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hemoth of the Dream (进退两难)
在她入内前,她其实正在同庭院里那只鬣犬散步——一只非常老的鬣犬,诚然如此,从她初降这座庭院时便存在于此,至她如今返回,长身八尺,仍迈其稍显得蹒跚的步伐,同过去般,奔走这紫宫的花雨中。她同它并排而行,引许多宫人侧目,那许多人,似见巨鲸而来分开的鱼群,低身经她身旁,用细碎的声音在斑驳光影中虚幻如梦地连绵点缀,嗫喏,带着自己也不明是敬是畏的神情:
——殿下。
——安伯莱丽雅殿下。
她颔首,为诸人让道,姿态谦和,动作似水和暗影般,甚至于温柔,仍引那半米高的四足兽向前去,如是她和人的种种交汇,然,此处的区别在于,这个已二十岁的年轻女人终于是会以垂下双目而礼让行者的方式每用那目下的阴翳替代了真实的察见,而行人,无一例外,都试图在最明亮的阳光下看透她的身形和本质。然那身形如影,沉默似幻,恍然间,总类是那在梦中的天岛划过,己身是漂浮在水中的蜉蝣,只见这重水中一无定相,无全貌的巨物,投来幽蓝的一瞥,结局,双方彼此在这短暂和平中究由无解,不曾能实现对任一方的理解,仅能彼此间用那不确信而含糊的低语,似指向一在梦中而模糊的雾原般,对同行人喃:
“看,安铂殿下还是那么喜欢同动物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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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是么?
她与之同行,将那令人生畏的蓝眸落于其上。她守其在宫内拟造自然的景观中奔跑,见其对小体动物忘我的追逐——动物倒是忽略了她。她像它顶上的天,穿过的风,地下的原野。她像一尊矗立得太高大而久远的无限相,为它所不能察,因而能,遥远地与她对望,存在于那双幽深,静谧,如天如海的眼中。
鬣狗停下;它驻足那被眼染蓝的平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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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人们好奇:
安伯莱丽雅殿下究竟在看什么呢?
那样挺拔而庄严地站着,成为某种不能近之物。
鬣狗奔跑,追逐,从目光中脱离,自主地,拒绝其中的含义。在这次奔跑后投身下一次。不知疲倦,不感无趣。似无意识,模糊自身的知觉。
如在梦中。蓝眼望着它,它望着那蓝眼,俱是因无目的而每瞬如新的事物。俱是因无言而充沛着力的生物。它在草地上抽动了一下,腾身而起,就在安伯莱丽雅落下脚步的一刻。
鬣狗跑向庭院深处;她走向会客厅。
气喘吁吁。它在从何物,何种真相中逃离。那凝视使它触动,尽管在这深深的——成为动物的梦中。
它在这作为走兽的梦幻生命中躲藏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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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双蓝眼睛的主人又在躲藏什么?
巨兽划过梦海,将影藏在黑暗中。安伯莱丽雅在门前停止,恭敬地,敲了三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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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于是打开了,将那门口人的影子拉得愈长。安多米扬发出声无含义的叹息,而叙铂.阿奈尔雷什文说得更直接:“站近了看,你看起来还要大些,安铂殿下!”他鼓掌:“你长得真大!”
她摇头,抬手,对门口的人说:“挑张座椅坐罢,安铂。”
庞然巨物是对此物——此事——此人的普遍印象。不是说她像个被无数淀粉和脂肪堆叠出的彪形大汉——她很匀称。那是种感觉,相反,任何脂肪和淀粉都无法将她堆叠出来。现在,安伯莱丽雅来了,这就不是什么分心和纠结的好时候,需要全神贯注。而,为什么?
——像你在试图驾驭一头来自深海的巨兽,别试图掉以轻心。
叙铂.阿奈尔雷什文的眼睛闪闪发亮。安多米扬皱眉:她怎么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呢?当他反复提起——她最好的队伍,当他今天一直在看安伯莱丽雅的时候,某种直觉就告诉安多米扬,叙铂是想将厄德里俄斯的宝贝女儿送到沃特林,替他执行斩首任务。
问题?
她将手攥得更紧了。
问题是:最大的问题,并非是安伯莱丽雅不能完成。
而是她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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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来询问您关于后续局势的问题的,安多米扬老师。”安伯莱丽雅开口,被她称呼的人在当下的种种纠葛下更添愁绪。这称呼她受之不起,但事已至此。
“嗯,说吧。”她回答倒是平常,介绍叙铂:“你可能有印象,这是叙铂.阿奈尔雷什文,阿奈尔雷什文公的小儿子,过去在北部。”她扫了他一眼:“之后可能要回南方了。你介意他在这吗?”
安伯莱丽雅看向他。
(她空无一物!他在心里感慨。)
“不。”她回答,行礼:“叙铂阁下。”
她续而看向安多米扬下,问道:“我听说战争应结束了,但越发多的人请求我继续留在军中,这是为什么?”
叙铂咯咯笑。安多米扬简略且直白答:“这是因为恰好相反,战争刚刚开始,平民百姓都能感觉到。说实话,军中现在确实尤其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但你肯定顾忌你母亲那边的意见,是罢?”
安伯莱丽雅思索片刻;一种罕见的迹象——思及她这个因时而就的学生,安多米扬是谨慎的。一言蔽之,安伯莱丽雅最大的特点是,她是个没有内动力的人,与她动作上强大的动力表里不一。比之自我的动因,安伯莱丽雅有的是约束,有些人可能对她的过去津津乐道,安多米扬却只关心一点:
安伯莱丽雅的这个特点让她非常难以为用。
“母亲……”她低声道:“我觉得她最近精神不大好。”
精神不大好,当然。安多米扬颔首:“你了解你母亲,也就了解我们的困境了,安铂。你母亲觉得战争本来是可以避免的,为什么非要打仗不可?但所有人都持相反意见。”她笑笑,像是调侃:“人们巴不得一战定胜负。打完了就好了。打完了就分明了。”安铂莱丽雅听着,安多米扬向她抛出话头,问:“你觉得呢?”
而,当然,安伯莱丽雅回答:
“我不知道,安多米扬老师,所以我才来问您了。您觉得继续战争是必要的吗?”
安多米扬深深望着她。叙铂在一旁,托着下颔,姿态入迷,像在看戏。但谁知道他在想什么?她知道的是,他就像现在这人个世界上的所有人一样,都要火烧屁股了。
不过,对她面前的这个年轻女人来说呢?
安多米扬思索着,有一会,她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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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伯莱丽雅之所以会成为安多米扬的学生,是因为其余人都用不好她。用安伯莱丽雅偶尔吐露的一点心声来说,其余人‘不够尊重她’。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安伯莱丽雅好像也不太需要其余人的尊重,在过去的两年中,她接到过无数对安伯莱丽雅的侮辱性宣传的报告,将她短短的二十年人生翻了个遍——一个没脑子的弱智,没受过教育的蛮子,乱伦污秽的产物,但哪一个是安伯莱丽雅在意的?她所说的,没受到尊重,指的是,军官们不尊重厄德里俄斯的想法。坦诚而言安伯莱丽雅对厄德里俄斯的尊敬是好理解的,但其表现形式对安多米扬来说其实更类似于不可解。
每一次出击,安伯莱丽雅都会问,这是不是必要的,眼神空洞。傻子都不会认为安伯莱丽雅是个心慈手软的人,她杀人的方式和速度只有她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才能相提并论,而且,天可怜见,她杀人,就像久旱逢甘露,四肢不协调的毛病解决了,头脑不清晰的问题消失了,至于每个来见安多米扬的人都拍着桌子承诺:司令,这孩子就是为了打仗出生的!
她就是我们的天命之王!
这些退休了的‘鬣犬’脸上洋溢着大愿得偿的幸福,安多米扬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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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什么天命之王,安多米扬阁下。”某天,这个年轻女人找到她,对她说:“请让我回到母亲身边,我不能继续和军官们在一起了。”
那就是安多米扬真正注意到安伯莱丽雅异常之处的时候。
她用的是,‘不能’,而不是,‘不想’。是的,如果任何人要问安多米扬和安伯莱丽雅相处的注意事项,她都会提醒:没什么是安伯莱丽雅不想的。相信她。
这孩子没有想法,也正是她的可怖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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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母亲需要你为她而战,安铂。”
她向前吐气,从回忆中醒来,看向面前这年轻女人。回忆和现实的分别在此处没这么清楚,实际上,过去两年,似乎日日如此,没完没了的军务报告和纷扰冗杂的悲观民讯,甚至这个年轻女人对她的问题,和她的态度,都是一致的。从最开始,安多米扬就方向坚定。她从来不说:
你一定要战斗,孩子。你是我们的王!
她说:我知道你很在乎你母亲,安铂。现在的情况是,你母亲缺少有力的将军。
这就是安伯莱丽雅叫她的老师的原因。在她看来,可能只是一点策略上的差异。如果她这么说,安伯莱丽雅总是会在犹豫片刻后,同意出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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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女人的面孔轻微抽搐了一下。
安多米扬眯眼。她看错了吗?
这孩子表现出了一种……不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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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不好,安多米扬老师。”安伯莱丽雅低声说。她看向别处,眼神抽动,似见了什么东西。
“那是为什么呢,安铂?”安多米扬直起身。叙铂,同样跟着她转头。
“你在看墙上的蝴蝶吗,安铂殿下?”他挺高兴地说。年轻女人没回答。安多米扬习以为常:很多时候,她得主动探索安伯莱丽雅的意思,像去认识自己的孩子。孩子很多时候都是内向,扭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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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确认一下,安铂,你的意思是:尽管你母亲现在需要战争的胜利,因为战争目前看来,可能是无法避免的——你还是不愿意作战,是吗?”
她问。安伯莱丽雅沉默,然后很轻微地,点了头。
“……不是我,不想,安多米扬老师。”安伯莱丽雅说:“是我不能。”
安多米扬皱眉。
“不能?那是为什么——安铂,你是害怕你会输吗?”
她摇头。
“或者,你是觉得你的精神到极限了?”
安伯莱丽雅仍摇头。没有战争后遗症。一切都很完好,从外表到内在,看看这孩子——安多米扬动了动身子:玉树临风,像座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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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不出原因:这是安伯莱丽雅的特殊。她没什么,‘我就是不想’,的想法。不。别把安伯莱丽雅当成什么一般人,吹捧她,用责任框定她,试图用喜怒哀乐的波动去接触她。她所受的就是她母亲告诉她的一点‘和平与爱’的心灵教育,从这个基础去交流才是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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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想再继续进一步损害你母亲对你的期望了,是这样吗?”
安多米扬试探道。安伯莱丽雅抬头,很慢地,还是摇头。
这让安多米扬确实惊讶了。甚至不是那些女神教教义!她正襟危坐,开始理解眼前的新情况。身体不适?军旅生活太乏味?时间受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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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继续出战,会带来不得想见的影响。”
正在她考虑时,安伯莱丽雅开口了。叙铂.阿奈尔雷什文目光微动,而安多米扬面前,安伯莱丽雅平静,清晰地重复那个形容词:
不得想见。不愿见的。不受盼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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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多米扬苦笑:“不得想见?能维持和平的胜利是什么不得想见的局面吗?就算你输了,安铂——那确实是你母亲不愿见到的,她不想见你受伤。如果你觉得实在是压力太大了,休息会也无妨。”
她只能这么判断,安伯莱丽雅摇头。安多米扬前倾身,看着 她,正色道:
“这让我不理解了,安铂。我请求你说得清楚些。你说的不得想见,是指战争对人民精神的影响吗?”她看上去在仔细聆听,她便只好认为这是个正确方向,点头道:“这是不可避免的。从军部成立的第一天开始,我们就做好了战后重建的准备。我没有同你说过,我是怎么当上军部首领的罢?”她摇头,她如此开始,回忆:“我曾经是个商人,没想过要和军事有什么交集,但那时候,二十五年前,关于‘龙心’的争论在各行各业都热火朝天,我自然也关注了——我从来不觉得这东西有什么好的,也不想它流通起来,因为那样事情会变得很复杂。一小群人能用绝对的恐惧和力量压迫其余所有人,这局面就是所谓的,‘不得想见’,所以思索过后,我加入了反对龙心的阵营,也就是你母亲带领的旧王室,然后,你母亲的父亲,觉得我的商业本领,可以用到军事上——你明白了吗?就是因为我不那么容易受战争的影响,商人把什么东西都看作流通的环节,我也把战争看成一个必要手段。我不觉得你母亲是错的,只是太理想化了,军事这件事,不能不管,她既然不愿意,只好我们来管 了,而战争过后,必然要重建,如果你担心战争对你的,对所有人的精神上的影响,我只能说那不可避免,但总会有解决方法。那种损害,相比龙心,已经非常小了。”
她垂头,正像个长辈,在教晚辈掌握某种非常光滑的器皿,看着安伯莱丽雅,说:“差不多是这样。你能理解吗,安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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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是看着她,有一回,无言,然后点头。安多米扬正准备予以鼓励的微笑,却听安伯莱丽雅道:
“——如果你们诚挚地要求,我会继续出战。”
她说罢起身行礼:安伯莱丽雅习惯如此。不拖延,礼貌但不客套,事情完成,她就离去,而显然,这件事结束了,以她的回答,宣告性,汇报性,中性,甚至类似推断地——作结尾:
“结果,很可能是会是不得想见的。”
她重复。人影走出,阳光入内,然后,门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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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挚地要求’。”他模仿道:“她平常都这么说话吗?”
“差不多。”她回答。他大笑起来,收住了之后,还忍不住打嗝。
“太逗乐了。真的很有意思。”叙铂说。安多米扬已站起来,看向窗外,压着眉毛。
“你也不相上下。”她回赠道,虽然不至于真的这么想。那边,叙铂也在摆手。
“不,不,不,她和我不一样。她是什么别的。非常特殊,安多米。”他琢磨道:“你确实可以考虑一下她说的话。”她转头,发现他始终望着门外,若有所思。
“‘诚挚地’要求她?”她无奈道。像拜神一样。她嘀咕:献上祭品,就有回报。那种类型的胡话。
“不。我是指,别让她出战了——但是先让她帮我杀了柯云森。这孩子做得到,哇,看看她。”叙铂赞叹道:“一把刀!”
安多米扬勾了勾嘴角。
“这可不止一把刀。”她摸下巴,又转头看他:“——就假设安伯莱丽雅能成功罢,但是成功后,战争就不可避免了,那要怎么办?”
“欸,纳希塔尼舍战争不是胜利了?赶快移一些人到那边去,越快越好,达弥斯提弗好打短期战,纳希塔尼舍可没那么容易应付,人口一分散,联盟想要连根拔起就难了,至于作战的,你们也不是这么缺人罢?”
叙铂道。两人对视:“只是安铂太厉害了而已,对不对?”
安多米扬叹气。“你不懂。”她抹着头发,静了一会。
“你想想为什么这两年我们内部还算团结?”
叙铂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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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今世界,任何人都能清晰说出厄德里俄斯之女,旧王室现在最有希望的宣传之星是如何登上舞台的:两年前的达弥斯提弗主大道惨案。
商会的间谍在‘女神祭’的会场策划了场成本极低而收益极高的踩踏事件,结局却成了安伯莱丽雅小试牛刀的机会。若不是人的眼睛不可以给其余人传阅,安多米扬很确定现在那挥旗舞血的场景已替代了种种丝毫不添油加醋,却同样震撼的传闻,成为真正全域闻名的文化典故。她在现场见到,因此可以确信,厄德里俄斯过去十八年的培养完全是南辕北辙。她教育女儿要养心育德,远离历史斗争的金戈铁马,而,相反,她的女儿,简直就是金戈铁马本身。
一个好士兵,可以是把刀;一个杀戮的机械,但安多米扬当场就能确定,不像其余观众一样撕心裂肺地为这天降神兵欢呼——这孩子是什么别的。比那大得多。
隔着人群,安多米扬仿佛看见了一只巨兽在海下隐约的身影,而,可喜,又可怖的是——谁也不知道,这东西到底能有多大。
最高兴的首当其冲,是‘鬣犬’,虽然她们那时候经历了一系列低谷,但二十年来矢志不渝宣传的这个天命王者就在眼前成真,众人喜不自胜,接连而来的就是这超乎寻常力量的辐射红利。一朝出世,那些多年没动静的女龙子纷纷发动她们的情报网络大肆宣传此事,而,便是巧合,凡是后来安伯莱丽雅出动的时候,意外和骚动总是不得缺席。
而她没让人失望过。让安多米扬总结,无论遇到了什么——埋伏,背叛,劫掠,绑架,多方混战,只要能用杀戮来解决问题。
安伯莱丽雅就会完成。
——我的文辞不足以向你说明我的喜悦,司令。那些退休的‘鬣犬’不吝反复使她知会,安伯莱丽雅,在她眼中,相反,只是那般,不沾片血地站在庭中,有风吹过,万顷蓝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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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和龙心有什么差别?”她喃喃,从思绪中上浮,略闭眼。
她想到那年轻女人——她能用这孩子,像动一枚棋子。最强的一颗,在棋盘上横冲直撞。
但到什么地步?
什么时候那枚‘龙’的棋,会真的长出翅膀?她勾勒这个想象,如见到那棋盘长出血肉,取道现实。世界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座棋盘。
“我觉得我……”
她抬起手,阳光落在她手中;她不能注视那太久了。太久的注视让光变成火——而,在任何情况下,安多米扬都不想思考到火。
“——你不想杀了柯云森吗,安多米?”他忽说,清脆而突兀。她忽而转头,扣住手,面露凶恶。
“我不想杀了柯云森?”她略带疑问的重复,但更像威胁。他抬起手:“我知道,我知道。你做梦都想。”他数道:“但时间紧迫……但不是现在……但……”
他对她伸出一根手指,像戳破一个先前始终未曾明朗的秘密:
“但你不想继续用安铂殿下。你在害怕什么。”
于是那问题没有结束,仍在这房间中弹跳着,在角落中隐藏。她的眼神复杂而躲闪。
“你……”他轻轻地笑着,抬起头。但他没有说,更像感慨。她蹙眉看着他。他要说什么?
你……
他只是用眼睛,真挚而确定地看着她,在无言的默契中将某事确定。她恍然大悟,松开手,看向他的眼。这是种公约。他说:我明白你。
因为我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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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没有选择。”她说了出来。他做了信号,她使之响亮。“这可能会有严重后果,但我们没有选择,你知道。”她重复了遍,像倾诉般:“你知道的。”
对此,他微笑道。“我知道。”他安慰,隐秘地笑道,似乎这真是她们之间的秘密。两人对视许久,她别开眼,长舒一口气,走到床边,拉开衣领,显然紧张。
“我可以派她去沃特林保护你,至于杀不杀柯云森,看情况。”她抹去额上的汗,复平稳声音:“但总的来说要和厄德里俄斯说明情况——虽然现在通不通知她,都没有实质影响了,但我确实有点过意不去。
“厄文现在被架空得很厉害?”他侧过身子,面色晦暗不明。
她点头,面色复杂。
“很厉害,各方面都在瞒着她,因为她不傻,糊弄她,糊弄不了,只能依着她孤立无援直接封锁各类信息。当初攻击商道,根本没有跟她商量。现在,厄德里俄斯的状况就是,内外无援,成不了事。”
“可怜的厄文。”他回答:“就像大王当初想的一样,这就是为什么他把她托付给了你,是吧?”
“是。”她承认:“我肯定要保护她安全,也算是对拉斯提库斯的交代。”
他闻言笑了笑,而后也起身,语气轻快。
“我去直接和她说吧。”他决定道,和她道别。她点头,送他出行。她站在门口,看他的影,在远处,消逝成一个白点,渐不在眼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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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过庭院。他经过了自己的父亲,父亲,感受阳光的明媚和暂时的欢欣,对他举杯祝贺:
“你是我的骄傲,叙铂!”
欢迎回来。
他对他挥手,说:“你也是我的骄傲,父亲。”
他看到庭院中的隐藏的一只鬣狗,顺着它的目光,再次,他看见了那蓝色的身影。影在影中穿行,真相如水,已漫过他的手指,但他还缺乏将其看见的眼。
他抬起手。透过自己的手,叙铂看见那一天——两年前的那一天,他站在安多米扬身旁,看见挥起的旗帜。安多米,发出错愕的惊呼——他的老朋友,被自己的命运刺痛。他看着,心想:
如果战争有它的化身,
她就是它的化身。
如果战争,像是那旗帜上的女神,有它自己的神。
——那这孩子就是它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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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雨和落叶在那孩子身边旋转。
(他还是忍不住想。)
……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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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铂走过中庭,内宫便在眼前。往时光中一望,此处不是萧索了很多么?但,同样,往时光中问询,这一日的光景,不是早已注定么?
宫门前只有一个卫士。一个丑男人,对他抬起头,蹙眉望着。
“王女殿下现在不见人。”丑男人道:“反正也没人对她说实话。”
“我会说实话。”他说:“而且是很重要的事,跟她说一声罢。我是叙铂.阿奈尔雷什文。”
丑男人尚没开门,木门内,声音就传了出来,道:“让他进来吧,阿丑。”那丑男人摇头,拉开了门,他看着丑男人,不知为何,觉得似曾相识。但这也是正常的——他能感到答案的丝线已在扯上他的皮肉。他能感到答案正企图撕碎他的表皮。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过于心急,就会与真相失之交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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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就像一道从梦中浮起的巨大的阴影,出现了一头黑龙,映在塔的四壁上……”
须臾,在他回神之时,门在身后关闭,留下道阴影,窗口显遥远,海景于日中摇曳,明亮虚幻。一阵机械,似水钟滴落的声音袭上他的耳畔,引他垂头,见到一形神枯槁的老妇之体,坐在桌边,而一旁,桌的主位上,立着那白色的影,似株侍奉不朽之花的净瓶,端奉幽光之中。
叙铂。
她对他微笑;他看见她的颜色和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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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是忍不住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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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厄文,你在这……这是……”
——这是克留姗多。
“噢,克留姗多?我听说……”
——是的。她遭了不幸的疾病,人们把这类人,叫做‘无魂者’。
“她在说话呢?无魂者,厄文,虽然并非不会说话,但可说不了什么内容。”
——她在讲故事。
一个我没有听过的故事,从一座塔开始……
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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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在那儿,垂头看自己的足下,木地板竟镀上了一层银光,像在冰海中。“她告诉我,这是她在梦中看见的。”她说——梦。啊,是的,梦很危险。它近乎是无穷的,像真理之前最广大,最伟大的谬误。它能隐藏最庞大的事物。像是那孩子——像是安多米——像是他自己。他,——,忽然意识到,他策略的根本,是将自己镀上一层如梦的外壳,来检验真实的方向,而,即便在这层银白的覆盖中,他还是,忍不住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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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我们的神?
他抬眼看着她。他。他一直想知道关于那极致,不可能天问的答案。何为神?
你是一个真实的化身么?
一个温柔的,散布福音的,如无数重生的母亲般的存在。
(她对他微笑。)
还是一个残酷,投来目光的无言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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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来找我问关于安铂的事情的罢,叙铂?”
厄德里俄斯轻笑道。在那时候她展开的发丝抚过床后的蓝天,如一层睫毛,层层勾勒的窗棱和树影为轮廓,而,如此,叙铂就看见了那双眼,似在将要转头的瞬间,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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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是你的副官出言不逊得过分了……
叙铂走后,她就闭眼,休息了会。她最近不知怎么地,夜间多梦,睡不安心,以至恶性循环,总是要睡,总是还不得休息。果然,现时,她又做梦,甚是激烈的情态,风般的交错,浑身都在用劲,但在梦中,往往是不得如愿的。她和面前一个高个子人影约在角力,那人影的模样,甚是很熟悉,双方都是剑拔弩张,愤怒激动的样貌,她抬眼一看,竟是惊愕。
安伯莱丽雅?
剑向她撞来,见鬼——力气大得像座山。她可不做这样的事。她倒是锻炼了身体,但没想过真要磨练杀人的技艺,具体原因,至今也没细想过,否则就要触及到那问不得的问题了。
……为什么……是……这样呢?
她抬手,蓝光迸裂,声响如碎。
‘天火’映出她的面目,呲牙裂齿,模糊朦胧 ,又记忆犹新。她的嘴唇张开,嘶哑地吼着,叫她面前这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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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斯提库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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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样。我希望能抢先杀了柯云森,保证我自己的安全,可能确实是很自私的做法,但,我觉得这是值得的,厄文。其实我在兄弟会中也有几个内应,毕竟,似乎内会也并非全部支持这个首席,如果柯云森死了,我可以妥善利用这机会,说不定能扭转兄弟会的文化策略……”
他流畅地说,结句如此:“如果你不希望……”
“——可以。那孩子同意就可以。”她轻声回答,看向他。他顿了顿,略显惊讶。她显筋疲力尽,只摇了摇头。
“叙铂,”厄德里俄斯毫不掩饰地说:“我已经控制不了局面了。不止是那个孩子——所有人。”
她合上双手,对他说,人的心,超乎了她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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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光如网,在大厅四处穿梭,每挥一剑,都像雷电和大地的碰撞,像要证明何事——(她这是在干什么?)——她无法思考,被彻底包裹进这身体中,酣战之中,颤抖去寻找坠落在天阳中的核心——
我的心!
——拉斯提库斯!
她高叫道:“不比任何人弱!”
梦土从顶上破碎。她的剑贯穿这个人影的虚相。这是谁?拉斯提库斯?她和他认识吗?——以这种形式认识吗?他的相在碎裂,发丝飞舞,嘴唇残缺,仍似在狰狞地对她吼什么。
——。
——!
她恍然大悟:他在叫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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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执迷不悟啊,
他痛苦地问询着他,和他,和她的共同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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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涅琳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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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啊!”她猛然惊醒,维持着一个护心的状态,浑身汗湿。她梦到什么了?安伯莱丽雅?有点像。她在跟她打剑?
无稽之谈。她能感觉到。她能感觉到心猛烈的跳动,竭力调整着,然后在转头的瞬间彻底发出一声惊叫。
“老天!”安多米扬攥紧胸前的布料,看安伯莱丽雅又出现在她面前。“您睡着了。”她说。“是,我睡了会。”她澄清,抹嘴唇,坐正,但心跳如狂。她吓坏了,被某种质朴的真相,且此时看着她,越发明显。
(你知道。
你知道。
你知道。)
叙铂说: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你在越过境界。
你在超越止境。
你在使用无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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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
她和安伯莱丽雅对视,见她垂头,无悲无喜道:“我母亲通知我,不久,将被编入一次前往沃特林首府,喀朗闵尼斯的行动中,特此来与您汇报。”
她说:“——很快就要出发,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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