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年累月從事色情產業的最直接表現是:二十歲出頭的我有一副六十歲的腎,當我要轉動上身,或者斜著肩卸背包時,我的腰就會鑽心地疼,像是有一隻蠻力過人的手伸進去擠捏它一般,我常向老林埋怨,我說了一百次要結束這個職業,可每當有新片開拍時,我又奮不顧身地握著陰莖光屁股上場,它已經進化成了一根獨立的器官,高度脫敏,變得超然,仿佛早已不屬於我,雪白的胴體對我是家常便飯,我也漸漸遺忘淑子的事,頭腦麻木不仁,這就是我的犧牲。
所有人都有奉獻出或大或小的犧牲,但這不會有回報,他們不知道更大的劫難在等著他們。老林和阿濱的談判意料之中失敗了,他醒悟過來,發現當下窘境的原貌——我們只是寄人籬下的人,阿濱一直當我們家人,可最初我們是怎麼來的?老林說那時他在做幫人通下水道的生計,接到了阿濱的活兒便去他家,見他滿牆的裸女海報,十分投緣地聊了起來,他表現出獻身色情行業的決心,但其實從那一刻起,他就忽略了與阿濱巨大的家境差異,一個是富商子弟,一個是無家可歸的落魄青年,公司名字雖然是“朝濱”,但他知道實質上一直都是阿濱的,他並無實權。
老林垂頭喪氣:“阿濱也清楚,但道破不說破,我跟他吵得凶,差點教他說破了,好險!”
又過了幾天,我再次向老林申請退出這份工作,他依舊含糊其辭地推開我,說不就是腎虧嘛,樓下有個老中醫跟我是熟人,你去讓他開方子,回頭錢算我的。我又一次妥協了,極不情願地下樓,去到馬路對面,診所裡的櫃子上擺滿了裝著草藥的瓶罐,氣味很難聞,大夫是個年邁的瘸腿男人,一副圓框眼鏡,嘮叨了半炷香時間,一字未入我耳,隨後伸手捏我腰才令我疼得回過神,他一本正經地說:
“這可不是腎虧,這比腎虧麻煩多了。”
“怪我太縱欲了,大夫,你給開個藥吧。”
“縱欲?”他笑了笑,“我認識你老闆,你這病症是怎麼來的,我可一清二楚。”
“那能治好嗎?”
“不好說。”他故作高深地摸摸下巴,“爛到根了。”
“你可別胡說,快開藥,錢管夠。”
嘴上這麼講,我心裡卻著實害怕,又把尿頻尿急的事說了出去,嚴重時半小時不到便要如廁,尿完從廁所回來坐凳子上,屁股還沒坐熱,膀胱又被注滿了,如此一整天被尿意折磨,長途車都不敢坐,後半生可怎麼過活?
大夫問得差不多了,轉身抓藥去,我趁這時往門外看,直接望見公司的窗戶,老林興許會在那裡窺視我。果不其然,幾秒鐘後他現身了,不過是以很著急的神情出現的,一邊做口型一邊朝我擺手,我盯了很久,原來是——
“跑!”
緊接著兩個員警從後邊拽住他往裡面拖,我顧不上大夫的疑惑,穿過診所從後門逃跑,大腦嗡嗡地,看到一輛靠在牆角的自行車,跨到座椅上瘋狂地蹬著踏板,這時開始下起瓢潑大雨,我頂著雨霧騎到城市一角,騎到我也認不出的地方。我看見這裡仍有神出鬼沒的警車轉悠,一輛輛拐過街角又拐回來,他們押著的,有時是一群西裝革履的傢伙,有時是染著黃髮、嘴裡還叼著半支煙的年輕混混,他們聚紮在一個酒店大廳,槍聲炸耳,雞飛狗跳,我看見穿著天藍色制服的服務員抱著頭跑出來,沒人看我一眼,都只以為我不過是一個窮困潦倒的落湯雞。
我在廢棄的樓道裡躲了一晚。
清晨,我戰戰兢兢地回到公司大樓附近,那裡被警戒條封鎖著。我徒步走到汽車站,買了一張返鄉的車票,我找不到其它藏身處,只有十三鎮是我最熟悉的地方,當我背負這莫大恐懼時,我才意識到自己一直是個孩子,儘管我能在鏡頭前大方地展示性愛,可我就是個孩子,老林是對的。
我坐在車上最後一排,低下腦袋,靠著半開的窗,突然有只手敲了敲玻璃,把我嚇得雙肩一顫。窗外站的是黃吉辰。
我的位置比他高出一個頭,他仰視著我,說剛才在公司前看見我,一路尾隨到這裡。
“那你想怎樣?”
他兩隻手掌貼在車上,嗚咽著:“是我……”
“你怎樣?”
“他們找到我,要我供出你們,否則……”
我不關心否則怎樣,我只關心他為什麼這麼做。
“我入境踏出的第一步,他們就盯上我了,他們知道我的老本行!”
“你到底是誰?”
“我不是香港人,我是梅州人,我老婆也是。”
“你到底是誰?”
“我騙了你們……我不是製片人,我就是在劇組打雜的,把三級片母帶偷出來拷貝拿回大陸賣,一開始我就想騙你們幾萬塊……我……我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
“那你剛剛說他們要你供出來,否則怎樣?”
“我差一點點就是香港人了,就差一點!我還有老婆孩子,他們……他們差一點就有好日子了……”他跪下,雙手合十,泣不成聲地乞求道,“求求你原諒我,求求你跟老林他們說,讓他們千萬別變怨鬼害我和我家人,千萬別!我求求你!”
“怨鬼?”我喃喃道,“怨鬼?你什麼意思?他們還活得好好的,坐幾年牢而已,為什麼會變怨鬼!你講清楚!”
我伸手要扯他的衣服,可汽車偏偏這時啟動,我呆呆望著那個漸漸遠去的跪影,只感到天崩地裂,萬物枯靡,過往的所有輝煌,只因這一刻而不復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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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知後覺的我經歷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知曉“嚴打”的真面目,流氓罪,聚眾淫亂罪,老林他們到底被套上多少頂高帽,我迄今不清楚。那天我剛從長途汽車上下來,幾個眼尖的員警就看見我,小步跑過來給我戴上手銬,在眾目睽睽之下推我進警車,圍觀的人們,有的猜我是搶劫犯,有的猜我是扒手。我被關起來後,他們在審訊時出示了幾盤作為關鍵證據的錄影帶,我的陰莖在飄漫著顆粒的螢幕上晃動著。
幾天後,我被告知從輕論處,原因是老林在法庭上為我辯護,虛報我的年齡,讓大家以為我是個未成年的孩子,我的真實年齡只有我們兩個知道。於是法官最終斷定的結果是——我尚且不具備認知對錯的能力,從而受到蠱惑,進入非法行業。
經歷了一年的勞教後,我被釋放出來,阿濱因為父母的緣故,刑期也從死刑減到十五年,我去探監時,他沉重地對我說:
“你知道老林的判決結果下來之後,他是什麼反應嗎?”
“他還惦記著他的那個島吧。”
阿濱苦笑一聲:“他想媽媽了。”
老林幾乎不對任何人提起自己的家事,因為他根本沒有家,和我一樣。他的父親在三年饑荒時吃野菜噎死了,母親獨自將他養到十五歲,也因為肺癆去世,他憑自己本事在孩子堆裡混成了首領,也正是那已故的母親讓他能不卑不亢地面對槍決,比起能和母親團聚,“島”又算什麼呢?那只是個不值一提的假想國,荒謬絕倫的心靈避風港。我仿佛又回到十多年前的那個詭夜裡,置身於空前絕後的迷茫,任由身邊的故人一個接一個逝去,十多年後也是這樣,那些演員們,攝影師,化妝師,都喪身在無盡的冤屈之中。
我將老林的骨灰帶回去,專門買了張小桌子放。我聽說淑子的骨灰也被領走了,她母親用布條蒙著臉來的,等她回老家之後,她父親也許會暴怒,把骨灰盒丟垃圾堆裡,打死不認這個女兒。
接下來的幾年裡我換了九份工作,最後來到一家銀飾店做雜工,每天數著沒完沒了的項鍊,上下班都要被搜身,裡面大多是女店員,只有三個男工,除我之外還有一個送貨員和一個崗位不清不楚的後生,那後生比我小三歲,頗為狂狷,生了雙巧手,負責在首飾上刻字,老闆一度讓他把雕刻手藝傳授給我,可畢竟教會徒弟餓死師傅,他對此總是敷衍了事,一貫不愛搭理我。整個店裡跟我關係最近的是一個叫郭娟的女孩子,她的背影看起來像淑子,我剛來沒幾天的時候,全靠她細心教我怎樣做好老闆交代的活兒,我常惋惜她不是雕刻師,那樣老闆就會讓我成天和她待在一起,而不是那個既自負又寡言的年輕人。
郭娟與淑子之相似,使我總是忍不住窺竊她,尤其是她彎腰拖地的時候。打掃衛生的任務原本是一個年逾四十的女人負責,大家都叫她清芳,她的刻薄比起老闆有過之而無不及,心眼比蜂窩上的洞還多,仗著自己在店裡長達八年的老資歷對其他員工頤指氣使,清閒得好像這個店是她的。某天外頭來了個老婆婆,因為眼神不好使,走到她面前問道:
“你是郭娟嗎?我是你小姨。”
店員們哄笑起來,清芳臉上掛不住,感覺受到羞辱,縱然郭娟現身解除誤會,她還是心懷莫名厭恨,實際上這到底有什麼丟臉的,她自己也講不清楚,也許就是想找個藉口刁難郭娟,於是三番五次丟給她繁冗的雜活,她敢怒不敢言,總是找我傾訴,幽怨地說:
“我幹不下去了,我過幾天就要走,我要去武漢找我哥,去他廠裡當會計。”
一個月過去了,她依舊在這家店裡默默忍受,倒是清芳也盯上了我,猜測我在背後跟郭娟說她壞話,便暗中打聽我,發現了驚人秘密。有天我正要下班回家,老闆把我叫去辦公室,神色凝重地說:
“你以前進去過吧?”
我沒說話。
“你瞞著我,我不追究,今天我把工資結算給你,別再來了。”
“為什麼?”我問道。
“之前有串手鏈少了個珠子,是你幹的?”
“你憑什麼懷疑我?”
他發出充斥著鄙夷的笑聲,隨後靠近我小聲說:“如果以前不曾偷不曾搶,那是因為什麼進去的?”
我啞然,這是無解的問句。我拿過他給的工資,臨走前憤憤地說:“我絕沒做過那種事!”
離開了銀飾店,我白天在城市裡四處遊蕩,晚上則拼命往嘴裡灌酒,床邊的空酒瓶堆成了小山。火車站旁經常聚集著一群同我一樣精神萎靡的無業者,他們平日睡在郊區的廢棄的爛尾公寓裡,靠給工地當小工賺飯錢,後來我交不起房租,萬般無奈之下加入了他們,像狗一樣在工地圍欄的小洞裡鑽進鑽出,對包工頭言聽計從,鏟沙石,鋪綠網,推斗車,扛鋼筋,大家光著上身,只穿一條內褲幹活,末了拿著掙來的錢喝羊肉湯,吃飽後去漫溢著紅光的髮廊操逼。
我和他們紮堆,他們去哪我去哪,髮廊裡的女人坐在沙發上接客,我挑了個眼睛很漂亮的,她領我進去,用嘴弄硬了之後便躺在床上等待插入,床對面有一台半壞的小電視,新聞聯播的片頭剛開始,聲音斷斷續續,我扶著她的雙腿進去了,像以往無數次在鏡頭前表演一樣一次次挺進,龜頭的癢感很快傳輸到根部,我射精了,這時電視上的片頭結束,兩個主持人開始說話。
我不甘心,仍假裝賣力地抽插,但疲軟的陰莖欺騙不了她的直覺,她讓我拔出來,面無表情地看著避孕套裡的精液。
“穿衣服出去吧。”
“我還要再來一次。”
“一樣的價。”
我付了錢,她再次為我口交,我那縮成一團的雞巴被她的唇來回拉伸,在這漫長的幾分鐘裡,我的腦海閃過好多往事。她見我遲遲不硬,便用雙手搓撚我的乳頭,那是一雙幹農活的手,指頭上的老繭硌得我隱隱作痛。我想起那個老中醫的話,過去的狂歡帶走了我的性能力,這是不可逆的犧牲。我望著位於我雙腿之間的那個陌生器官,我知道它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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