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似故人
“——唷,终于不躲昆莉亚了?”
有一天,她也不知道是哪一天 ,腿终于能下地走路了,她走了出去,站在走廊中,往军营外看达弥斯提明黄色的城体,而后再远,撞到那城墙,见上面的天。军营不够高,外边的山和原野自是看不见了,但还有想象留给她——她抱着臂,深呼吸,感受着阳光温暖她已逐渐不分昼夜的面孔,使想象冲刷血流,身体渐松弛,渐有活力,但还是僵硬。她睁眼,侧向军营回廊而望,片刻不见一人,只有成排的衣服床单晒在这艳阳天下,忽而使她面前出现某想象——那金色的田野,从不同时空转来,重叠在她记忆中:是纳希塔尼舍夏来的平地,还是大平原秋季时燃烧的麦田?谁说的清。她向前走了一步,几如在记忆中穿梭,这时,一人影从身旁的楼梯下浮现,将她惊出冷汗——因那时她满脑子都想的是她,想得是她要怎样开始正式找她算账,由是抬手,做出副凶恶的样子。
楛珠!
她已皱眉,来人的脸却透出来,使她不得不面露尴尬的厌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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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提亚!你的腿好了吗?前些天时常看见副司令带着药品来看你。听说你上次体检状况不佳,更要注意身体了……
诚恳说,她将路人的面和昆莉亚误会是不应该的。安克塔确实壮实,但个头比昆莉亚矮上不少,且走路时总有些外八字,像个蛮人——像个真正的男人。
“我挺好。不用担心。”她速道,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然后又前,似目的明确般从安克塔身边匆匆掠过,绝不费心思掩盖自己对她的厌恶——她从没对任何人有这礼遇。两人擦肩而过,就在相背而去的瞬间,她已松了口气,却听安克塔忽轻笑。
浑身寒热交织。她转身,尚未听见传言,便面露凶相,骤才明了卧病在床的几日身中淤积了多少暴怒。
安克塔对她笑笑。
“别这么尖锐,塔提亚。”她轻声说:“你退役后,我们见面的机会也不多,何不给彼此留个好印象?”
“混账 ——”
她几一拳冲了出去,感比那无法意识到的暴怒的聚集更糟的事——是她的身体已失了力气用紧绷排遣它,是她的血已失了泵出这毒雾的能力。她知道,在这瞬间,无疑,若这是现状,她倒可被此生生毒毙,无需任何人协助,只靠这身内瞬时迸发的无数交错的恶感。她可察体力的衰弱,但不代表她判断不出来这拳头可能直接被安克塔接下来——若那样,她被血毒气死的可能性还要大些。
情景如此滑稽,她倒要笑了,二人手拳要交汇一刻,忽而一身影从旁射出。她这回看清了,没不分青红皂白地认人,而涨红了脸,完全地将脸上的愤恨显在面上。
来人因此笑了,双手一挥,将二人分开,对她道:
“唷,老兵王,退休第一天就寻衅滋事呢?”
玛文妲横臂挥扫,闪到她身边来,扣着她向下,又对上面的安克塔道:“别介意啊。塔提亚关了这么多天,难免心情暴躁。”
她额上青筋听此便跳。粗气若污浊排出,玛文妲却不容她反抗,带着她向外,穿过楼梯间的阴影,向阳光中去。她下楼时步伐有点磕绊,深感这身体久卧后的颓废,心中郁闷。
“别气了。”玛文妲低声说:“又不是你一个人这样。”
她听不得这劝,到了地,甩开玛文妲的胳膊,独自向前走。
“昆莉亚叫你来找我的罢?”
她回头道。
玛文妲在原处,沉默片刻,神情不若先前洒脱,将手插在衣袋中,向前走:
“你也别跟她闹脾气了。我们现在身体状况大不如以前,而且再怎么说,年纪也大了。你要是主动退,上次那难堪会发生吗?都知道你不得主动。”
她又走至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金光下落,打在两人身上。
“——谁愿意呢。”玛文妲低声说,越来越低:“不是永远的。忍忍罢。”
她面色变了变,看着地下。
“每个人都……所以为什么,那……”
她仍嘟哝。“昆莉亚毕竟有过龙心,我们能比吗?”玛文妲说。她咂舌,然后向后努嘴。
“安克塔?”玛文妲笑了笑,显冷酷了:“她有病,你也知道吧?”
她松开手,向前指:“与其说她是女人,不如说她是男人——别想这么多了。”
她引着她上马去:“你好久没出来了,散散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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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确切讲述这件事是从何处开始,但细致想来,无非是死亡和放纵——早在七、八年前就开始,那些机体功能退化得早,但在一般生命的时序年龄里只能说是健康的幸运者,开始在无人处痛苦她们被集体抛弃而边缘化的宿命。她当然是看见过不少的——但从没想到会落到自己头上,起码不是这么快,而且这么剧烈。她假设这会是一抽丝剥茧的过程,实际上更类似于病来如山倒;这也罢了,毕竟当年莲锲什等人,最末的阶段,情景差不很多,只是放到她这儿,这倒下的山好像自己的意志,刻意且疯狂地用那石砸她的胸口,使她不可在生命的昏醉中感老之将至,而忽然被扔进了那生命终点的海滩上。有人说衰老像缓慢没入海洋——对她们来说,那更像忽然站在海岸边的悬崖峭壁上,然后四面楚歌。没有任何能退却的地方,而跳下去,注定是粉身碎骨。
她是在一次原野佣兵战上负伤的,接连两年小型的,互相试探战役的收尾作战,很简单的骑兵冲锋,到快结束时都没任何问题,她已带马回到己方阵营,甚开始畅想休假诸事,只口中残留血气,而感连这往日最曼妙的幻想都开始失了其确切感受,这时,正有只流矢,非是从敌方阵营,而是从——己方阵营背后的山丘上,直冲她脑后来。她反应倒是相当快的,闪身便躲,但那箭,竟就对着其路径,恰好射中了她战马的颈。她暗叫不好,因护具刚解了一半,右脚还挂在上面,赶忙去抽,然正逢在一石堆旁,陆面不平,她手慢了一步,人已倒挂在硬石上,下一刻,两面的重物,硬物,倒作共处,使那石块成了她右腿的刑场。
自然是有人要杀她,第二箭已落下,所幸周围有人注意,连忙举着盾过来将余矢挡下。她那时感自己的腿几已经废了。
日将暮,山丘上隐蔽极好,这射手自然不曾被找到,逐渐作另一起‘兄弟会’内应之事不了了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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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是怪倒霉的。不过也是,”玛文妲骑在她身旁:“人怕出名猪怕壮。”
她极厌烦地在前开路。倒也没这样出名,如今骑行在达弥斯提弗的路上,谁又认识她?上午十时,城市没在最繁荣的熙攘中,出城的路比平日去着慢,但正在她想时,确实有人抬头,用那奇异的目光看着她,使她蹙眉心惊。各式目光,意味不同,来自年女人,男人,老人,少年。男人打量而计算,看双方力量博弈的变化,女人看传奇和中砥柱的倒塌和逝去,酝酿担忧和疑惑。老人看历史,少年看未来。变化,计算,变化。
她闭上眼。
“——奇瑞亚呢?”她别过头,不再看地上,而看玛文妲了:“她不至于也退休了罢?”
“退了。”回答如此:“她比你还能折腾自己,操劳过度,身体早不行了。”
她闻言觉得奇怪了:“这怎么可能呢?她化过龙啊。奈初维呢?我记得她也化过啊?”
玛文妲答:“都退了。剩下的都是些体格特别健壮的,主要也是为了交接工作。”她跟她解释:“你这些天都在屋里,大约不知道罢?昆莉亚因考虑到混军问题,叫特意训练的新兵团都留在达弥斯提弗,这次去纳希塔尼舍,主要带的都是男兵。”
她的眉头蹙得极紧。
“她在想什么呀?”她怒道:“而且她不过是副司令,总司令呢?安多米扬同意?”
两人已至城门,有阴影洒下,玛文妲向前,只留侧影给她,道:“总司令只要能赢,就无所谓。”她语气轻松,塔提亚却能见其面上沉默。玛文妲抿唇:“罢了。护卫达弥斯提弗也是护卫,不过不是上主战场而已。”
她们过桥洞时,玛文妲对她转头,面上半明半暗:“就这样过去罢。上回涅宁沙那件事,对昆莉亚打击很大。她觉得……唉。”
她显然不是完全释怀的,将话咽下去了。
“涅宁沙找了个男人,难产死了,她忽然记起——好像我们也是女人来着。昆莉亚对自己的誓言非常重视,她觉得,既然我们要保护女人,怎么能让女人上战场?”玛文妲说着不由笑了。
隧道在前,光亮尚未来。塔提亚惊得说不出话。
“但我们是‘鬣犬’!”
她批判道。女人?
这身份,四十年前就放弃了!玛文妲没说什么。她想得显然比塔提亚复杂些;她想到她死去的战友和床上殷红的血。她想到她战友复杂的泪水,虽然她在军中,算是比较能说会道的,但这实在超乎了她的语言能力,于是她再也没说什么了。
两人向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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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纹理是在极其微小的空间内也可广泛变化的——像一街之间,一叶之间,一屋之间——而在这座平原上自不用说。‘海燕之野’葳法瑟-戈斯廷正在迎接盛夏的前夕,昼日予万事以片刻生之帷幕。在上午十时至正午之间,便连草丛中野兽的捕猎也少见,只有草木摇曳,给这一时辰间降下庇护摆钟般的神龛,一目望去宇内宁谧,自城前这植给新生儿的人为树林的通道向前,依稀可见那灼人耳目的璀璨的阳光。向西有肥沃丘陵,向东有大片牧场,正前,所见是遥远树林,如屏障遮挡这属达弥斯提弗真正,最丰饶的花园,千花环玟河东部最大的支流,琉璃般涌向海。在这,这神降之刻,无物在意生与死,无物在意老与少,无物在意强与弱,无物在意贫与富,无物在意女与男。生命是绝对的,笼罩万物。
海燕从南飞来。
因此,当这两个士兵登上海燕之野时,她们的念头,围绕着其扑朔迷离的历史和不甚明了的将来,围绕着其肩上的责任和毋庸置疑的私心,已不再是这些思想漩涡的中心。鸟想着飞翔,野兔想着青草,狼想着阳光,农人想着果实——她们的想法无非是这众生奏乐中的一环,而其余任何遥远的关乎真相,使命,战争和起源的想法亦复如是。因此要怎样叙述这原野——怎样叙述这一切呢?有否一语一物能扩揽感官所不及的无穷,使人的心可有着落。
向前罢。
海燕掠过原野,风般刺过两个士兵身旁,飞驰而前。白色转身,绽开风花般的长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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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
漩涡的中心向前;一种没有肉眼可见强大引力的漩涡。物质的线在未知中被牵引,环绕这被四处田野所封闭的岛礁。天下一切都明亮,阳光打在物体的位面上,无论其为轻薄的布面或纤细的草刀,无论其流动或凝固,都生那金属般的反射和炽热感。光如撞在盾上被反射,至于物体是昏暗的纯白,明亮,不能直视而无从认知,而正在其中,细密的花丛中,那白衣女人跪在那处,面前是尊石堆砌的简单圆垛。
坟墓。
“……在这儿,”她轻声开口,似在对自己周围的人说话,但注视着石碑:“她们将那士兵,连同她夭折的孩子,埋葬在了这。”
灼热的黑影,外裹日轮光圈落在她身后,听众的额上落下汗珠,听她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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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说,‘鬣犬’的士兵很少哭泣。我听说她们只会笑和咆哮,我自己看见的,在过去十几年间,也是如此。
但我不相信事情仅仅如此——不。尚未发生的事不意味着不不可能,只是因素不足。但我此前就已经担心过,‘鬣犬’,这支从来不忠心于我,从来也不属于我的军队,她们,像所有生命一样,不是不会流泪,只是在属于她们自己的书本和知识中,练习,且完美地练习了如何不去流泪,至于当那些不曾被教授的情景,或者陌生遥远的案例,真正出现时,她们甚至不知该如何流泪。
葬队出行当日——原先她们没有准备葬队。起初这个士兵的死是被唾弃且厌恶的,很多士兵声称她在死之前就已被开除了军籍,所以和她们毫无关联。有些和她私交甚笃,或暗地里同情她的置办了她的葬礼,也许她们想找一个没有旁人,没有注视并且无需顾忌的地方怀念她,又或者她们听从达弥斯提弗的民俗传统,将每个未能从黑暗中来到光明世界的孩子都埋葬在海燕之野的明光原野内,用旗帜,领着它,也许还有它痛苦,担忧和不舍的母亲,前往原野上——它最终还是变成了葬队游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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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叹息,用手指抚摸那石块上潦草而深刻的名字:涅宁沙,及莉连。
不舍,痛苦。当然——你能明白吗?对于任何人来说,为了给予生命,而失去生命,且自己的孩子,若能活下来,可能会蒙受钻心的孤独和悲伤——这种境况的恐怖和绝望。
那时我也时常害怕这件事。想象这名士兵最后的遭遇让我很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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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转头去看她的听众,面上有悲喜交织:
“但,阿丑,”她同他道:“有一个后来参与游行的士兵告诉我,涅宁沙,在她生命的最后,竟是笑着的,像是明白了什么事。”
很多‘鬣犬’都不相信。她说:但我好奇,她究竟明白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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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众思考着,不过这对他来说自然有点太艰难了。听众是一个男人;一个丑男人,曾经有儿子,但如今,对他儿子的记忆,早已模糊。他因此朦胧而无措地置身于众多情绪和事实中央:他自己是知道这场游行的,也因为毕竟是市井出生,还是个非常粗野的男人,知道坊间是怎样评价这场游行的;甚至,他自己亲眼目击了它,站在街道上,抬头看着那些穿着军装的‘鬣犬’。‘鬣犬’,个子高大,乳房和胸宽相比显不合比例的女人,没有胡须并且性格恐怖,敌对男人的男人。‘鬣犬’。像所有受到了巨大伤痛的妇人一样哭泣,逐渐因岁月而有了轮廓的松弛和柔和而诡异地,在那些开始崩塌的高大身躯上露出些中年女人的彷徨和紧张——令他想起他的妻子。士兵们追着车队和灵柩,起先许多紧皱脸,浑身颤抖,后随着不知何处来的一声哀嚎,四处蔓延,旁若无人的嚎叫。许多人被吓着了,鸦雀无声,许多人,他听见,在背后的酒馆中笑着,豪掷钱币,并说:“——倒下!”
他们把这一日看作是这些‘鬣犬’正式开始瓦解的信号,欢欣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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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理解这一切呢?
灵车上喷涌干花的香气,必然是为了防腐。大约是五月中,阿奈尔雷什文公领的太阳已很炽热了。兰德克黛因人习惯管沃特林叫‘南方’,沃特林的首府是南大都,但其实,地理上,阿奈尔雷什文更靠近最南处,而没有纳希塔尼舍的清凉高原,它的气候非常温暖炎热。
站在街道中,他感觉自己快要融化了。
诚然,‘鬣犬’过去,似乎对男人是有些不公平的……但王女殿下, 她告诉他,再之前,男人对女人又很不公平。所以谁可一概而论是邪恶的,谁可被放在生命的刑台上,遭如此酷刑呢?尽管如此,一切对他来说都很朦胧。他无法跟着灵车一起哭泣,或者告诉某个‘鬣犬’,别再苛责自己的同伴,又或者说,‘停手吧!’——别把自己的一辈子,都花在,那种——
(什么事?)
他低下头,风灼热地吹过他的寸头短发。隐约,他好像在怀念某种吹拂的感觉,像有柳林掠过他的面颊。
他不能转头进入酒馆然后抓起某个男人来两拳——当然也不能将这个酒馆都掀起来。她对他说这样很危险,而且也没有意义。他不能回到自己的‘家’然后真正教会身边的人,忽然冒出来的亲戚,妻子等等邻居,‘真正要做的事’,而只能用他的薪水让他们好歹温和些。不。不是时候。他昏沉想着,并且十分冗杂,至于,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低下头,在‘明光原野’上看着她,担忧而犹豫。
“别——”他磕绊道,不敢伸出手:“别难过。”
泪水从她面上滑下。她显有些惊讶,不曾意识到,故抬起手,擦拭面上的泪水,摇头道:
“没关系,我不是在为自己难过——我只是觉得——”
她回头看那墓碑。金色的原野向下倾倒,光落在她的绿眸中,闪烁纷纭,凝固成泪珠。
“果然,”厄德里俄斯低声道:“世上哪会有生来就如此凶恶残暴的生灵呢?如是甚多人觉得‘鬣犬’天生有罪,但无论是她们也好,他们也罢,没有人生来就是罪人。”
丑男人不再说话了。阳光洒在二人身上,他垂下头,而就在着短暂的地面影中,仿出现了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人,暗自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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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众们望着她。
听众——正是,在原野上还有两个聆听者。考虑到眼下的问题,以及在不远处和他们遥遥对望的那座纪念曾经是‘鬣犬’士兵而如今成为和自己未能出世孩子相拥母亲的小碑,他们的某个身份就显得非常突兀:这是两个男人。在这个议题间,人可能会觉得如果听众是一女一男从而以自身的性别角度提供一二有建设意义的意见很更好——但这只是两个黑发的,高大的,不可见,如同生命元素一样的男人的虚影,显在原野周边大林木前。
这两个男人的面目,在可观测的假设中,实际也是模糊如水的,但仍能看出一二轮廓和情态,去知道这两人的模样实则完全一致,而更进一步,似能察觉到有种深刻的情态,使这两具高低一致而宽窄无二的同面躯体分开。站在左边的这男人,很有可能没有右边这个强壮,因他的袍子显更宽松,由是反给予他一种飘渺而无定形之感。他本人就像蒙在他面上的雾,而相反,站在右边的这男人,在他最虚幻的状态中,倒也显很坚固 ,沉稳,犹豫地,扎根在地中。
两人听着,从开口的瞬间,就能分别得更清晰。左边的男人姿态始终是放松的,相反右边的男人则神色忧愁,始终看向二人无能企及的阳光中,那一女子和一个极丑男人彼此对话的场面——他长得实在是英俊,尤其有这个丑男人照拂,但在他的身体已溶解,面目已模糊的现在,哪怕是过去,他的样子都像他很可能愿为了能直视那女子,而将所有的身体都抛弃,进入那唯一一对相似的眼中,从肉身中坠落,掉落在她眼前——因此,为何两个听众都要是男子呢?也许不妨从引力的角度来考虑,在某些情况下,女人对男人的吸引力如此之大,而在他身上,于远处这个女子来说,又是无与伦比的——几像一种不可逃离的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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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转过头,看向那林木处。两个男人看着她;她看着那摇晃,空虚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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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是军人,但你相反就很熟悉了。”左边那男人开口,显然确实在认真聆听:“你觉得那士兵领悟了什么呢?”
右边的男人嘴唇动了动。他面上的样子似全未注意对话,但奇迹般地,似这问题和答案并时触动了他的心弦,他的恍惚和抽离在刹那就结束了,克己和自制显著地将他从漩涡中抽离出来。他深呼吸,而后面露笑容,鼓励,苦涩,而悲伤。
“她领悟了战争。”他简单道。
“很意外。”左边的男人道,略别过头,用那飘忽不定,游离的神态看着他:“如何?”
右边的男人犹豫片刻。
“这只是我的猜测——战争和生育,本质来说,完全是相反的事,但,她是个‘鬣犬’,也许她是从她经历的角度去感受的。战争,使部分人死,而使部分人存活——是不是有些像难产?”他缓慢道:“也许她在最后忽然意识到自己在,什么样的境遇里,而忽然释怀了。”
“我私以为难产是难以释怀的事情。”左边的男人回答:“为何她反倒显解脱?”
右边的男人静了会。他再次抬头,看向原野上的女人,久久不动。
“——因为她是在自己选择的战争死去的,不是被强迫。”他回答,苦笑:“当然,无论怎样都说不上好。可怜的母亲和孩子。”
左边的男人没回话。他背手站着,看向远处——光蔓延得很远,然在天尽,群山环绕处,光线已失密集而层林重叠,黑暗仍在显现。更远,人眼不见处,平原上有积雨云,庞大通天。
“是吗——这就是战争?”他最终道:“那我倒是有些体会了。”
右边的男人转头,面上困惑。
“……怎会?”他小心翼翼道。左边的男人笑了,抬起手:
“这不是你要关心的事,拉斯提库斯大人。”
他指着那远处的雨云:“战争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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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莉亚真的对你够厚道了。”玛文妲说,跟在她后边,两人穿过农人的田舍,践过清澈的溪水,奔向远处,不曾看路,也似不曾考虑过返回的事:“你知道她有几天就坐你门前等着,况且,对你好像睡了她丈夫的事,她压根就没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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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少说几句吧。”她在前面一拍马臀,马后抬腿,泼水在玛文妲前。
“狼心狗肺!”她骂:“我是担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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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了,继续向前,心情好了点——但没完全好。
这是可以理解的,任谁在经历过从三月开始的连续作战,四月的军营哭丧,四月中的坠马和回营后迅速的体检,以及那让她难以忘怀的询问(“告诉我,塔提亚。”然后就像她往常一样,背对着她坐下,沉默而又颤抖,悲伤似又有点愤怒——但为甚会是这样的场景——是不是真的是维里昂?)——是的,是真的!——然后,在那之前,使这个对话变成必然的‘生殖体检’——“请把裤子脱下来。”“不。为什么?”“您需要把裤子脱下来,我们要检查您的阴部。”“开你爸的玩笑。”(挥拳)(腿部踉跄)(几个人合力将她拖到床上)“你们在干吗?”她真切疑惑道,从上往下看见奇瑞亚在床边的脸,疲倦,看向窗外。
“营里爆发了淋病。在继续扩大前,要做筛查,安静配合罢,塔提亚。”她抱臂对她道:“就当给其余人做个榜样。”
太好了!她兴高采烈对她比了个倒拇指:“按照她们那个滥交程度,现在才爆发这鬼病已是——”
谢天谢地。话音未落,她已感下身一凉。起初她仍是冷静的,对着自己赤裸的下身,说:“完了吗?我特别洁身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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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她停马,面色一变——然后她现在都觉得恶心。她不知道其余人为何事后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般对此事绝口不提——那瞬间她忽然想起了安克塔。她想起她和她斗殴时被她那熊一样的身体暴力地压在身下的窒息感——那不是痛苦,就像体检时不是一样。那是种寒冷——引起了狂暴。
“塔提亚!”奇瑞亚命令道。她还是在踹医生。“滚。”她嘟哝道。
“她的毛发格外浓密些,奇瑞亚司令,这是怎么回事?”
那医生冷静地派其余士兵压住她,让她更疯狂了。她用力动腿,但这该死的,受伤的腿,就是合不上。
“——噢?”奇瑞亚转头:“啊,我记起来了,塔提亚入伍时已来了月经,这本是违规的,不过她表现实在优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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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是处女。”医生道:“——你有没有固定的性伴侣,塔提亚少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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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她终于挣脱了周围几个人束缚,或者这几个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她反正是一手臂将身边的几个人都扫开,包括那医生。她跳下来,正逢门开了,一个人焦急地冲进来,看着她因腿伤跌在地上,下身光裸着。
她看着那双棕色的眼睛。那眼睛看见了什么?如此震惊和错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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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脑海一痛。“啧。”她咂舌——什么鬼念头?——我觉得着眼睛好熟悉。
开玩笑——这是昆莉亚的眼睛,她从小看到大,当然熟悉。
(什么别的地方。别的时间。从山上,往下看。世界是红的。)
她捂住额。
“又被戳到痛处了?”玛文妲赶过来,勒马在她身旁,叹息:“我理解你。”
她拍拍她的肩,很轻,因不愿引她过度反应。
她转头看她。玛文妲点头,坦然而平静——说来奇怪,玛文达对敌人是个极残忍的刺头,但对战友,可谓是军中一等一的耐心好伙计。她见她这样竟有些愧疚,觉得不该因此耽误她。该死的,都能忍,就她不行?干什么这么大惊小怪?
“我检查后也难受了几天。我和奈初维搭过伙,结果她倒检查出了感染,吓得我赶紧澄清我们俩已五个月没睡过了,周围人都在笑。给我检查的甚至有个是男医生。”玛文妲平静道,她瞪大了眼,风吹起玛文妲的发,染着些白色:“要是你看了那场景,也会想当场就杀了他。他笑我,因为我老了,我的身体起了皱纹,残破不能控制,却像个年轻人一样慌乱——他笑我,因为他在嘲笑我们错过的时间和逞强。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的声音还是很平静:“我知道他这种人,万死难逃其咎。我不需要教化他,让他悔悟。”她眯起眼:“我只要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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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倾斜,她见阴影落在玛文妲面上,昏暗却使她忽清醒。她没说更多,只低声同她道:
“他会死的。”她仍以那通常对战友的耐心和温和道:“所有像他一样的人都会死。塔提亚,只要活着,身体可以更新,血液可以再造。”
她对她呢喃:“只要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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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睁大眼——多么熟悉的眼睛。棕色的,闪烁的,透亮的眼睛,对她说话。她为什么刻意忽略她来问询她时眼中含着的泪,她紧绷的手臂其实始终不曾朝着她——而是想揽着她?她为什么来?为了嘲笑她——责怪她——还是——
她摇头。她想不清,只有那想法:好熟悉的眼睛。
“战争要来了。”玛文妲说:“昆莉亚会带军队,去东部,为苔德蒙灵作战,而——”
她指向天远,塔提亚转头,又看见红日坠落,血满大地。
“安伯莱丽雅殿下正在返回南部。”玛文妲轻声道,讳莫如深:“耐心,塔提亚。没什么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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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听着,久而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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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
他说,看着那日落的夕阳,天边的雷雨,念着这个词,索然无味而深刻入骨。他面容纠葛。
“战争在酝酿——这场注定会发生的战争。”他身边这男人平静道:“没有安宁了。”
他们并肩站着,在树林前,看着那草野上对坐着的男人和女人。他们——两个男人,是模糊的——她们,那一女一男,因此也朦胧。他的瞳孔散开了,悲伤而留恋,为这灵魂和物质的分隔感伤。面容不清晰,而身影也似被融化在一处,但他看出这画的名字。安宁。
“它在朝着你来,拉斯提库斯。”他身边这男人道,抬起手:“‘封魂棺’从来不简单。从来不持续。一切都在瞬间分崩离析。你能期望的是最剧烈的折磨,而,小心……当你觉得它已经结束,它会再次开始。”
他看向天空:“要从人,走向神,从来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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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着,自然对此中种种一无所知。他的念头没有为此动摇,恐惧或失去;悲伤为海沉默着。他记起过去的对话。天地封闭,收缩其广度——若此为一试炼的牢笼,他会觉得太过浪费。来要他的性命?不必如此美丽而全面的局。
一次就够。他闭上眼。
“我不是神。”他谦卑道,眼前像蒙着雨,看向那女人:“但我会走出‘封魂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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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旁那男人微笑。他转过头,看他——他能看到他的脸,如此超乎人的想象,空灵,飘渺,虚幻。
“……或者你更愿成为‘神’吗?”他低声问他,也许只因没有更好的表达。为何你是如此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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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默许久。原野上,那女人,旁边走着那丑男人,向这树林来。两人看着,时间极短而极长。
他见她走至树下,恰好在他身旁——在树的阴影中。他颤抖起来,为此恩典,轻轻俯下身,用手为她构出一保护性的阴凉。他在消散——一切都在消散——他身后那男人,这时,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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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他幻化,漂离:“我想做个幸福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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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能碰到她,而与他同时消逝。女人垂过头,靠在树上,像某一刻,依偎在他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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