僵硬。她本人亦不很习惯,却忽而想起了母亲。依稀在过去,她似也这样和她并排躺卧,只是那时幼小的身体,似已陌生。她等着,直到周围呼声纷纭,仍未入睡,而抬手,将这身体的末端端详。来雨时的恍惚,似仍遗留些痛楚在身中,呈那疑虑的形式,她仰望这破旧客栈的顶,不由思索:
原来她过去,确实是很不了解人的。
这连日被人观赏,她几忘记了自己的模样。她几忘记了着身体是她运动的容器,而深感它与她分离——她能轻易感到她父亲的容貌,对兰德克黛因而言是多么庄严出众,至于人,竟见她的样貌,便知了她内里的。她们通过外相和举止来判断的倾向是超乎她想象的,至于为逃避她们的捕捉,她甚至不得不从这身中脱离。
她感困惑,不由自主便去想母亲,这时,门前却忽起了一阵细簌声。军官熟睡不查,她抬头,却见那门缝外,赫然是一双赤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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