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Moon is Setting(午时已至I)
“塔塔!”
她回头。月亮照在天上,黑湖镀上银光,她见她从后背驾马而来,神情急迫;她面露不耐,开口:“喏,又怎么了,楛珠?”
月光如梦似幻,她见她伸出手,握住她的。她说:能不能别把这事告诉任何人?
她见目光热切,她却迷茫了,因这月色氤氲中,她竟不知道她说的是件什么事。但土地塌陷,景色变换,她似从马上又掉了下来,走过那土壤湿润的水地,像走在漫长如云的记忆中,唯一不变,是这手,紧紧握着她。
“不告诉任何人,就我俩知道。”她在她耳边说:“这样,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噢。隐约,在这记忆的潮,生命的海中,她记起来了,似是五十年前,如此的一个月夜,她们走在孛林的栈道上;但脚下四处都是水啊,这是哪儿呢?
她抬起头。月光洒落,黑暗悠悠,两人背后,木兰飘落,眼前,是那张开的,黑暗的,似滴落血肉的山洞,风从其中穿来,血香,暗光浮动。她想若无其事,心似钢铁地说,是这儿。那个黑血井,早已废弃,但作为一切的开始,可能还有些意义。只是她没有这么说。她感到她握紧了身旁人的手,在她更强壮,更矫健的少年岁月里,无意识地将她护在身后,她说:
楛珠,如果你害怕,就牵住我的手。
她转过头。岁月已过了,显然不是那少年时笨拙害羞的容貌,而是远去的,最后给她留下的印象,不过是那低垂,欲言又止的沉重阴影。她的骨已坚毅,轮廓勃发,在她最完整,最强壮时,但她对她露出笑容,在这月光下,还是那般真心而羞涩。
“塔提亚,你——”
她开口。不。这是个男人的声音。她听不清她的声音了,只有隐约的轮廓,总是说着——我们两个人,到别处罢——
“你——我吗?”
声音朦胧响彻。她叫不出这个人的名字,但伸出了手。她在哭叫——起码,在这个梦里,而,你知道的。你是唯一一个,能来到这个月光照耀梦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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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朗照——可称毒辣, 在她脸上卷起盐海似的碎末;她的面像在烧,梦中是月色,梦醒后却是射落而在眼瞳深处的日轮,散着那七彩的黑光。她翻身起来抹去面上呈河状烫伤的痕迹,别眼不看四周有同僚将手放于膝边而面色复杂,兼具几许同情,不满和叹惋的神色,心中一空。涅宁沙。她心中浮现那引起了轰动之死的‘鬣犬’的名字,内里中唯一痛。她们看着我,就像涅宁沙的那几个朋友,被孤零零地落下了。不。她烦躁地抱着头。
但她们从来没在一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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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阳光普照的甲板上,奇瑞亚侧身而坐,神色轻松而姿态潇洒。她的半个身子甚在船栏外,时而用足尖点着海面。塔提亚用被太阳刺得泪流不止的眼模糊而眩晕地看她,鸟鸣和海浪上一拥而上,世界甚如是宁谧美好的。她看见一个士兵,终于递给奇瑞亚一支烟,又找出根干燥的火柴给她点燃,刹时她迸发出一阵心满意足的喟叹,动作呼应着她在喀城内随马车前行时百无聊赖弯曲的手指。这是个烟鬼的动作;她一直想来根烟,终如愿以偿,仿佛那发出了深入骨髓愿望的人不是她;仿佛她想要的只是这样,在海上的船边,随波摇晃,抽根烟。
塔提亚抹去眼泪,奇瑞亚转头,看着她,稍时静默,而后面前烟雾缭绕,幻化出一个微笑。她说:“放松点。”奇瑞亚用烟画着圆弧:“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塔提亚的嘴唇翕动。她可能不知道她现在看上去多么狼狈不堪:呛伤的嗓子说不了话,烧伤的皮肤被潦草地包起来,还在发黑,红发也被烧断了,煤灰在面上的皱纹里堆积。但即使没有这一切,她所作的依旧没有任何差别,只是看着奇瑞亚,一言不发。她不能反驳。
她的眼下移,看见甲板内侧的木床上,一块深绿色油布的阴影里躺着的高大人影。安伯莱丽雅仍睡着,发盖在她身上。从实际来说,她伤得比塔提亚还重,上下俱是刀伤而肌肉因用力过度产生僵硬的损坏。夜间她发出呻吟,因这痛苦连在无意识中尚不能躲过。塔提亚听见她叫,‘妈妈’。她的头发也烧着了,但不那么清晰,因为那发群又粗又厚,最初她们将她背上甲板上,塔提亚感到吃惊,因为她只有一个人那么重,而也似乎只有一个人的力量,但在一个时辰之前,她的行为已超过了以一当百的范围;当夜风雨飘摇,连着三日如此,愈来愈高,她们遇上了风暴,理应在风港中躲一遭,但奇瑞亚说,她们继续,只有这样 ,才会最快地甩掉追兵,而至于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她们本应能一并救援,带上他,只在那船起锚的雨雾中消失了身影。
“他在掩护我们。走罢。”奇瑞亚依然云淡风轻。
撑过了暴雨,船也几乎毁了,她们在林赛思支撑着靠岸,然后迅速在夜色的遮掩下换了一条快船起航;追捕令再快也快不过风,再精密也躲不过混乱。她将安伯莱丽雅的身体扛到了这油布下,看着那半在阴影中的面孔。那年轻女人极长的手臂,一只落在地上,一只放在胸前,只是如今全是平静的。她那张理应俊美,但在塔提亚看来未免古怪得过分得面容上甚似恬淡了。她正适合这般轻微起伏的呼吸。笑容不是她的去处。
当阳光再度出现时,安伯莱丽雅,虽仍在昏迷,却已复平静,众人也因此安心,塔提亚却不得那心安,尤甚其余众人在初闻此事时。奇瑞亚似见天气已晴好,而众人已稍恢复身体,则宣布了那消息,道:
“纳希塔尼舍出事了。”塔提亚那时正望海,回头,看见她平淡的面容——是。安伯莱理丽雅有张平静的脸,奇瑞亚却是平淡的。她那时忽觉得,平静是天生的,平淡,却不是。她将这消息如此轻巧地扔给她的行为几乎招致了她的愤怒,但若她真的爆发,倒遂了奇瑞亚的愿望。她咬牙——平淡是渔者的姿态。她要一动不动地将鱼群聚集在一处,但不是为那蝇头小利。——她听她说:
“昆莉亚可能死了。”
而塔提亚想,她不知道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变得这么伟大的。但她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感难以置信,像被打了拳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
“别这么紧张。”她将剩余的烟草珍惜地卷起来,燃尽的火柴则丢进了海中。船虽简陋,四处是秩序井然,得益于这些女人早年在海上漂泊的经历。人手不多,但将船操纵得四平八稳,像头鲸。温霓站在奇瑞亚身边,显然不若她那般轻松,道:
“我们现在该如何呢?”
奇瑞亚望海中,片刻不言,而后低头,清晰道:
“你确定昆莉亚死了吗?”
温霓似犹豫,稍平复心神,下定决心,道:“事尚不卜,我那仆从说她在乱军中失踪了,未说尸首之事。”奇瑞亚听后笑笑,别眼看塔提亚,后者瞪她一眼,她不在意,只别过手,状若无意,但实际在和众人交谈,道:
“不见尸体,那她大概率就没死。”她坦诚,有些感慨:“说实话,我想过纳希塔尼舍战争可能会输,但不曾想到他们竟然如此大费心思,一定要折我们的兵力——虽然,我也没想要靠那些孱弱的新兵,但如今确实有些难办。”
温霓蹙眉听着,显然是不明白为何奇瑞亚如此平静。
“恕我直言,阁下,我们现在可是岌岌可危。虽然柯云森已死,但显然他甚不是兄弟会的最高层,只不过是扶植的台前人物之一,他的死可谓对兄弟会如今已并无实际影响,而,叙铂阁下——”她脸上复杂,略去不谈,转而道:“叙铂阁下下落不明,‘鬣犬’目前的战力,也只有您和一些曾经化过龙的士兵,我看连那样有名的塔提亚,连续战斗都已困难了——”
奇瑞亚噗嗤笑了。塔提亚面露凶狠,别过头。“莫在意,你继续说。”她道,看向温霓。那龙子似有些许纠葛,但最终,似是认为前景之颓唐,甚无需多言,蹙眉,粗重道:“那,依您看——若‘联盟’派大军压城,我方兵力短缺而士气低迷,一旦城内居民不堪忍受,自发投降,该如何是好?”
“那就避免自发投降。”奇瑞亚简单道。温霓更显不解,道:“这是如何?”奇瑞亚笑,对她抬手:
“您了解‘鬣犬’的考核吗?很简单,”她解释:“就是看一个女孩,在面对生死威胁的时候,有没有豁出命的勇气杀人,反抗。”她抬头看天,甚有些怀念:“对那些好市民而言,现在就是一场‘鬣犬’考核。只要她们先发制人,就有可能活。若任人宰割,就会死。”
经行有‘鬣犬’听了,吹起了口哨。“你打的是这个算盘,奇瑞亚!”奇瑞亚悠然应道,不骄傲,也不谦卑,只是应然。
“百年树人啊。”她回答:“没什么比教育更重要的了,所以我这两年才退役,回去教导下年轻人了。”
有人笑,亦有人愤而起身,落下一道衣响,红发浮动,塔提亚皱眉离去;她不愿解释,也不可解释。这不是愤怒。有什么可愤怒的?她只是听不下去了。
她大步走过甲板,低头一刻,同一对蓝眸对上,而奇瑞亚,在后边说:“别见怪。昆莉亚是塔提亚最好的朋友——她们是一起通过考核的,不是那么多见。塔提亚虽然实力凶悍,其实当时……”
她顿住了。海风腥咸,吹拂起她身下人眼的发。光半明半暗,那眼却深,像一种真实存在的距离,使奇瑞亚的音声也不清晰了。她听她遥遥道,唤醒那夜的记忆,而安伯莱丽雅,在风中醒来,眼中唯空。
瞬间宁谧;瞬间撕裂。她听奇瑞亚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她们那一届,镇长家的夫人跟牧首关系特别好,因为暗地觉得‘鬣犬’考核太残忍,偷偷将本应用来宣誓的黑血给了那些选出来作祭品的男孩喝,其实那一届四个,唯一一个可能选上的是一个叫潘舒约的士兵,只是她到底不是个真‘鬣犬’,其余三个——都是因为昆莉亚阴差阳错地赶到了,才通过了考核。”
她微微笑了:“昆莉亚救过塔提亚的命。你也可以看出,她俩非常有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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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提亚女士。”
那蓝眼说道。深幽的蓝啊;她恍惚听见叙铂.阿奈尔雷什文的声音。那小子还活着吗?转眼这么多年了,人来来去去……碎得……没有任何结果和意义……他说:
宝宝,你的眼睛真蓝。
她伸出手。像那南边的海。
神之海。
“……那个潘舒约,她的名字我好像在哪儿听过……”
“噢,前些年她因为生不了孩子,在丈夫那儿不得宠,又想回来做点情报工作,失手,死了。”奇瑞亚回答。“啊,果然。是有这么一件事。”温霓回答。塔提亚收回手。她的身体抽搐一下,但一刻不停,掠过所有人,朝船的另一边去了。在她的脚步后,那油布下的人影缓缓起身,长发下落,如坠下海中升起山崖的海水,众人瞧着,而奇瑞亚缓缓低身行礼,道:
“殿下。”
安伯莱丽雅没有回应。她直起身,看向天空。四周明净,海面平静遥远而两岸皆是洁白的沙岸和绿山,她略张唇,而后,道:
“……我接下来需要干什么,”她说——尽管众人对她恭敬似乎她是这儿的权威,但她的言语无处不似在接受命令:“奇瑞亚女士?”
奇瑞亚显不胜荣幸。她几单膝跪在她身前,流利而平和地解释道:
“数年来我向你讲述过的事,就在眼前:殿下,我知道您尊重,敬爱您的母亲。但她的信仰和方针都是无望的。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战争能毁灭战争。”她看着安伯莱丽雅,如望着天空,平静而坚决道:“如今,诸多敌人将从内部和外部,企图将我们一举毁灭。如今我们要返回达弥斯提弗,赶在暴动发生前, 抢先进行大清洗,届时,在这清洗的顶峰——您要充当她们的榜样,给她们以力量——您用不着紧张,殿下,我们的君王!”
她满怀热忱地开口,对她道:“那力量就在您手中了,您只要会挥动它,在日升中天之时领着那澎湃的新血,让她们光荣地将鲜血洒在大地,使她们的后背知道何为牺牲,何为战斗。这就是您要做的事。”
她对她伸出手,在众人注视中,语气肃穆而低沉了。她托起安伯莱丽雅的手,像她从小就是的那样,低声,悠长道:
“——我会为您准备剑。我会为您带来马。我会给您旗帜,安伯莱丽雅殿下啊,感谢您这么多年来对我的信任,”奇瑞亚深沉道,令众人胆寒;其语如同命运,诉说其语下之言:“在太阳升起时,我也会在您身边。”
温霓皱眉。这计划太疯狂了——如果她没有理解错,面对‘联盟’的残暴,奇瑞亚甚至更胜一筹!她要用恐惧彻底引爆力量上的缺陷——她要在城内开始一场没有法制的审判和猎杀,用无数的冤死点燃狂热后,在最高峰,使安伯莱丽雅领队,带领一支自杀式的队伍和‘联盟’的军队直接冲突——结果呢?
“……奇瑞亚阁下,难道您要放弃达弥斯提弗不成?”
温霓吃惊道。她见这女人回过头,面色反如被阳光所荫蔽,平静如石,使温霓想起故乡原野上的碑,具具写着视死如归的冷硬。
“我们不会放弃任何事,温霓阁下。”奇瑞亚微笑道:“只是带着这些小辈,去诞生之处朝圣而已。”
她半跪在安伯莱丽雅跟前,大抵除了在船背面的塔提亚,皆是凝视不动地注视她;塔提亚,相反,看着海。她什么也不能思考。风吹动安伯莱丽雅的头发。没人问过她在想什么,因她看上去对任何事都古井无波,全盘接纳,奇瑞亚,紧紧握着她的手,说:
“当我们回来时,这世界会再次看到,‘鬣犬’是如何夺得了一切。”她的笑容深邃,如宽宥愚者:“二十年温睡缠绵已过,这众人陪伴的安逸游戏终于结束,接下来,”奇瑞亚对温霓道,一语使众人心悸而身体滚烫,那太阳落在人身上,有如燃烧:“是一场真正关于抢夺龙心的竞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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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回事?
她喃喃道。对着海。你会这么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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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心’。这个词掉落在木板上。安伯莱丽雅抬起头。她望向远处,发似云鼓动。她没有动手腕,实际上——她感到,她的身体还是破碎的,无法出力,只有奇瑞亚握着她的地方,那么炽热,那么滚烫。
“殿下。”奇瑞亚喃喃道;她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却知道了她在想什么。这心愿是如此炽烈,因此她点头了,四处宁谧,像这嗜血猩红,也在最后时刻,稍见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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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剧烈地喘息着。藏身在海岸的洞窟中,他勉力压抑着全身 刺痛——作为龙王,忍耐痛苦对于米涅斯蒙来说,大约是不如其余两位至尊的,而作为一个人,碎身的过程已给了他莫大的基础,但,作为叙铂——他过去一定是将太多的压力都倾泻给了迷蒙的状态,至使他在恢复意识的时刻,因此撕裂般的痛苦难以维持清醒——那个男人——他在内心对自己笑道——无论他是谁,那个像克伦索恩的男人,那个给了他‘回忆宫’,也告诉了他‘封魂棺’秘密的男人,遭受的就是这痛苦!他被钉在那座天宫中,不知多少年没有动作,但就在来龙之时,他从中解脱,因他将命运交到了他——米涅斯蒙的手上,而他不曾辜负他的期待!叙铂,此时因反复在地上敲打自己的面孔已模糊不清,只有细碎的笑声从口中溢出,难称他究竟是谁——米涅斯蒙的意识已在头脑中占了上风,而后,他在这石洞中,因命运无比的讽刺而狂笑起来,不再顾及洞口的追兵,海的明丽隐约透出来,暴风已熄,不知过了几天几夜,他全而无知,也无想,只似癫狂般,哈哈大笑。
那个男人,将生命的开关——灵魂和意识的枢纽,交到了他手上,结果,在‘回忆宫’的帮助下,他,这个本该死于‘来龙’的男孩天生就非同寻常的智力更是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他一步步从一个瘦弱的男孩,变成了龙王,将白山以北的荒地,变成了诺德的天宫;他收服了拉斯提库斯,对抗卡涅琳恩,最后,在长达数十年的龙战后,终于达成了和平,开启了兰德克黛因中部的天门,见到了创世女神。他探寻到了对他们来说原本永世也不会知道的造物之秘密,劝说女神与他合作建立秩序而无果,最终,人和人彼此疯狂的仇恨和不信任,还是引他向那个天宫中男人的悲愿。他开启了‘回忆宫’隐藏的最高秘密,将那男人的尸体——那个未出世的孩子的身体,作为种子,种在了‘黑池’的湖水中——这代价,就是他亲手杀死了兰德克黛因的女神!
“这是你要我做的啊!”他放声大笑,同时面露极端的苦恼不解。米涅斯蒙无法理解这一切——群星的运动对于‘回忆宫’来说也似他手中的一颗沙子般清晰,但对于这件事,连同现在从他的心之枢纽蔓延到全身的痛苦,令他久久不解——多久?两千年了!他在洞窟中抬起头,鲜血从面上滑落,而那双蓝眼爆发出疯狂,因那痛苦而疯狂,而,最重要的是,因其困惑而疯狂的金色——这属于那天宫黄昏的色彩,如同男人身上滴落的血 ,让他在洞窟中不住颤抖——我和那男人之间有什么关系。他心想:就像那男人和克伦索恩有关系一样。克伦索恩是女神的儿子,是兰德克黛因第一个为两性交合所孕育的人。他为自己因曾被我剥夺了创生能力的身体和被撕裂的幸福而痛苦,但这一切——都是他曾经,自己在‘回忆宫’中指示我去做的——还有比这更,莫测,更无谓,更没有意义的事吗?我们,在这追寻的尽头,难道不是同样感到穿心的,任何药物和冥想都无法抑制的痛苦从内心深处,从我们为人,为龙最本质之处,从灵魂中来——就好像我们不愿意拥有灵魂,不愿意拥有生命一样?啊!
他一边笑,一边发抖,血滴落在领口上。他笑累了,声音小了,靠在石壁上,轻轻摇头。对啊。累了——怎么会不累呢?一生又一生的追寻,一次次穿过那为欲望,虚荣,暴力,贪婪,无知所束缚的众生,问询生命的意义,一次次钻心的痛苦告知:没有意义!除非这痛苦,就是唯一的结果。米涅斯蒙,占据这具血肉模糊躯体的主导,但同样,他也是叙铂,在朦胧中,微笑,讽刺而几许怀念地回忆着他这最快乐而无知的一生,但闭上眼,他的眼前又是无数秩序井然的星辰,引着他在一世又一世为之,无奈为之,止无尽的罪恶中行走。他最大的罪恶,就是杀了女神吗?不!内心里,他知道的很清楚。米涅斯蒙不是个会因为情绪而犯罪的人——说得直白些,他不会给自己找麻烦,是人推着他,是那个‘来龙’的时代伸出手,使他端起了那尊名为弑神,弑母,弑婴的桂冠,让他的智慧,点缀在它暗无天日的欺凌横暴上。如果他不动手,迎接女神的会是什么呢?米涅斯蒙看过自己的哺育者遭到的对待;他也知道,像卡涅琳恩那样的‘美男子’,究竟是为什么会存在。他能想象卡涅琳恩在受赐龙心前的处境,所以谁又能去责怪卡涅琳恩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苦涩而无力地想到,他,又对卡涅琳恩犯了罪,因为唯一一个可以指责,审判卡涅琳恩的人,正是死在了米涅斯蒙手上。卡涅琳恩再也没有机会挽回她的错误;她再也没有机会赎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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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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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宫’浮现在米涅斯蒙眼中,又是那如金的男人,流着泪,泼洒着血,望着他,说:你好可怜。他也抬头看向那男人,但他再也不是个孩子了。他冷然用这双两千年后疲倦而冰冷的眼望向回忆之中,打量着,观察着,琢磨着这男人。他不是个随便说话的人。他心想:他只是见到了我,但倘若他见到其余人,也会觉得他们可怜。啊,他甚至是个富有同情心的好人,就像他们的女神,厄德里俄斯一样。但他怎会遭如此对待?谁把他钉在了这宫殿中?这如在云端俯视众生的感觉终于从米涅斯蒙的意识中剥离了——没了‘回忆宫’,他不过是个徒有些聪明的狼狈男人而已,而那曾让他如神一般指挥世界的宫殿,它的主人——难道不就是个真正的神吗?
是神在对我说话?
他眨眼,嘴角咧开。
……是神在问我,请求我,帮他寻找生命的意义——而在无数次前事不知而因此最真实的人的本性中,我被阻挠,我不得不操纵,而非交流,不得不放弃,而使其停滞,至于,你,赠与了我‘回忆宫’的人,再次诞生后,仍然为这‘生命’本身痛苦万分!
“啊……”他痛苦地笑起来,发出呜咽:“啊……怎样的生命啊!”他抽泣,呻吟,淌血,失去了控制,倾诉这两千年克制后最后的崩溃:“你创造了怎样痛苦的事物啊!生命——如果你存在的只有放弃,为何不一开始就是空无?如果你只有结束,为何从来就不用开始?唉,”他捂住脸,颤抖道,而这时,洞口响起了脚步声,他似也意识到大难临头,最后感慨了一句:“若你想要我有颗心,何必使其中全是痛苦——若你给了我智慧,为何不给我一个更好的答案?”
米涅斯蒙——或者说,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发出一声悲苦的叹息。他的身体已到极限了,剩下的只有听天由命。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向洞口走,然后抬手,出现在搜索他的士兵面前。
他垂下头,似再没了念想,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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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下?
有人叫她。她不好回答,只能抬手,示意说话人噤声,然甬道中光也暗,众人只能手牵手前进,讯息也传达不过去。
——阁下,我们在哪?
她只能摇头。所幸似乎有人发现了,再也没声音:这密道中空气有限,不能耗费。不知向前走了多久,她看见神龛中的玻璃光尽了,而前方的回廊中忽浮现一阵蓝光。她面露喜色,对身后众人点头,大步向前,余人跟上,果见如数天前这大迷宫中浮现的那个祈祷室一般的陈设出现,而,抬头,又是一张画像,被蓝火点亮。
——欸,这个人……
有人有说话了,不过声音虚弱,显然是确实惊讶。许多人抬起手,指着这张画像,嘀咕着:好像在哪见过。
——这不是老国王吗?
“这是不是出口,将军?”
她背后有人道。她点头:“很可能是的,要尽快找到机关,如果现在能出去,我们就有救了。”反之,情况会很严峻。队伍的水已快喝干了,她本人已五天没喝一滴水,便是连这身体都到了极限,而食物,更是自下地来的十天,所有人都只吃过三餐。她抬头寻找,半晌无言,只见面前这光滑的石室,没有任何裂缝机关,而唯有画像下方,下了一行字。
“那是古梅伊森语。”有个人道:“写的是……”
那人念,看来是个读书人:“‘不知圣爱,不入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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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中一惊。人群纳闷,议论纷纷:啥意思?声音在石室内回荡,而一动,她似听见有石扣声响动,内心闪过想法,只觉荒诞不经,然目视那画像,她却定住了,许久,面露哀伤。
她抿唇,而后平静,朗声道:“诸位稍静,让我一试。”
约十秒后,四周寂静无声,她上前一步,在那画像前,对着那张黑发,绿眼的面孔,清晰道:“——拉斯提库斯。”
一瞬凝固,声音蔓延,而后石墙后部顿起那机关扣动的声响,光明下落,照亮这队伍埋藏十天在地下灰头土脸的模样,众人凝固,而后爆发一阵死里逃生的欢呼,有人晕倒,险些踩踏,她挥手,大喝道:“肃静!保持纪律,不知道前方有什么!”然此喧哗,显然已引来了这地上的行人,很快,她看见一个修女模样的人出现在此,显然对这地道的存在一无所知,发出尖叫。她飞奔而上,捂住那修女的嘴,背后的男人鱼贯而出,四处而望:原来这是间小教堂,众人正在祭坛下方的地道处,登上地面。她仍警惕,且身体虚弱,又不耐阳光,只能低声道:
“……冒犯了,请问这是哪儿?”
“这是大牧首的圣地教堂之一!”那修女尖声道:“你们是谁啊?”
她放开修女,上下将她审视,终于认为她可能确实对当前局势一无所知,刚想说话,却看一士兵捧着一个精美的大杯,到她身边来,兴奋道:“您看这是什么,昆莉亚将军!”
她低头,修女发出尖叫:“你们怎么能这么对待圣杯?”然昆莉亚看了一目,惊愕不已。若旁人不识,她怎会不知?那杯中液体黝黑,散发浓香而又苦涩,正是黑血!
“您喝点——解渴!”
士兵道,感恩她的救命之恩,将这圣杯献给她。昆莉亚一动不动,浑身僵硬,唯转头问那修女,道:“……你们这液体是哪儿来的?别处还有没有?”
修女颤颤巍巍的,不敢说话。昆莉亚急切,只好压低了声音,道:“事关紧急,请您告诉我!”
她身材高大,此刻又凶神恶煞,修女终于破了胆,道:“——就在背后的一个井里!有好多!我们每年都供奉一杯,这是大牧首留下了的谕旨!”
“昆莉亚!”那士兵在她背后发出惊喜的低吼。安伊南。她抿唇,神情极其复杂,而这时,外头又传来喊叫,道:
“来龙啦!外面有头龙!”众人狂喜道,有人因为太高兴,甚晕倒过去:“嘿,我们在这!我们还活着!”
此声一出,昆莉亚再忍不住,狂奔出去。这教堂建在一座小山丘上,四周风景极美,偏僻却馥郁,她已进入外头的阳光中,差点感融化在了这金绿色里,只能抬手,捂住眼,而后向着天空。一阵巨大的影来,如云山,掀动她的衣袍,她终于能睁开眼,看见那龙绿色,而非金色的眼,久久无言。
在这一刻,她还对很多事不解——但,瞬间,昆莉亚已在险峻中明白——很多事情就要彻底开始,改变了。她回过头,在这满是像孩子般开心的士兵中,她向下,见陡峭山崖下的纳希塔尼舍的原野,看见那龙,向她们降落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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