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ading South(厌人者)
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vWF9n8aeM
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xgbAmHxMI
那蓝星再次亮起的时候是五年后一个平凡无奇的早晨;开头三年我们主要活动在海军基地,视天气的宽厉斟酌性而谨慎地出航,在持续了一千二百天的‘无信号迹象’显示在航海日志上后,方针改变,整个行动组被转移到航母上,此前船队反复请求我担任特别警戒人员,因冒险进行如此深洋航行的结果恐在火力耗费上是极不经济的,而相较而言从我身上消耗一二灵能便显尤其实惠。若视其为商业条款,此行为无异于我为搭乘航向而支付了四倍于整舰油费的天价票额,但我同意了,因,“世界如此风雨飘摇之时,我们必须同舟共济”。
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hA4Arr9xn
“不幸从来没遇见过δ001。”难云阿说:“你觉得它在躲你吗?”
我动棋,回答:“我觉得这是命运。”
我们对命运的看法并不统一,诚如那天上午九点半的棋局中他用头脑推算,而我用灵能演算。我的主要精力在和他对话上,但他对棋局的阵型和美感颇有执。博弈游戏对我来说谈不上命运,但对难云阿而言,这为木所雕成形而可动的规则,就是命运本身。墙上的机械时钟将时间固化为形,而难云阿开始同我说他的梦。
“我经常做梦。”他整体性概括道。我动棋,力求使这盘游戏延长,且使他沉浸其中。
“嗯,然后呢?”我说。
“……是个挺奇怪的梦——只有一个梦,你有这种体验吗,听神者?”他说:“无论有没有。总之,我的梦大体是连续的,一种类似,‘对,又是这儿’的感觉,虽然情景不同,但我知道是同一个地方,除此之外,没什么尤为奇特之处。梦里,潜意识赢了,醒来后记得一两个片段。”
他停顿片刻,思考眼前的局势,点头,继续:“——我做了很多年这个梦——有时我觉得在梦中已经历过出生,成人,工作 ,然后死亡,甚至有点跌宕起伏。很多梦都这样。你会这样吗?”
“在我印象中没有。”我回答。这时走廊外已响起一阵喧哗声。我没有回头,但也没有闭眼,难云阿站起身向外望去,其姿态便如一个长期待在室内而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的孩子,之后这声音越来越响。我坐在原处,等员工推开休闲室的门,一阵阵惊呼自动通知,而无需我亲自去看,说:
“那蓝星亮了,两位先生!”
难云阿已跑了出去,经过一旁工作人员写的‘生日快乐’的横幅。我固定棋盘,同样随其后走出,临出门时关闭,上边有彩色碎片落下。走廊昏暗,因是窗外难得透亮的天色暗衬,每道步影都如自有其幽暗无言的长尾,深埋在覆膜硬板的地下。我走入露台,听见航母顶上观测仪隆隆转向的机械重音,剧烈的出力笼罩在四周的合金丛林中,反射顶上唯有薄云一片的艳阳天使四周酷暑难耐。这四周匆而飞旋的声音中有工作人员小跑来与我引路,使我向航母最外侧的观测台,道:
“那是特意为您准备的,听神者!”
我谢过了他,与他一道走向远端,海上风大,步伐便慢,将我二人的工作服向后卷起,但不减丝毫他的热情。我听见他在风中勉强开口,声音因激动颤抖:
“那颗蓝星确实是亮了吗?——我什么也看不见,先生!您能感觉到吗?您有什么发现吗?”
我苦笑,安抚他:“别这么着急,小伙子。”
天空湛蓝,以肉眼则绝无法勘探到任何如夜空明星的痕迹,唯那苍穹广大,如蔓延无尽,而流云美其洁白,如要永久漂流。我注视着,有一二分神, 倒听难云阿在背后一处喊起来:“——就是这个波频!北偏西32度,不急着改道,赶快记录!”
我见他如此活力,不由哑然失笑。依官方说法, 今日该是他三十八岁生日。我同那工作人员站在远端,听航母的动力机逐开海水,许久无言。我不觉得有我出面的必要,那工作人员则在沉思。
“……北偏西32度。”他重复这词,而后以极小的声音,询我:“那儿,就在那地方,真的藏着一个我们从未见过的大陆吗,听神这?”
我望那处,听四处声,风抚动飘摇之物,如发如衣,静默片刻,回答他的问题:“有可能。”
“那……那片土地,会是什么样的呢?”他呢喃道,声音被风吹散,想象——狂想,发散,试探着:“会不会——”
我低头看他。我看见他眼中闪烁的绝望,孤注一掷,走投无路的光彩,其最似贪婪。我对此微笑,然后对他抬起了手。
“啊!”
他吓了一条。这是个攻击手势,他若害怕,倒是不错,不过若我朝向的是他,这以手护头的姿势亦所能寥寥。我故笑,起诀,口中道:“莫怕。”
刹时灵木在他身后的海域上绽开,击退了一破海而处的异兽。他惊魂未定地朝后一看,然后长舒了一口气。
“这畜生!”他嘟哝道。这是个东乡人,虽和西土人已共事多,仍在深处有许多习惯到底不改。东乡民族对‘人’的概念是模糊的。一种生物,与畜生有别,似因更有不同,知礼有信些,但终是模糊。我深深望他,似见万千人影流过,逐光追影,尚无定论。
“……如何,您感受到什么了吗?”
他缓抬头,在明光下看我。我笑笑,摇头。
“尚未。”我答。约二十分钟后,检测已完成,我走回入口处,正见难云阿兴高采烈地处于一种人群包围中,我若稍见,可以察那其中数人的虹膜,在阳光下有若隐若现的金色残余。
“蔺大人!”他朝我招手,显心情甚佳,道:“去把棋下完罢!”
我神情轻松,甚见友好,对周遭众显然来自炼金会成员的目光视而不见,欣然应允。
“当然。”我如会友般开口:“咱们将棋下完罢。”
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RKtM8Uz9O
梦。——梦是个危险的元素。您明白这件事吗,难云阿阁下?梦的危险,在于它属于水。水是最初的元素,最后的元素,最广泛的元素。最汹涌的,最莫测的元素。水流淌在封魂棺的深处,有一次,当我起了某种念头——‘我不能继续了’——我将头伸进了封魂棺里,那时我碰到的不是石头,不,相反,我的头探进了水下,那水是淡紫色的,我无法描述,但若要拟似,接近,我觉得那像丁香的颜色。像我最初在蓝山尽头看见的那条步道,如同一个人走出封魂棺,走向一个我们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我的手仅仅扒着那石棺的边缘,因为我深知一旦放手,我就再也回不来了。逻辑推理,需要么?详细的知识,有用么?水充满了五感,阁下——大人——先生,我的神对我说——‘一个有魂魄的事物入内,就再也不会回来’。祂好像就在顶上看着我,对我说:
没有人能逃出封魂棺。
而瞬间,我就知道那是真的。
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IamFdj94t
“噗!”我的对手吐气:“你的棋下得很好!你简直就是个人工智能呢,蔺闻彦!我听说那个项目因为耗能过大被暂停了,但我现在可以跟你玩,真是棒极了!”
他抱臂思考面前的棋局,继续评论:
“你的西土话也说得好,你对西土传统的了解比现在的西土人还多呢——就连你的炼金术都还不错,说说看,说说看,听神者,”他露出笑容:“你压根就不讨厌西土文化罢?”
我的神情是属于那类被冤枉的人。
“我从没说过我讨厌西土人。我曾经和数十位西土将军互为战友,攻克厌能的防线获得战争的胜利,为何我要讨厌我的盟友?”
难云阿怪笑,其意是:既然你提到这个了。
“既然你提到了——我记得你的家族是被阿利兰人所害,而且你不是一直都对世界大战义愤填膺吗?”
“世界大战……”
我动棋,并对这个词报以微笑。世界大战:它看上去是一个组合词,实际是个专有名字。大写。没有第一次,没有第二次。只是,世界大战,因为它只指的是三千年前,以厌能和刹山的神战为背景,发生于西土和东乡,最后席卷了各个地区,交替着东西全面战争和各自内战的四十年大战。不是每一天都发生战争,但每一天都在战争中。战争在世界的每个角落:在城市,在乡村,在神龛,在政坛,在街道,在学校,在医院,在肉体,在头脑,在价格中,在言语里。战争改变了一切;那战争之前,我们称之为古代,战争之后,我们开始叫做现代,诸神悄无声息,仿佛要销声匿迹,新的秩序正随着旧时代的彻底死亡随自省建立——‘这是人类发展中不得不流的血’——而在胜利的黎明前,从南方升起了那真正的决战之星。一万年的封锁为天下大同结束,四十年血战因神王而终,以唯乍攻占中府,统一东乡和西土诸国改王为民,使天下诸人皆在祂的蓝旗下为众生之一从此平等作尾而始。这就是世界大战。
我柔声开口,回忆此事:
“这有些复杂,不过你应该也能理解。是的,是有一段时间,西土人不过是想来做生意,然后顺便窥探一番刹山灵法的奥秘——刹山的灵能其实远胜厌能,因此先前厌能才不断引诱唯乍东行,让刹山惧怕祂。祂在封印唯乍这事上用了太多灵能,方与厌能陷入苦战——但当厌能的传教士发现刹山的方法对他们来说不堪续用而整个东乡,与其说大有可为,不如说只是有些许繁华的破布一片,他们开始另做计划——是有这么一段时间。”
我吃了他的一个马。“你开始生气咯。”他喜滋滋地说,我对此不做评论,继续说:
“有一段时间……”
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0jxJ8TKza
有一段时间,四处开始流行人种论,普遍来说是以西土人比东乡人高级,而东乡人在某种程度上可能比北荒人和南疆人稍高级,但这尚要看造化天工和民族努力。此级别取决于人的几个性质:强壮与否?智能几何?能否自律?这是个统一的说法,但现现实更是四散的,在各个民族中都存在着富有知性哲理,明辨是非的智慧人种或身强体健意志坚定的中流砥柱,合力,他们能将文明发展,只是取决于比例的多少。所以,是的——是有一段时间各处的人认为东乡的人整体而言太蒙昧,太落后了,与此同时也不吝利用这种蒙昧的存在谋取利益并打击那些稍微坚实点但引起了麻烦的新生一代(罢工,罢课,诸如此类,当然很麻烦)——与此同时,再一次,阿利兰人认为自己比玛西纳人高级,而玛西纳人又觉得他们肯定比麦里索人高级,皇帝联盟破裂了,麦里索人忙于在南疆和北荒拓展殖民地并忙于处理那些皮肤黝黑的南疆奴隶的暴动,因此和东乡就隔得稍微远了些,除此之外,世上诸人在中府以下打得不可开交,至于高原向下的道路封锁了,神国笼罩在一片朦胧中。
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ySaY6yH2l
“确实是阿利兰人的种族清洗计划导致了第一次大规模战争——也确实是阿利兰人有意的分裂东乡,培植代理的计划导致了我族灭亡——但准确来说使我族人惨死的并非阿利兰人,而是一个在现在历史上已无甚清晰记载的民间武装会——如果我没记错,应该叫青刀会,因为他们会在自己的刀柄上绑上一块青布以显示民族忠诚,而且那甚至是场意外。”
我说,难云阿睁大眼,将棋托在手中,高兴道:“……那么说,其实是东乡人杀了你的家人?”
我点头:“正是——除此之外,其实你应该知道最多的东乡人死在东乡人手中,同样,大部分西土人也是被西土人所杀。内战的规模和死亡数量远大于我们在当时相通也需要一月的侵略战争。”
他随意扣下棋,对这段历史倒显兴趣盎然。我描述道:
“一开始抵抗不出四个月便瓦解了,随之而来的反而是为争得西土代理权的内战。那时候,东乡有十六个名门望族,差不多便是十四州的统治者,有四个最先投降,其中三个是最具军事实力的,亦率先奔赴逐鹿群雄的战场,见此,剩余有五个也依次宣布独立于中央朝廷,暗自寻求阿利兰政府的合作。”
我又吃他一个兵,提出:“正是在这个阶段,由于那时东乡之神刹山已不再现于人世,各地的驭灵师纷纷因失去灵能供应而发现自己祖传家业和克敌法宝变为了废铜烂铁,将蕴含着灵能的法器和灵地大量卖给平价收购的阿利兰政府以稳固合约——而这些流入到西土的法器填补了厌能的灵能空缺,催生了西土死伤众多的炼金内战,是以我们二族分别在自己的故土上,展开对本族人的厮杀——我的族人在这个阶段因卷入收购事件而遭此横祸……”
我抬头看他:“你有兴趣吗?我当然乐意保持沉默。”
“当然!”他兴高采烈:“来吧!互联网上都搜不到这件事,听神者!”
我哑然失笑。
“那时候我已经不是家主了……”
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V3DYua76h
“……青刀会,老爷……”
我那时在镰州,为子非守灵。对抗玛西纳的战争失败了,镰州狼藉一片,无数民众为躲藏玛西纳官兵的无差别屠杀奔进覆舟山内躲藏,但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会在山口看见蔺家人。我形容憔悴,来人亦然,见到我便放声大哭,我必须叫他小声些,以免被外山的官兵发现——俄府能持住如此久还有赖于俄氏在当地的美名威望,此时已到了强弩之末。
“其余人呢?”我问:你们为什么在镰州?但内心深处我明白——在那个时代,会有什么别的理由呢?我看向他身后。我看见倚泉面目扭曲,有口难言;我看见整个队伍里没有一个老人和小孩,只有寥寥两个妇女,其余全部是瘦得脱了相的壮年男子。我还从未听说过蓟州遭了战乱,虽然蓟州在最东部,虽然玛西纳人现在在啃食镰州,麦里索人在东都没动而阿利兰政府承诺我们有最后一年的时间考虑——你们这些受过最先进教育的修士是不同的。你们决定着东乡这万万未开化居民的前途和命运。
“蓟州沦陷了?”我说:“阿利兰政府撕毁了条约?”
他们回答:青刀会,老爷。
我说:“什么是青刀会?”
他们开始哭:“二少爷被阿利兰人吓怕了!他怕也遭镰州这样的事,就说卖一些法器给他们搞好关系……”
“我说了不能卖!”我咆哮道,倚泉上来扶住我,连连说:“我来说,我来说,闻彦哥。”老爷子大哭,倚泉抱着他,红了眼眶。他们哭了半分钟,他将老爷子扶到一旁休息,到别处和我说,压抵声音:
“为年只是被吓着了,说了一下,没有真要卖,是这个最近在蓟州和骞州一带活动的‘青刀会’听说了此事,说为年通敌,蔺家要卖国,忽然一夜里率郡县的饥民袭击了家里……”
他哽咽了。我顿了一会,反应,说:
“他想要我们家的地,嗯?”
倚泉抿着嘴唇,点头:“地,粮,钱,还有那些法器,他们也想卖……”他停顿数次,强忍眼泪,说:“你别怪他,闻彦哥,为年已经死了……”
“死了……”我重复。我们一路上去,经过镰州饿得面黄肌瘦的难民,赃物的白色孝服掠过跨黄的木叶,连地上的草皮都已被吃了两圈。
“房子呢?”我问。
“被烧了。”倚泉说。
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W2ThM9Bbm
“哈哈!还有这种事!”我一边说,难云阿就一边大笑:“东乡人太可笑了——明明落后成这样,还一个劲地想着打自己人,不灭国才怪呢?哎哟。”
他擦眼泪:“我记得我那个梦里也是这样的,到处都是危险……还想着跟自己人斗!”
我看着他;他就这么低声说了一句,似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不说了,抬头望我,道:
“那你怎么不恨东乡人呢?唔,此事难说,是否有你自己的责任,如果你没走呢?——说不定你也死了……”
我笑笑,和起手,等他走棋,点头赞许:“正如你所说。究竟是谁害了我的族人?是我自己,蔺为年——我的曾侄子,青刀会,还是阿利兰政府,或者是那些已倒戈的东乡望族?”
“是啊!”难云阿眨眼:“谁呢?”
他问,这时候,我站起身,解除了灵法的演算,并将后续的可能排布像一阵云雾般铺在他眼前,他仰起头,我对他说:“这盘棋就下到这儿罢,难云阿阁下。”
他顿了会。
“——你作弊!”他叫道,而我回答上一个问题。
“是人杀了我的家人,阁下。”
他坐在原处,眼神穿过那结果的阵云,看向我。“这很无趣,蔺闻彦。如果你在下棋上都不能专心,你还能做什么事?你在干什么?”他抬起手:“你是个厌人者吗?”
我不与他计较,回答:“——我只是会把精力花在别的事上罢了。不,我不是厌人者,您知道我的名字。”
我对他行礼,祝他生日快乐,并最后看了他一眼。他始终不快且狐疑地回望着。
“我是‘听神者’,”我解释:“我引导人。”
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crITTAdkq
你去哪儿,闻彦哥?倚泉对我说。老爷,我们无处可去了?他们对我说。
我穿行在走廊中,有一个工作人员叫住我,我转过头,说:“我往南方去,阿泉。”他愣了一下, 回答:“……是西北方,听神者。”我们并时在走廊上停顿,我说:“对。我弄错了。”
他向我比了个大拇指。
“晚上有会,记得出席,好吗?”
我也比了个大拇指。
“当然。”我说。我并不是不熟悉西土文化。然后我回到房间,关上门,躺在床上,闭上了眼。
ns 15.158.61.12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