缰网众生
“——奇瑞亚女士。”
她躬身行礼;顿时,厅内为寂静笼罩,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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秩序尚未整顿,一进游行将开始时的会场,众官员四坐,殿内装潢富节庆的热闹气息,由是连气氛甚都一并轻松,文官武将,或曾有一二罅隙,此时都围绕桌旁间或说笑,文官武将,齐坐一处,面上少有无微笑的,面前是盛季瓜果。她先前赶路匆忙,来达弥斯提弗两天,毫无疑问是心绪不宁,竟忘了,是这日子要到来——女神祭。不过这也怪不了她,曾经孛林一年一度的盛会,随她出生的年岁流逝,终变为往日的传说。昆莉亚带她去内宫寻母亲不得到,只撞见许多装饰走廊的宫人,便了然王女应已移驾宫门的大殿了,又领安伯莱丽雅去那处。一路飞花散光,天气晴好,便连昆莉亚先前最后的紧张,并同连日压在她心头的军务重压都散去不少,却在安伯莱丽雅入殿的一刻,再卷土而来。
满屋宾客官员,这原先容貌就鲜明的年轻人登场一刻,寻到不是别人,而是‘鬣犬’近来这个退休的副司令,刹时令周遭声音都静了。昆莉亚狐疑而谨慎地转头,见安伯莱丽雅面色如常,稍上,厄德里俄斯在同总管交谈,此时面上也一转为僵涩了,不知此景是为何,又是何意。
奇瑞亚,坐在桌旁,面上微笑仍是游刃有余,以手撑下颔,轻摇仍穿军靴的腿,确如一德高望重的长辈,接受了安伯莱丽雅的礼仪。
“想不到您还记得我,殿下。”奇瑞亚悠然道,声音不大也不小,刚好能使众人听见,而不再透露过多的含义,换言之,其可谓充满暗示,令昆莉亚心惊:
“看见最让我担心的学生现在如此健康,如此出色,殿下,”她微笑:“就算您已将我遗忘,也没有再比这使我高兴的了。”
将安伯莱丽雅说成是她的‘学生’,不正是宣称她对她仍存在的影响力么?昆莉亚顿感义愤,也无奈,深刻理解了,五年过去,她的这些战友们的信念,有增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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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德里俄斯已面容严肃地从高台上降下,有那温和的收回秩序之意,见状众人皆别开眼,再以喧嚣将先前发生的事吞没,近似此未曾发生任何事。然那裂痕无可抵挡——恰如在她心中升起的不安。奇瑞亚同过去的战友同坐,而,果不其然,她也在其中。
塔提亚没有看她。奇瑞亚从这事件中抽身,宛只对一机械施加了一严重,富有技巧和设计的暴力后,不再看它运行的结果,翩然离开,此后她的同桌人亦再复投身入先前的讨论。她不知道她们在讨论什么,只能见到她们那标志性,张狂,熟悉,仿佛某种尘世的规则对她们来说无意义般的笑容。
她深望着,不由握紧了剑。
她越来越不了解她们了。
而,在这众多不了解中——无疑,某一个人的疏远,是最让她难过的。即便她知道她现在应集中在安伯莱丽雅身上,也许也安抚本就为此事紧张的厄德里俄斯,她的眼却深深望着她,在心中的一声长叹后,毅然转过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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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您好。”她说。
骤然,她对那十三年前才忽而出现的民间男子,阿丑,对上了眼。这男人,作为厄德里俄斯的贴身护卫,此时伴在她身边,于一步之后守着她与女儿交谈,和她对视,然后点了点头。她同样点头回礼:宫中不乏因他的面貌和出生看不起他的,甚至更公正些的,都介怀于他曾经的案底。此也无怪,毕竟,第一回出现时,这男人是个袭击者,只在后来,反转为了忠诚助手。他作为间谍的概率之高毋庸置疑,最初,她也对他甚有警戒——但十三年后的现在,她对他的态度,已变为了由衷的敬佩和同僚之间的信赖。外行若不知,她作为生涯的武人,最知道这个忽然洗心革面男人与生俱来的天赋和后天继加不懈的努力。十三年来,多少次袭击和暗杀是被这个男人挡下的?在两人并肩作战过数次后,无怪她对他已转疑心为大体信任——那最后一丝,不得不有的警惕,都仍然被两人之间的惺惺相惜所消磨。
不知为何,这男人让她觉得很熟悉,但却怎么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为何。昆莉亚最终觉得,可能是这个男人的浪子回头,改过自新和修身格心的部分,最让她动容——现在世界需要的不就是这样的精神吗?
思及世界,又看这满屋的官员,旧日同僚,她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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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母亲,我真的只是恰好看见了奇瑞亚女士。”她低声解释道:“而且,恐怕是我在孛林习惯了,见到长辈,就会行礼,实在是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以前奇瑞亚女士在教我学走路的时候,帮了很多忙,我很感恩——虽然,确实,如果母亲不希望我和她们再交往,不应该这样公开问好。”
厄德里俄斯抬头,见女儿面色沉重,竟显出几分疲倦,自返回后第一回。她顿生无比心疼怜爱,摇头,握住她的手:“不是你的错,安铂。”
她抬起手,抚摸她的脸;她的脸勾勒这张熟悉而陌生的轮廓,给她那胆战心惊的感触,又赋予无边无际的柔情。她触碰道一种遗骸,又感受一种空虚,仿佛这是画,这是雕塑。她有千言万语可说,千般利害可谈论,但最终,只在唇间,化作一句颤抖。
“妈妈只是太害怕失去你了。”厄德里俄斯轻声道。她拥住安伯莱丽雅,用纤细的手臂揽住她的背。昆莉亚能看见,安伯莱丽雅低下头,像海中的雄狮,将那漫长,缠绕的鬃发,连同透露,靠在母亲身上。她的心为之酸涩,余光中,她旁边那丑男人,亦是担忧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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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无法看见安伯莱丽雅的神情。她将头颅轻埋在在粗重的长发中,因而掩埋她面上的空洞冷然;这并非说她心中对方才的景象毫无感触,相反,其实她头脑中惊讶颇多——安伯莱丽雅掌握的社交原则,仅限于交往对象间应互相致意,如她和奇瑞亚。是她发现了奇瑞亚么?不,是奇瑞亚发现了她。这名‘鬣犬’,在她在台阶上行走时就已捉住她的眼,用这对她依旧有印象,狡黠而冰冷的眸子邀请她,而她母亲,毕竟是言语温和的人,从来没有禁止过她和任何人交往,只说过,希望她做什么,所以她自然考量道,她往后确实并非不需要再和奇瑞亚交往,才行了礼,只是这之后的轩然大波给了她惊讶,也再度告知了她——她是多么不了解人。人和人如何连锁在一起,如何解读,防备,恐惧,算计着。
她回臂抱住母亲,感母亲的颤抖。
“对不起。”她低声道,迷茫,也忍耐:“很抱歉,母亲。我对这些事都不明白。”
束缚感随每次身体接触而扩大,加重。她不能动弹,不敢动弹。
“……我只是希望能帮上你的忙。”她喃喃道,不是真的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有什么愿望能向我征发,便好了。)
这闪过,消逝的声音令她打了个寒战。她终挣扎,抬头,看见母亲面上的泪痕,身体麻痹,不动,被一种寒意贯穿。
……不过,这得等到很多很多年之后,她才会知道,那感觉就是心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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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母亲不希望你过多跟奇瑞亚她们接触,主要是因为她们相信有关你的一个预言,”她想了想,坦诚开口,面有歉疚:“过去没有和你非常详细说明过,主要是怕你年纪小,被吓着,或反而感到负担。不过在孛林这些年,你应该也偶尔听过吧?”
队伍浩大 ,卫兵中骑兵步兵俱有,佩有花饰,在警戒中多一丝节庆的柔美风采。安伯莱丽雅和昆莉亚骑在王女座驾后,尚在宫前林区,道路仍长,步履缓慢,她便转头,略同那孩子闲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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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说是,那个‘天命之王’罢?”她回答。昆莉亚点头:“正是。”
安伯莱丽雅神情淡然:“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过。”虽面色时常如此,昆莉亚已发现她在谈话时通常是以谦卑而承接的姿态出现的,积极在对话中提供自己所知的信息,绝无卖弄和显摆的意图:“其实,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一直想知道到底什么是‘天命之王’。奇瑞亚女士告诉我,那是注定的,伟大的王的意思,后来,我便想知道,是什么是‘伟大的王’,但,说实话,直到现在,我还不太明白。”
昆莉亚哑然失笑。她见安伯莱丽雅转头看向厄德里俄斯,面有思索:
“其实,母亲应该是很了不起的王者了罢?但,就我的印象,谁也不会说,她是个伟大的王。”
昆莉亚叹息。
“人们都觉得她有些太理想化了。”已至如此年纪,她不再有力气愤世嫉俗,而将全部的精力都积蓄一身,为做好自己的工作准备,只不过,与这般少年闲谈,总归会漏出些心音。
“……但,我想,比理想化的王更伟大的,”她的面上露出丝和平时稳重不类的浅笑,感慨道:“只有不需要王的局面了罢。”
安伯莱丽雅思索了一会。
“如果‘天命之王’,是那种可以领导人们作战的强大王者,那必然是没有王者的局面最良善不过了。没有战争,没有精于战争的王,无疑是母亲最喜爱的样子。”
她努力去理解母亲教诲的方式令昆莉亚有些担忧,又十分疼爱。若她这样想,起码往后奇瑞亚不至于再烦扰她了——如此想,后来一途便是静默前行,快至街道上,那明亮,繁花锦簇的景象似一幅关于喜乐的朦胧画作般鲜艳而来。她面带那祈愿般的笑容,虽不愿如此,仍,出于职责,对身旁那孩子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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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今日警卫如此之多,刺客得手的可能性几不存在,但如果引起骚动,对民众的影响很大,因此,进入街道后,还是要小心。你不像士兵般穿了盔甲,一会身边,好奇的人必然也多,还要多加防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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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子听着,没有答话。昆莉亚奇怪,只听她道:
“这街道是不是太拥挤了些,昆莉亚阁下?”
正是时,队头已逼近第一条繁华街道,昆莉亚的目光也恰好落在其上,已骤变面色。约是同一时间,前排座驾伸出一只手,其含义是:暂停。
厄德里俄斯已发现异样,昆莉亚骤变神色,举旗,呵斥身后队伍:“——停止!”
然,为时已晚。一阵惊叫声从街远端传来,越来越高,在越过某一界限后嬗变为了惨叫。昆莉亚面色一沉,迅速挥手:“发生踩踏了,疏散!”
可这并不容易——甚至是至极危险地困难。人流像洪水一般迅速倒来,起初是三两个跪倒在王女的马车下,四五个穿行在为首的马队中,而后迅速失控——车轮下的人让马车不敢掉头,马队中的人群惊动了战马,一时前方乱作一团,声音遥远,无法触及最末的队伍,而正在马队挣扎时,人流却已涌入,迅速蔓延,堵塞了后方。
“——殿下!”
昆莉亚四面受敌,心中愕然:她迅速便明白了,当前情况,她已顾不得百姓和士兵,只能保住厄德里俄斯和安伯莱丽雅的性命。受难民众爬厄德里俄斯的马车,钻进车厢,爬上顶盖,眼见马车甚要随马的发狂和中心平衡翻倒,那丑男人不得已只能开始用剑柄将一个个民众打出了,而最后,她知道——那刀见血的时间,恐就在下一刻。
这入内的街道也不宽,下马没有保证一定能生还,此时最可行的方法,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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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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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前排的几批人无法行动,后面的就可以疏散了。
——谁做的计划?
她心中骤然被某种憎恶充满。已经即将要正式交战了——竟然还不满意——还要在那不可避免的喋血之前流淌这鲜血,仿佛为那便要燃烧的火光接风洗尘?听到远处的惊恐尖叫而非痛苦呐喊和近处绝命呜咽混合,她就能猜出肯定是远处有团体在煽动避难,甚至推着人进来。用弓,可行吗?
她冒出冷汗。不行。看不见人。
正在她已拔刀时,忽见有些人开始扯安伯莱丽雅的长袍。那第一剑已几已出鞘,却听那无力地,被压下去的老人,撕裂了布料,用最后那声音,道:
“救救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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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瞳孔骤睁,似在这被缚的时刻,众生亦俱怔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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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之王!”
下一刻,她已见她身旁的人影跃起,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的惊呼和骨动声。约莫如那夜的克论索恩,但还要惊惧,她抬手,只来得及对那踩着人肩和头飞身向前的影子发出声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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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伯莱丽雅殿下!”
人影没回头。安伯莱丽雅以不可思议的灵巧在这不断坍塌的人群中点行,因其没有犹豫,甚似无恐惧,脚步既稳又迅捷,甚至被踩中的人都未必感到那剧烈的疼痛。像鸟她经过了,如乌云她攀至第一处屋檐,向上——衣袍散开,沾着那一个带血的掌印。
她在屋顶上飞奔,地上,流淌着鲜红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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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线——清晰。
听觉——模糊。
那呼唤她的声音震耳欲聋,为她指着方向。
那儿。
她闪身大跳过两个屋顶间的缝隙,影盖过人群——的确像只从那遥远山顶降落的神鸟。这误会是有利的,因给予众人的震撼如此大,乃至在生死关头甚至不顾前后推搡,一个接着一个,维持了片刻的稳定。如海洋瞬间凝固的奇迹,她看见了那五个对抗这静止的困惑身影。四男一女,街道拐角下降处,一个店铺开始冒出浓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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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量——高于平常。
她看向街道上的黑花,那阵阵起落不尽的哭声,明白了——当那声音响起,黑花哭泣——这具身体的出力就会胜于往常。
血马儿。
声音呼唤。
血马儿!
众声悲泣。她没有回头——没有时间看母亲的马车,因为她知道分秒必争。五个人中最高大的那个站在街道中央,离她所在的街道屋顶最近的垂直距离也有十米。没有其余任何位点可以落下,除非——她低头看她视线下,离她最近的那个作案者,距离大约在五米。
她再度加速,狂奔过最后四十米,那个正在将人流往街道中驱赶的高大男人和她对视,正在她已转身,起跳发力时。
影掠其上。众人抬头,那男人看见这张脸。
女人的脸?
人的脸?
不。这身影在空中流动而变化中,连剑的动作,也因其绝对的温度而融化了。
——简直就是一团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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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想。 面前鲜血飞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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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血飞溅。
厄德里俄斯睁眼,所见的便是昆莉亚贯穿她面前一个民众的咽喉,铁剑用力拔出,身体后倒。整座马车都在倾斜,她看着眼前落下的尸体,有些恍惚。
“还混进了刺客,真是低俗。”丑男人道,用力撑着另一边。血溅到她的衣服上,车对面,摆着好几具生死不明,休克的身体。她想去关心下她们,又忽然记起,似乎有好久,没听到女儿的声音了。对于领袖而言,优先关注亲属是糟糕的,但作为母亲,没能优先关心女儿,让她头脑空白。
一点声音也没有——就在她这种凄凉的预感后的瞬间,一阵空洞的赞叹,像在神堂中回响,在这先前还如地狱般的街道中传荡——紧接着是一阵欢呼——那排山倒海,犹如赞颂新生般的喜极而泣,像第一道日出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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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莉亚。”她心中一动,挣扎起身;她的腿似先前被压伤了,只能勉强移动,询问道:“发生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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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回答。昆莉亚就站在门前,只是遥望远处,嘴唇张开。
“殿下……”
她喃喃道,无法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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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什么了呢?
对她自己来说,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依预期,她跳到第一个男人身上,拔剑便结果了他,紧接着该是第二个。但两人距离太远,且这个被刺中的男人带着她直接落到了地上,人群几要将她淹没,然就在脚步踏上之时,她在地上的血流中,摸到了一柄长杆。人已踏上她的手腕,痛觉袭上,但她却更知道,她握住的这东西是什么。
——一柄旗。
(那剑法,用来挥长杆的武器,肯定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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缝隙中沾满了血;地上昏暗的人面上无处不是血。血池堆积,染红她的衣,染湿她的发——她自己也在流血,但这声音因此变得从未有过的高——简直像在狂笑,在喜不自胜,叫那个她听不见的名字:
——!
血马儿!
花束呼唤她。起码有四个人压在她身上,她的重心已完全偏移,任何人都没有可能在这个情况下直立,因此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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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柄旗知道。
那旗帜是一个绚丽,鲜明而难以忘怀的信号——这是一柄女神教的教旗,织作华丽,且非木杆,而是一柄铁杆旗,而或正因如此,它能零落在地而不碎裂,等到了这个让它焕发光辉的人。
没有其余旗帜有这样彩虹般的光辉了——而这天桥的每一束都是七彩斑斓的血色。
在地上浸满了鲜血后,它第一次剧烈的挥舞伴随着裂帛闪电般的一响,如晴天霹雳,众人俯身,继再看雨落下,血色炽热。那人影,像海中的一匹骏马,带着它大洋般的深蓝和神妙,伴随着诞生的血光,浴血而出,撕裂任何阻挡它的人体和障碍——无疑,在击中主犯前,这旗帜还击毁了两个奄奄一息的人和一个尚不知情况如何的人,而伴随两人共赴黄泉的便是那闪电般的血流飞绽。巨大的削破力使那巨汉的头向上飞起 ,而这就是众人片刻内能看见的,除了那面鲜血淋漓的红旗以外的事物。布料飞绽,之后方露出那骑手,她也许嘶吼了一句:“蹲下!”也许没有,因为她没有数清过这一天她到底误伤了多少人。‘斩’后接着‘穿’和‘破’,这原本用于辐射女神温柔身姿的旗帜被显然超越人类之所能的狂力携带刺破四道面目,其中一个是犯人。
“那边那两个个疏散你们的人跟她们是一伙的!”她嘶哑道,举起这沾染血肉的旗帜:“将她们抓住!”
她说完便剧烈喘息,几站不稳,面前一片血红。视力不再清晰,听力到了极限,浑身的力气因方才的出力如放闸倾泻。她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助,用最后的力气撑着这面旗帜,看向远处。
大脑机能——衰退。
她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她肯定也没法注意到那两人生生被愤怒的人群撕成了碎片。
她看向远处,嘴唇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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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女殿下,请您别睁开眼。”昆莉亚说。她已用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将她向后迎接。街道的骚乱完全停止了,但这欢呼没有。
“发生什么了,昆莉亚?”厄德里俄斯绝望地问:“安铂呢?我的女儿呢?”
她浑身发抖,濒临崩溃,这时那丑男人上前,忽而将她紧紧抱在了怀里。昆莉亚一惊,但奇迹般地,厄德里俄斯停住了,只有眼泪滑落。
“……你女儿没事。”那丑男人低声道:“但那画面你看不了。”
他低声说:“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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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找什么?
一直看着海?
到底做了什么?
……不记得。
万物以其色彩溶解为一体——这是何处?
为何在无垠地上升?
喝彩满堂,山呼万岁——
千秋万载,何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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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流滴落。那一滴纯粹的,如泪的至纯之血,滴落她的眼上,代替她已不明晰的耳,听闻那花朵的悲哀:
血马儿……
但那另一阵声音,如此庞大,化作血雨滴下,将她几燃烧至瘫痪的身体生生迸作新生——其完整,灵敏,强力是痛苦的;她忍耐,五感回归带来那天降光明般刺眼的痛觉,而,更深——她终于感到了,她的身体确切为她所知,溢满亟待填满燃料的空洞。她无法动弹的手竟再度用力,痉挛的双腿坚如磐石——人托举她,欢呼:
“——血圣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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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叫道,使她上升,带着那面血旗,高呼这名字:
“安伯莱丽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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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落在她眼前,赋予她全然的新生。她的嘴唇颤抖,无法说出那个渴求的方向,只有一阵极惭愧,像孩童般稚嫩的愧疚,迅速被这奔腾的红河,裹挟离去。
她望着前方,而那人影已经不见。
(妈妈。)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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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世界没有王。
——最好的王降临在最丑恶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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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马车上,扣着身旁的铁剑,忽而有风来,带着那浓厚的血腥和火气,吹开她的衣袍。她无法将视线,从那亵渎,丑陋,荒诞到她想流泪的血肉圣旗上移开。鲜血不断滴落,每一颗都如那美丽的露珠般引人飘忽,但最终,她看着的,是人们举着的那个人影。
不知怎么——她觉得十分讽刺,又无法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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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好像将那灼烧罪证的太阳,在那罪人面前,升得更高些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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