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Morning Breathes(午时已至II)
——好啦,孩子们。我的读者朋友们。孩子们。
看上去我们又来到这个地方了——不管怎么样,我承诺你们,这都是我最后一次写关于这东西的事了。有些人,对这个主题不屑一顾,认为它们既是文明的残渣,进化的冗余,对内里的一切问题都用一种高屋建瓴的剔透和清晰进行科学分析,或,另一方面,对此中种种,概括为无知,无能而产生的不幸,施加那形而上,笼统的同情。“死在战争,斗争中,真不幸。”这是,而又不是,对她们而言的全部——而,相反,另一些人,非它不可,没了这东西,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将那类叫做‘史诗’题材说成是他们遨游书海的第一滴乳汁,对里头剧烈的冲击和壮丽的想象大行赞叹。他们热爱各式各样的竞技比赛,将这类活动说成是和平年代不可或缺的锻炼——好吧。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想法,我对你们说起这件事,亲爱的孩子,是我在午夜梦回时感到的义务,现在,我把它说给你们听,如此当后日你们看见了它,你们遇见了它,不会像我们当时一样困惑,而,在说完这个故事后,我就会将它彻底放下:这是我最后一次讲关于它的故事。
战争。
最好,你是在书画上见到了它,学习它,因为那样它不过是个知识;你最好别邂逅它,因为如果你和它不期而遇——它会改变一切。它一定会把你变成另一个人,我的孩子,因为一个人不能做出那么多选择——不能又在这儿,又在那,不能听到的一个,看到的是一个;不能同时死了,又活着。它是一次无用的牺牲,像子母共死的难产,一场对生命本质失败的寓言,因它不赋予生命意义,它夺去它。一场极为精密堪称是一个人所能经历的最大不幸,但降临到所有人身上。我们总说人们是一座座岛,而战争是她们生活之处最像海的时候,海呼啸着,吞没了所有人,无论那是谁。
我现在为你们讲讲那些跟你们一样年纪的孩子,在面对它时候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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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名为‘月落’的时刻,透过土墙边树的嫩芽,举头向上,人可看见陶蓝色的的夜空中月环正离天而去,大约再过一个小时,天就要亮了。一个孩子——我恐怕不能告诉你们她的名字,而她此前也从没出现过,因为我,再怎么有时间讲故事,也没办法记住所有人的名字——跟随着几个岁数更大点年轻人,走进达弥斯提弗城中的一家磨坊。
(她的母亲,其实先前登场过。你还记得我曾经讲过一些作坊里的年轻女孩,曾经在王女初来到这城市时好奇地打量,拜访过她,并且一个接一个地睡在她怀中,靠在她隆起的腹部上,感慨它的神奇吗?这就是其中一个,而她也早做了母亲了。)
日尚未升,一切都应在最后的浅睡中,磨坊内却除开灯火不亮而似故作无人般,实则是气氛紧张而热火朝天的。这孩子,不胖也不瘦,手握一个铁锤,走得轻松,正是那惯常做工,干农活的体型,但神色是紧绷而迷茫的,她面前那几个成年人亦如此。一进门,她们就能听到室内最里面的屋子里传来压抑又激烈的争吵声,透过简陋的石门传来;孩子最后一个入内,转身将磨坊的门关上了,这声音传到她耳里,让她手中的锤似变得更沉了。
“我不想去纳希塔尼舍!这些年搬了多少回地方了?现在,他们要打达弥斯提弗,我们去纳希塔尼舍,天涯海角!然后,他们又打纳希塔尼舍呢,我们又逃到哪儿去?”
“所以就投降吗?”有人吼。
“投降……这不叫投降……”那人微弱道:“……就不能,像以前那样,大家都听一个朝廷的管治,别再争什么神教,真史了,就平平常常,将日子过好……”
“这是不可能的!”咆哮的这个是个中气十足的女声,前边那个是个男人。他不说话了,而女声道:“你以为‘联盟’的士兵为什么替他们打仗?他们就等着战胜的这一刻来享用他们的战利品!你听说过他们是怎么对待纳希塔尼舍那些村庄的吗?他们把人捆在一起,用火烧,使人跪成一排,用刀砍过去,内脏随血倾泻而下……然后,对女人,更是罪恶滔天,罄竹难书,你知道吗?如果你知道,你还会叫我们投降吗?”
“这……”
男人不大高兴,但也无法反驳。所有达弥斯提弗的居民都知道这些耸人听闻的故事,在纳希塔尼舍东南部的城镇和山村,即使面对已投降的居民,‘联盟’的士兵烧杀抢掠不误。那些被活剖的孕妇,奸杀的女子的惨状被活灵活现地传到西部,日夜不停地蒸腾年轻人的热血,也以不断如隔靴搔痒然仍因不厌其烦而使人不胜其扰地刺着中年,老年人迟钝的皮肤,到目前为止,我不得不只告诉了你些贵族,士兵,统帅的故事,但更多的故事,发生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是最丰富,最繁琐,处处相似而到底不同,永远也讲不尽,甚至讲不明白的,而,在这儿,我只需说,远在‘血圣女’去刺杀柯云森而双方的军队即将交锋之前,人的心就已在那剧烈的战场中反复挣扎了,这个在磨坊中的孩子也是一样,她听着这段对话,手里那柄对她来说丝毫不沉重的铁锤却在颤抖,而,不是铁的重量,而是那选择的沉重,让她难当其任。
“这也不一定会发生啊。纳希塔尼舍战争的时候没有监管,又在东部那个穷乡僻壤,你想想,如果,现在,王女直接投降,答应劳兹玟大公对她的求婚,大公会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下放任士兵屠城吗?唉,虽然,我根本改变了你们的决定,你们……”
他小声嘀咕,换来了一阵海啸般的不满,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理由来反驳他:
“万一——万一呢?万一我们放进了狼,谁为这个万一负责?你吗?你是那个可能遭到更残酷对待的吗?”
不止是女人在反驳他,男人也在反驳他:
“你只想着你要活命,你要活得好,正义呢?那些被残杀的人怎么办,等着我们屈膝投降让他们白白冤死吗?”
有人尖叫:“随你怎么说!只要有被强暴,被凌辱的可能,只要我的姐姐有可能被剖了孩子,我宁可撞死在战马上,也不投降!”
男人被指责得说不出话,拿着锤子的孩子面色惨白:是的,这些年轻人,是达弥斯提弗特别进步,特别激进的秘密集会的成员,她们的人数可能在总人口中不过是九牛一毛,但相信我,她们的影响力是巨大的,而,这个孩子尽管在家人的不支持下踏出了入会的一步,她还是对自己要亲自做出选择这件事感到眩晕。她听着这些话,考虑着结果——最坏的结果,想想看,如果她被俘虏了,她可能会被凌辱,被折磨,被圈养成旧王室范围内谈之色变的军妓,在一些醉汉口中栩栩如生地如同暗云漂浮在她们头上。不错,这只是一个可能,但一旦这个可能种下,那身体被撕裂——被侮辱——当她的死亡和痛苦有可能变成另一个人的琼浆玉液的时候,当她想象自己的腹部被剖开的时候,有什么事就变了。眨眼中,她可能会为那些不幸在这种遭遇下死去的人流下同情的泪水,但更多的时候那是种深入骨髓的胆寒,人动弹不得,心无法泵血,而,这时候,若有一个行动,能让她不再思考,就此发动,有一个方针能使她行动,她就可能义无反顾地追着那个纲领去。
这时候确实有人说话了,道:
“别犹豫了。‘联盟’在城内准备了内应,就要发难,如果他们本来不打算将达弥斯提弗打个千疮百孔,会采用这种战法吗?在市中心发起的屠杀可不是一般的惨烈,你不记得那次踩踏事件?”此人站起身,呼吁道:“我们虽然势单力薄,但起码我们还聚集在一起,还能战斗!多少市民其实知道那些背叛者在哪儿?都是像这样,害怕他们的报复,事不关己,见机行事,如果我们率先出击,和忠诚的军队合流一处,人们难道不会响应吗?”
她的声音没有颤抖,但无人知道她心中是否也有恐惧,只听她道:
“而且,就算是牺牲了,死了,我们也是为了正义牺牲的——比蜷缩在漠然中好,更比为时已晚后在悔恨中死去好!”她举起手中粗劣的铁剑,道:
“受辱的痛苦是永恒的,战死却只要一瞬间!我不逼迫任何人,愿意跟我们一起走的,现在就出发,在朝阳升起前,我们会看到他们的血!”
一些人沉默,但更多人低吼,欢呼。那个拿锤子的女孩也听见了,而,刹时,她的心里就涌起了当初那使她参加这个秘密协会的热血——那阵寒冷的恐惧,一点点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奔跑的冲动。她一分,一秒也不想再等待;她什么也不想再思考。她跑进屋内,加入那些勇敢,真挚,团结的女人和男人中,和她们拥抱一处,彼此打气:啊,我是为了公平这么说的,其实这里面,女人远比男人多,因为,说实话,她们是为什么打起来呢?不是为了土地的资源,不是为了民族的繁荣——就是为了两个性别,最终,也是两个信仰之间的战斗。大部分男人还是见不得虐杀暴行的,不过他们也就是不乐意见到罢了,有多少会对那些受害者感同身受呢?有多少会为了素昧平生的人豁出性命,为了永远不会降落到他们自己身上的惨剧而挺身而出呢?能怪他们吗?不,我们现在不谈论这个,我只说:这个孩子加入的队伍中,其实充其量也就是有三四个男人罢了。但她感到很温暖,像融化其中,而不一会,就着这种激情,她被簇拥在她的同伴中,一道奔向那两街之隔的仓房,向着那忘却一切的袭击去了。
“天命之王与我们同在!”她们彼此鼓劲道。
你问我结果?这个孩子……不幸,在这次袭击中死去了。我不准备告诉你们她是怎么失去生命的,但我保证,她现在已经很幸福了。这一切都是过去的事儿啦。行动很顺利……天哪!让我一件事,一件事讲好吗?这只是为了提起你们的兴趣,来吧,让我们回到稍早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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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多米扬的手因为手中的信件而颤抖;这纯粹是喜悦的颤抖,吠陀先给她带回来的是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她走出会议室向深黑而无人入眠的庭院中,正遇上几个向她奔来的士兵,语气急促,难知其中是喜是忧,唯一确信的是其中的热切,预示不得不做出,且必然会爆发的决定,紫藤在黑夜中飘摇,士兵踏上中庭,附在她耳边,低声道:
“有民间组织供出‘联盟’在城市中内应的地点了。”
而于是,双倍的振奋重叠一处,滴零在她额上的汗水中;她的眼闪现凝聚而狂热的光彩,因此固然虽是个绝好的消息,但带来的不是喜悦——只是使这火更烈一层的燃料,使这弦音更紧一轴的钢指。这宫殿,这城市,其中的千千万万人都同她的身体一般如弦上之箭圆转而实则若凝固在这必然发出而尚不知方位的将放之刻,每一光,每一目,都若有燃烧转变之姿。她点头,紧迫道:
“很好,在哪儿?”传令官说了,她当下做了决定,道:“派安克塔的队伍去,她们是绝对忠诚的,尽量活捉首领,看看他们是不是唐默泰普的人,说他已经在我们手里,叫他们尽快决策,封闭城门,不许任何人出入,对信鸟之类的通信手段也严格把控。”
传令官点头,显对她有深刻的信赖,安多米扬回以权威而感激的期许,她伸手拍了拍那传令官的肩,一并扬起手中的信件,昂扬道:“有个好消息,告诉将士们罢:纳希塔尼舍虽然折了不少兵,但昆莉亚还活着,现在东南部山区,已和当地支持者合流了。”
传令士兵众闻言皆眼神一亮,彼此感慨,战斗热情扬起似引燃了夜空,交口道:“此乃天助,必不辱使命,司令!”安多米扬欣慰一笑,稍许,传令官之首又询:“敢问圣女何时回城?”
闻此言却给她心中带来几分阴霾:众将士,即使有与安伯莱丽雅已共同出入战场两年,目睹她多次力挽狂澜拯救队伍于压倒性不利,也从不与她生出同生共死的战友轻易,相反日长日久,越发对她疏远而仰望,那不必然的神圣或在平凡生活是不深入人心的,但一旦来到了它的场域——那开阔的原野,众生叵测,搏杀斗争的战场,它就会从传说变为现实,从轶闻变成必然!安多米扬看向夜空,似透过‘花园宫’的墙体能看见其山下的原野,‘海燕之野’正辽阔地静卧其下,二十年来,尚未有大战正式光临此处,两年来,那使军士无不敬服安伯莱丽雅为‘圣女’的战役,亦只散落在商贸城市丘陵和谷地间——若此番,这宣誓此身的道场是前所未有的辽阔,正在葳法瑟-戈斯廷之上——她忽生那沉重,安伯莱丽雅的威名又会如何远播而再不可更改?如今,众人若想知一二关于她之事,必然过问安多米扬,俨然是信徒通过祭祀与神圣相知——但这是个什么样的神圣?她在平日里是年轻而无知的,木讷甚迟钝的,然入此天地之台,仿有风暴随之展开,其名状无可置疑,啊,因此,她在这瞬间恍然领悟:
——因此她才是血圣女啊!
但不容安多米扬继续思索了,时间紧迫,她必须授予下一步的命令,推进计划,因此答道:“尚未可知,最快,大约都还要两日,在她回来之前,我们要做好一切准备,奇瑞亚已送信了,告知她的想法, 与我们一致,”她点头道:“陆军和海军分别从两方应对‘联盟’的主力军队,与此同时,船队可开始掩护民众撤退。”她深吸口气,道:“我对我们再次,要像二十年前一样逃离城市感到万分残酷,但,诸位——”
“不!”但回答她的是这些军官充满信心和笃定的热情:“这不是逃离,司令,”她们替她解读,回答了,眼中闪光,即使在这夜中:“这是一次必要的撤退,像当初,大牧首是从东部隐居之地而来,离去是为了归来——不必向我们道歉!”
她们铿锵有力地回答,倒给了她想象之外的坚定,她勉力不要使自己露出几分吃惊,听她们答道:“我们都已准备好为此献身!”
她直直望进这些闪烁的眼中,片刻竟只能做出一副妥当的领袖姿态对她们的热切精神表示威严的赞许,之后两队人各奔东西,而,她在接到这消息后的热血却是已冷却了,握信的手在夏季夜晚似微微发着冷。‘为此献身’。安多米扬想道,不可前进:为什么献身?她意识到每个人对自己的前途有截然不同的想象——她设想中是一个循序渐进,保存实力的过程,在这一次生死关头的筛选中,再次投于她们旗下的将是更纯洁而更忠诚的群众,到那时,真正基于这团结一体的友爱的教育才能真正施行,而接着,她们才能真正壮大,获得完全的胜利。但实际你呢?这平淡而良善,几乎是纯白的画面绝对不是映照于片刻前在她跟前说着那宣誓壮语士兵眼中的画面,若她自问看见了什么——那是红色。她们要离开去哪儿?肯定不是一个家园,而是个试炼场。她们要在那儿将水煮沸,而后同岩浆一样,从山川上奔腾而下,淹没一切,唯有如此畅快和迅速的报复,彻底而绝对的崛起,才能引起如此众志成城的不惜生命和牺牲精神。是了。她面露惘然,张开手,看一片花瓣落在她手心,心声空洞回荡:这不是她已该意识到了的事吗?这不是她在注视安伯莱丽雅的两年里应该意识到她会带来的变化吗?她又想起那预言,却感到的不是一种神秘的算式,而是一种力。
一种发自人群的现实可感的力。
但她不能再想——且也没有选择。斥候已发来消息预报了‘联盟’的大军正在往东南部集解,眼下,她的任务是让尽可能多的有生力量活过未来的两天。她正处于前往王女内宫通知她昆莉亚生还一事并请她准备移驾海港,因无论如何在此混战中,优先保护的应是她的性命。她进入内宫发现门口竟舞一守卫,而推开门,又是那盏临海的大窗,黑夜之中唯月光幽暗照亮她面前的人影,她猝然开口,道:
“殿下,有紧急战报传于您——”
安多米扬却无声了。她垂下手,在这旋风一般的情感变化中终于沉默而眩晕,在最后一幕面前。她看见月色下两个人影拥抱而依偎着,而这画面,不知怎么,刺痛她的脑髓,使她的心苦动着,其深邃痛楚竟若言语不可企及,使她无言颓唐站在远处。应她的是一阵低声啜泣,而那绿眼,从这丑男人的怀抱中抬起来,剔透而悲痛地望着她,道:
“投降吧。”她说:“我答应达米安费雪的要求。我们投降吧,安多米扬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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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你说,‘这个女王很讨厌’?
啊,当然,难免有孩子会这么想。是了,面对这个处境,这么多人,即使本身就处于弱势,还已奋不顾身地准备战斗,她却对此视若无睹,忽然泼了冷水,说,她要不战而降,这难道不是一种要命的软弱和愚蠢吗?——关于这个,孩子,让我问问你,面对这种情形,你会怎么选?
你会战斗到底吗?还是做个精明的人?
答案是——嘘。
我骗你的,孩子,正确答案是,不要选。我告诉你了,别与战争邂逅。
我们的神已不在了,但她曾经深深爱过你们。她知道得很清楚:
人,是不能做这个选择的。但,无论怎么说,选择已经做成了。
我们继续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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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就出城,去见达米安费雪,请求他同意和平统一——”她几乎崩溃了,神情恍惚,但仍挣扎开口:“阿丑——”
她唤道,而那丑男人,先前但无反应,如今才动作,闻言起身,亦将她扶起,安多米扬内心受撼动,面上反倒因此无甚反应了,只无意识地抬手一挡要阻止她二人:
“等——”
她叫。厄德里俄斯显然是精神恍惚,甚至不曾别目看她,只向着那门,只有这丑男人看她,一目之下使她吃惊:这眼神之凶狠阴鹫,其中无量的威严气势,莫说在这样一个市井出生的护卫上她不曾见过,便是在那些历战的军官上她也未能得见,如今就在这么一个护卫身上直直向她刺来,而,也非其余,正是这目光使她忽怒不可遏,如触了一隐秘的心弦,使她怒道,不对着这个女人,而对着护卫:
“殿下因悲痛神智不明, 你也疯了么?你在干什么?”
那丑男人唯嘴唇翕动。
“……我听她的指令。”他说罢低头,看向王女,问:“我现在需要干什么?”
她微微抬头,先前是全然空蒙的眼睛,不知怎么,看见这张丑脸,反似见些宁谧了,露出个颤抖的微笑,道:“带我出城,阿丑,我要去找……”
……和平。
丑男人点头,扶着她的手,便要将她向着外扶,正时终是一声刀响让他色变,他抬头,顿和面前的人形成一幅龙争虎斗的画面,而接着便是怒吼:
“只有和平是不可能的!”
安多米扬终也暴怒了;此情形出乎她的意料,但覆水难收。丑男人亦顿露出凶相,低吼道:“我只服从她的命令,谁拦着我,我就杀谁,你尽可能多找几个人来罢!”
“阿丑,别……”
厄德里俄斯在背后微弱道,但这声音是迷失的,像月下的冷潮,浇在安多米扬的无名火上。她咬牙看着,瞧着这丑男人,瞪着王女,但,忽然,泄了气。她抬手捂额,歉疚道:“失礼了。”她深呼吸,感五脏六腑似有火在烧,似是压力太大了?她暗想,但在这理性的流水后,她感那泼天般的洪流,在暗处,咆哮,汹涌着苦涩,让她几欲落泪。她摇头:有什么时间?两人仍对峙着,她看着他的体格和堪称可怖的气势,隐隐有些熟悉,只是到底想到了,这个护卫,据说真实实力十分强悍,虽不至安伯莱丽雅那深不可测的地步,也绝对是能以一当个百十来人,只是平日只专心护卫厄德里俄斯,从不曾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如今要是真因这荒唐理由派人打起来,免不了在这紧要关头还折损人手,徒增那士气低迷。她思及如此,暗叹口气,让开身,道:
“那就请罢。”
丑男人狐疑看着她,安多米扬平静摇头,道:“我也随你们一起去。”她往外走,回头平淡而无奈道,看不出面下那纠葛了:
“——我劝不动,那就只能事实来劝了。”她大步向前,同二人说:“到了外面,你们就知道为何说没有和平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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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便是在此般阴差阳错之下,安多米扬,连同王女和她的这个丑护卫得以在月落之时同此日达弥斯提弗的第一场战役不期而遇,日头就要升起了,但似其反使厄德里俄斯心惊似地,又或者是她不希望使人发现,自上了马,一路出了宫门, 下了林道,下了曾发生了惨案的大街,她都始终蜷缩在她护卫的怀中,只露出双惶恐的眼睛;护卫跟她骑着一匹马,而安多米扬不是那类在此般紧要关头还会去斤斤计较这授受不亲之嫌或感慨这美丑的剧烈差比的人,顶多,她只是,即便其阻碍了她,也叹息这种紧密无间的联系。厄德里俄斯真是会吸引男人对她有这种忠诚啊。不过反过来说,如果所有男人都是这样,不就好了吗?不,不能说,多。这么多年,一共,不就两个吗?连那个声称为她神魂颠倒的达米安费雪,在她‘嫁’给他(不如倒说是属于他)之前,也是什么都不愿意为她做的……
两个……
她心中闪过一丝奇异黯光,但刹时就过了,因她赌得正对,三人至于中心区的一露台时,她示意那丑男人停马,三人两马,如此定在露台边,此时尚是寂静的,安多米扬目不斜视,而厄德里俄斯稍抬头,面色似宁谧了些,只在稍片刻后就要后悔这决定,因她抬头瞬间,恰目视到先前安多米扬瞥见的信号完全爆发:从上方看,先是街道上攒动这几个快速行走的黑影,继而是划过空中的石块。“啊!”厄德里俄斯发出一声悲痛的尖叫,正在那火石被扔进民房中而爆发出火光的瞬间。一座处于路口的宅邸首先陷于火光,其迸发的光热和其后的连锁反应似使世界得以先窥日升之景将整个街区中的景象照得透亮,人可以看见,首先是从其东侧,北侧路口涌出的十几人影,势单力薄,每个都挥舞着工具,农具而非武器,抡起胳膊向内扔出粗劣,有时哑火有时却势力甚烈的燃火石,这些着了火的易燃投掷物一遇屋内的装潢佐料就使火势迅速蔓延,光亮的范围也在此越来越大,又照彻其西,南边街道四处纷涌的队列,井然有序动作干净,显然是军队,而此时那些年轻人在上风口穿梭,顶着飘散而来的刺鼻浓烟奔走呼喊道:
“市民们,快些起来——我们不想伤害无关,无辜之人,只是这些狡猾的叛徒躲在住宅区中让人难以捉捕!”
另一边,军队则堵住了街道出口,挡住企图外逃的居民并勒令他们将内里的兄弟会成员指认出来,烟灰呛人,奔逃中人有起初惶恐终变脸色,指认了紧跟其后的几个男人:这些不够狡猾却早已起床为动乱准备人光顾着逃跑,不曾意料到黄雀灾后,而登时,安多米扬一行人就开始听见惨叫夹着火焰爆发, 因军官手起刀落便将那几个指出的处决,惊起民众一片。烟还在涌,人求情,安克塔却不为所动,道:“这街区起码藏了二十个,要么你们亲自动手,要么慢慢给我们让开路,让我们进去处决了。”
安多米扬沉默看着,自不管厄德里俄斯在一旁哭泣。火光明暗中可见街道内部一片混乱,有人在灭火,有人却开始拿起菜刀屠刀砍杀这些灭火的人,因怀疑是兄弟会的成员。有三四个叛乱分子真被逼急的壮年男子拿着钝刀生生砍死了,扭打喊杀声不绝于耳,而少顷在混乱高峰,这街道的主谋似乎终坐不住,选择了放弃,开始从西北角越墙而走,正与那些起事的青年相遇。这十几个持器械的凶悍男子便开始和那挥舞农具的年轻人搏斗,其影在光亮中似画照应在墙上,而上方三人,似也只像看戏般,不能阻止分毫,见上记录着身体挣扎倒下,扭打搏斗不止;少顷,军队赶到,洪流般的影将其淹没,而街区内除一二被封闭的石方火势也弱,安多米扬转马准备去西方视察情况,而掠过身旁的马,可在晨光将至的天色中,看那是僵硬不动的。
厄德里俄斯晕了过去,而那丑男人,也就再没有行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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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不起,了不起。”
她鼓掌道,走进这尚且烟刺扑鼻而石墙灰黑,众人茫然立在外尚有些不解,麻木的混乱中,虽是忽然造访,但却不显有任何慌张失措,相反握起那尚沾染着血痕而四处挂彩的青年头领的手,以清晰洪亮的声音赞许表彰她:
“你做得非常好,年轻人!”她转头复对这街道中局促不安而疲倦的人群说:“莫看她们现在使你们损失了一些财务,造成了混乱,来日这些藏在街道中的‘兄弟会’的歹徒发难,造成的惨状可远不是如此!”她声音异常洪亮,到让人觉得异常的地步,但又目不转睛,全神贯注——安多米扬,恐自己也觉得有一二奇怪,因她走在这狼藉之中,精神饱满,对各类突发情况,四周的冤哭,掉落的石砖处理极得当,就好像她的身体,反习惯此类场所——实际上,她甚感精神有丝燃烧性的清明,仿佛这儿才该是它的来处——她大步走入街区内,众人跟着她,而她到军队聚集处,安克塔踢开一仓库的门,而安多米扬向内望了一眼,便回身,朗朗对众人道:
“诸位,看罢!”
她的声音如此富有魄力,而中正威严,与先前那混乱绝不相似,而那些刀剑器械,甚有门火炮从内里漏出来时,街坊居民间便起了海潮般的低语——太阳已在清晨,而左邻右舍乃至更远街区也有人来打听,徘徊的面容中俱是纠葛的,连沉默的人心中也迸发出些言语,当第一束阳光出现时,那领头的青年坐在自己同伴的尸体边,流下一滴热烈的泪水。
“……活捉了一个……”
士兵汇报。安多米扬闻言则转身,向街区尾部去,军队已尽量避开行人了,但还是有不少人在窥探:此人几已丧命,浑身有烧身痕迹,安多米扬走上前,蹲在他面前,打量他的伤口,摇了摇头。
“杀了罢。”她下令道:“供不出什么东西了。”
那火的痕迹像在回望她。她亲自抽出刀,砍下了这个男人的头,然后将那头颅提起来,高举于前;上午不过,这消息就已传向四处,而,离达弥斯提弗前的大战,还有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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