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为化
——如果你这么无所谓生命……
——我没有无所谓生命。
(他确实喜欢动物。此事对他一闪而逝,却丝毫不减二人间的紧张对抗——他在梦内梦外蹙紧双眉,白银皮肤皱为坍塌的旱地,皲裂,致密,崩溃,退行,且痛苦。唯一的水是汗水。金色的如烛焰般的汗水盛落在皱纹间,点亮他更闪亮,更危殆,最凝聚也因此——预示在顶峰后熄灭的眼,似有生以来或那前生上下都再无别例,以对证何事,要极天问的凶狠也必然是,绝望,赫赫澄澈地对着某一形体。)
——那你必然是不怎么在乎人命了!
他怒吼,叫出那名字:
唯乍!
那形貌对他转过身;他在床上挣扎,‘神恩’叹笑,夜灯孤寂,似湖中眼的一丝瞳孔。忧思难已,又在梦中见那挥开的海蓝,那在飞丝风帆前对他展现的天眼,他抬起手,担忧而迫切,呢喃道:
……安铂。
那天——那海都向他来。——。这声音隐约而陌生地在风中变形,碎裂,飘散。
——你知道这是哪儿吗,喀朗?
那人对他说,面容倒映在身后的夕阳天上。血红的天啊。他恍然了;那在海风中摇晃的发像无数随风震响的战旗帜。那人抬手,向远处,他只能跟着,看着天——看着海。
他摇了头。似在瞬间,他面前这张面容略见清晰,狂风吹拂,袍若浪散,他的困惑却惊心动魄。一张他爱着,关怀着,怀念着而担忧着,而与此同时——如此深地恨的脸。这感情几是人无法想象的,就拿他凝固身前的夕阳,海崖和渺无际涯的大洋所比拟罢。(他感到祂的存在都在破碎。)他向前一步,伸手向那落日,亦对着这面容,仿要在其中融化,在这企图的途中崩塌。
泪水随破碎滑落。
(啊。就是这瞬间——在感受的瞬间领悟,在领悟的瞬间明了了,祂——)
不。他收回手指,确切无疑地,感受到了他的心。他将手指靠在这随风如碎的白衣上,看着他面前,这人对他伸出的手——这姿态像个邀请,却全然无意。那眼神,在未来的蓝色炼狱中,甚若有一种情谊,邀他共享他们的无知——他们的命运和孤独,却是幻象。他的唇角甚至在明白这认知的错觉和痛心的瞬间扬起,因此泪水绽开明光的千万光华而舌尖尝到它的滋味。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在后来,这么爱哭?这么脆弱?
他——
那人开了口。
“这是兰德索里德的尽头。”那人道。而,他闭上了眼。一个血红色的梦,他的视线中都是猩色,而,脑海中,隐约传来那叩击心房的声音,只有一次,其含义失落,而空洞却不绝,似宣判和冷然的嘲讽和蔑视,对他那本应该领悟境界和高度的经年衰败后的背叛,说:
对。
他算是什么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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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时常是红色的,对她来说并不奇怪;但现在红扩散,像是酒洒了,果实成熟。它迸裂开来洒满她全身像果实中的甜味在燃烧,而她在酒的海中的跋涉,每步都带起沉重的果浆。酷热腐香,她抬起手抹去脸上的汗,驻足海中,感其芳香诱人,遂将那沾染汗水和果海的手指放入口中吮吸——她站在那,左手下垂,而海中果实下落于她靴上,破裂绽放像葡萄在剑尖迸发戳破,推动阵阵气泡。
夕阳洒在她面上——她舔着那手指,看见面前的路在红海中上绽热泉之路,渐向上抬高,则见一海崖,抬头——她吮那指头,如吸食骨髓,如抢夺奶水,面目凶残,有那鲜红汁液从面上滑落,目光聚集专注——看见上边的红树。
一个血红的梦,还有这像要乘风离去般极尽舒展的树。
这是哪儿?
——唔。一旦有这疑问,就有接连不断的不解之谜。她松开嘴,翻转自己的骨节清晰的手,看上面淡粉色的黏液。她看着,神情介乎天真和苍茫之间,红树伸展,无言以对。
是啦。许多问题,譬如说:
这猩红,淡红,闻起来香甜,尝起来却一点儿甜味也没有,全是那腥乳味的东西,是果酒么?
这在水中坠落的东西,泛着破碎的尖叫,是果实么?
夕阳翻动,果酒沸腾;果实仍不住跌落于她靴上破裂而喷出道道上浮的红泉,那触感像葡萄,像人的眼珠;像人的头颅,从三角的塔形上坠落地面。
她耸肩,展现她的态度:全无所谓。然后她抽出靴,带着上边的果肉,果汁,继续向前,踏过这酒土地,夕阳海,略无抱怨,只有那些许无聊。红树在她头顶迎风展开,无人无音,唯她孤独前行,因此有时甚感无趣,远询大喊,不是真为了一个答案(她已知没有),不是真邀请玩伴(她已知无人),只为了排遣这炼造梦中的无趣,道:
“为什么——总是——红色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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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在这红海,红天下远播而去,而,隐约,似有答案,传荡而来。她抱臂听着,茫然无趣,见那说:
“因为没有什么,”风声道:“比人破碎的心血更美。”
继而血海翻腾,遮掩了她的声音:她的回答,无论是喜是忧,是不耐还是沉思,都因此不得而知,只有这夕阳洒落着,影在其中伫立,队伍在其中穿行,模糊融化,而锲而不舍,绵延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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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很难说是生命。
那人对他说——或者说,对他解释;那人背手于身后,低垂双目,情态在这海风纷杂的时刻甚至是恭敬,凝固的,有几分真正如神的慈爱——在这无神也无含义的世界中,与他正道来此事:
生命是一件和天海山川,石沙云尘并无本质差别的事物。如是我可动风,我可引动雷霆的序列,使尘土晶粒绵延,波浪循环咆哮,我可使生命生之死之,使其的真谛在此持续的状态中显现。你指责我嗜杀成性是为残暴,却非然也。
他——望向着他。正在那时有一串云尘似螺旋交织如编线在他指尖,风吹动藻蓝色的发,使云与尘与发,或单纯是这奔腾模糊的时间飘荡而过,遮掩那面容,唇分而开,声广大而来,其冰冷绝望,如今亦可感:
生命在于其复制延续的过程。
死非残暴,
生非欢欣。
你必然会说了,喀朗,既要死,何不使其好歹温柔自然,如夜幕盖上大地,如我蓝山之下年年岁岁。但你又看过这蓝山升起时喷发的熔炎淹没草野,或暴雨连世似天河之水决堤刹时冲毁宁谧世?山可凝固可崩塌,生命,其本天地一环,亦如是。
他对他说;他咬牙切齿地回望,对上那复掀开,再不见先时一寸黯淡的蓝眸,在夕阳海,夕阳天下,对他拉开帷幕——偏偏是以此人身人型,以他们曾作兄弟友爱共缔圣约的形态基础,将他的一切信念撕毁!心碎欲裂,无力一言,只有往事纷纭,向他复述那词句纹理:我不明白,喀朗大哥。这是什么,喀朗大哥?
那时道他如此肃穆天真,稚子般可爱,如今却见是漠然无心——一个上天的裁决者,世界的破坏者——而是全应然,应得的!
——你是人的神,喀朗。人已与天道相异,你当如此。
他对他说;而他呜咽,泪水滚落眼眶,跪倒在地,只在这手间的黄金中依稀,因无法,也不愿彻底在死亡前崩塌,在决战前认输,仍如此看着他,而这目光如海,跨越了千万年朝朝暮暮,千万里江河平海,仍复在他眼前——安铂!他在梦外呻吟道——梦内,他唯能跪身哭泣。
这尚且不是他对他传达的这个不容置疑真相的正确方式——不。他知道。这真相不应该是在这一对曾以兄弟称,如今却见唯是一对人形伪装的真理之口间传述——他因此,也仅仅因此,愤恨怨怒也含其感伤之泪看着他的形貌,那尽管在这一刻已经与他从根本上决裂,从方方面面都否定也分道扬镳的——一个不是人,不是神,不是灵魂——什么也不是,却叫他熟悉,叫他仍将他当作‘兄弟’的事物——是啊。他想对他哭叫:
如果你要对我彻底否定这样事物,否定人,否定生命的意义,只当它是一块石头,有它聚合破碎的规律,为何偏偏还以此人形,以你曾在我身边休憩的面容,以你口吐人言的双唇,而非用你的雷霆,你的狂风和你的惊涛来告诉我的徒劳——你不想知道我那时会多么绝望而在刹那间承认你的胜利,而无需费此口舌——
还是说你知道,你这样与我对话,给我一种我们原本可以互相理解,互相关爱的错觉,会让我更心碎欲绝,灰飞烟灭?
他仍在说什么,声音从狂风中传来,但他已听不清。他捂住耳,张口尖叫,循环往复,唯那一词。
“唯乍。”喀朗哭道:“唯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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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海崖上站了个人。她做此判断,驻足而立,见那人正对海面,风吹红树,亦吹那人衣襟长发。是父亲吧?她在梦中清晰想,全不顾她压根儿没有父亲。但很快,她又判断那不是父亲——那人藻蓝色的发是她在别处不见过的,且手握一柄蓝旗,也不是父亲的习惯。她后退了两步,眯眼向上看,红树枝蔓绵延,她则确定了,那人背后还有一个人,不过似乎精神有点不大好,跪在地上。两人似在对话,而,奇怪,就算隔得如此远,她似好像也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似的,自海风而下,遥远,模糊,却也一字不差,如从心中涌现般,至她脑海:
——人却和生命不大相同了。他们不为了生死而存在,反倒为自己的思念,信念,想法存在。生命避死求生,人却会为了一二念头求死避生。
那握旗人回首,卷开长发,若与那跪倒在地的人交谈,至于另一人,只是哭。哈!
她听着,面露笑容:真是个爱哭鬼。那蓝旗飞舞在她面前,波动姿态,掩那说话人的面容。
——如此,人太有赖于语言,如你一般,喀朗。你问我为何取此人形,此为原因:
不听死语,你到底不会死心。
不取人形,难知人言,而,我确实也明白了。人说话,这语言却不响彻,命令,而少交流,此非甚然恰然么?这唯以命令行事的语言与我,这迷失惘然的生命与我,等待从内部而来的破灭元素,从外部而来的破灭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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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这么做,求求你,别这么做——
那跪倒的人撕心裂肺地哭叫起来,甚跪行到执旗人身边,扯住他的衣。她听着,原先已麻痹恍惚,忽而受惊恍然,后退一步,而那时此音石破天惊,如泣血鸟啼鸣,落入水中:
唯乍!
她茫然。血马儿?
什么意思?那哭泣的人仍在说,他的声音竟也是熟悉的,脆弱而绝望,若曾几何时也在她手中滴落的汁液中浮现,哭叫挣扎。
“我不再问你原因了,我不再问你实质了。我受不了了,唯乍,但求求你,若你便有一丝你形貌中的神,给他们一次机会吧!”那人道, 泪水同黄金般下落,瞬间,她竟看痴了,不为这颜色中对财富的隐喻,只为它的本质。那融化滚烫的泪水是人的么?必不如此——而来自于那似人而超于人,凌驾人和无处不与人同在之物——神之泪。她浑身有冰冷霹雳抖落碎裂,为此波动一瞬的念头,或以此豺狼之心,亦感神为人流下血泪中的重量,头脑空白。
“别诱骗他们,别惩罚他们——别使他们破灭!”那人抬手道:“别——”
此似又为一未竟之言。啊。未能言说的言语在这世上何其多,不过要按执旗手的说法,其说不说,取用不取用,也无甚所谓,反正,人其实只是互相命令,契约,遵守或撕毁这契约而已——她们说,却既不明白,也无甚理会这语言真正的意思。命令多一分少一分又何妨?言语多一次,少一次,又会怎样,反正——她们——人类这个种族——
那扬起的蓝旗,投下的目光,阻断了那流下金泪的说话人,也阻断了她,而翻涌中,唯有旗的声音,和这话混合一处,是清晰的。执旗手说:
“我不会诱骗他们。”
起先是模糊的。她睁大眼,蓝旗扬起,目在她面前,如直看着她,聆听她的一举一动,一呼一吸。
“我不会使她们破灭。”
她退后一步。但迟了。旗已扬起,姿态倒甚是柔和的,只如那红树般,随风而展,然这酒海泛起浪涛而挑起其下痛饮佳酿不知多少年的白骨累累,虹吸之力使她向下跌落。不!她抬手企图握住什么事物,但只有虚空,而眼向上,越发清晰地看见那执旗人的眼,或就是那顶上的天,望着她。海浪卷着那声音从过去到现在,撕裂梦到现实,‘他’,变成‘她’,模糊变清晰,如是那代价,启发,和条件——安铂。安铂。安铂!有人在哭。克伦索恩?——她无法反应,只能看见自己张开的指节,向着夕阳海中的坠落,山崖上似有天河水落下,红亦如瞬息刹那。
塔提亚心中一动。最末一刻,她看见那旗手的脸,从山崖上显现,目视她坠落。她看见安伯莱丽雅那张不似人的漠然,平静的面孔出现,动唇,说那句,未完的话。
我不会让她们破灭,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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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含泪看着,听他道:
“我不会让他们破灭,直到他们自己来恳求我。”他说:“让我们带他们回到,那原原本本的生命之潮中。”
他因此哭倒在地,再无力起来,道:这就是诱骗!这就是诱骗!
你在等那个受骗的人,对你说那诱骗的话!他尖叫道,从梦中醒来,说那个词:
破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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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人鱼贯而入 ,向他道:“‘联盟’同意释放战俘,停止对安伯莱丽雅殿下的追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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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提亚被从树枝上滴落的雨水唤醒,营地已震动奔腾起来,深梦的消除令她最终在这骤醒的瞬间一无所有,唯余怅然。“我们在干什么?”她抬手捉住一过路士兵,迎着夜间穿梭不息的人流模糊问。那人低头,原是玛文妲,她瞧她一眼,望向无光处,神色略暗,道:
“紧急通知,我们出发去交接战俘。”
玛文妲跟从前不同了;她心想:不。剩下来的人谁都跟从前不同了,玛文妲现在低头看她,其实不也是在观察——她——是不是有些变化吗?这变化似是引发的,但又是强制的,必须的。塔提亚仰头看着,不眨眼,从玛文妲严峻而严厉的神色中看出,她希望从塔提亚身上看出更胜以往的纪律性,积极性,但这结果是不乐观的。这也怪不得玛文妲,她在心里暗想。
她们失去了奇瑞亚,而这后果,如今还没被消化。玛文妲接过了部分首领的担子,不如从前亲和了,并且不止一次地在醉酒时嘟哝,塔提亚跟她们心情不同——因为在她们失去奇瑞亚的时候,塔提亚却没失去昆莉亚。对此她只能一笑了之,同余人一起悼念前首领,心中暗念:
……这能是一回事么?
思绪电转,至于她的心情也沉重了,树滴雨的阴影下两人对望,塔提亚点头,腾身而起,道:“行。安多米扬哪儿筹到的钱?”两人并肩,玛文妲复看前方,摇头:“没筹到钱。”塔提亚正狐疑,她复道:“‘联盟’主动放的人。”
塔提亚更诧异了。“主动?你是说几个月来就算我们这边有头好猪一旦它知道了就一定要抢走的‘联盟’?”
玛文妲没有笑;准确来说她只是冷笑。两人走得快,马已准备好了,都很瘦弱,塔提亚蹬上去时甚至不敢像从前那样用力。雨淅沥飘针落在泥泞营地前的一顶幽灯前,隐约照亮排列在出入道上的骑兵队,张张脸孔都遍布皱纹,忧愁,饥饿,疲劳和以之为燃料的深埋愤怒,其似是微弱,实际却根深蒂固。塔提亚戴上兜帽,听玛文妲的声音透过雨传来,说:
“对,确实可疑,所以我们出发去交接地附近勘察番,瞧着是不是有诈。”
领队一动鞭子出发了,塔提亚骑在第二排接续跟上。山谷幽黑,其上丛林熙攘,但总体来说尚是僻静。在这种偏僻地皮驻扎的便利和生活自然不比平原城市,但据有些居民道,穿过这受古木拱门层层包围的墙体,有丝在平原不见的安稳感,似‘联盟’永远不会越过这叶门出现前来骚扰,而生活也便如此细水流长——不过事实上暂时的宁静并非由这些已腐软而被千万次生活痕迹驯化的温良林木所带来,而有赖平原上正由昆莉亚带领的那支最后的有生军,在这一年最末的,冷雨纷飞的冬季,时不时便出击抵抗从蔓河对岸袭来的‘联盟’军队。雨整体来讲帮了忙,最近一次战役,有个‘联盟’指挥官摔进冬河里,回去生了病,没几天竟病死了,由是害怕类似的病发现象,最近半月,总算是安宁。
……但还有多久呢?塔提亚想。她在马背上颠簸,眼在冬季树林的轮廓上徘徊,遥遥,通往平原的山路已出现,视线再坠,就是辽阔原野综合交错又被不断抹去的道路,那个词,隐约,平淡地闪现在她心中的瞬间——‘输’——玛文妲似察觉到什么,回过头,眼在夜中如石闪烁。塔提亚有点不自在,赶紧摇头,转移话题,道:
“……有没有安伯莱丽雅的消息?”
玛文妲不满地瞧着她。这女人跟奇瑞亚的标准越来越像了,大约‘鬣犬’首领的压力就是会将人变个样。
“你对我们的事业没有信心,塔提亚。”她批评,显然很知道塔提亚的思考过程:她在思考输赢,于是就想——要是安伯莱丽雅在,她们还可能有一战之力,若那孩子不在了,必输无疑。其实倒也想得没这么严重,但大差不离,且虽然玛文妲如此瞧她令她有些愧疚,但细想来她这样考虑也不可全说是逃兵行为:这实在现实。她也将这种辩解之情表现在脸上了,玛文妲亦透过那在斗篷下的面目看出,不甚认可,摇头道:
“你要先相信我们能赢,我们一定会得到胜利,才有可能胜利。”
她说得讳莫如深,塔提亚全然不懂,只好领教了,这样玛文妲才点头,道:
“信是从‘海境城’送来的,有那大公的亲笔签名,想来也有一定的政治保证,她说她和‘联盟’达成了协议,同意解除对安伯莱丽雅殿下的追捕。”
“解除‘追捕’,”塔提亚琢磨:“那意思就是现在连个影都没看见,还在抓人。”她眼珠一转,道:“——也就是很可能活着?”
“那也不一定,可能‘联盟’只是说个噱头,甚至可能是骗局。譬如说,若他们捉住了殿下,但条约却是‘解除追捕’,不就是白搭么?”玛文妲反驳。塔提亚调侃:“怎么你开始丧气了?不是你当初说——‘联盟那群喽啰,不可能捉到安伯莱丽雅殿下’吗?”
玛文妲复蹙眉。她对她叹息,如见不可教之朽木,但也宽宥;她确实变得像奇瑞亚了:“你还是态度不端正,塔提亚。”两人踏上平原,雨声中远来有河流之声,冬季的长草在寒风中摇晃,人身感冷,而塔提亚终于为这始终纠正她,不满意她的声音而胆寒了。玛文妲丝毫不觉得这应有什么问题,复道:
“我担忧‘联盟’的轨迹和我对安伯莱丽雅殿下有信心是不冲突的。你没有亲眼看见那天的平原之战——”
“你也没有。”塔提亚嘟囔。
“但我知道!”玛文妲抬高了点声音,塔提亚没有与之争锋,只听着玛文妲絮叨:“如果不是她真的射出了那一箭,后方怎么可能撑那么久呢?龙怎么可能还好歹,活着呢?那肯定是真的……”她重复一遍:“那一定是真的。那是奇瑞亚用命换来的。”
塔提亚不懂这该跟奇瑞亚的命有什么关系,但提到奇瑞亚,她也有点感伤,不再说了。且,关于那天平原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确实——谁也说不清楚。
“……有没有安铂的消息,艾维茛,咳,”他用手背盖着嘴唇,又是一阵咳嗽,赶紧止住,复看众人,但还是目光涣散,无法集中:“你那边的情报中,能不能确切知道,安铂有没有在‘联盟’手中?”
公爵寝室的床榻前围满了人,气氛忧愁:为局势,为气候,为他们窗外那颗微笑的树和生活凝重的城市,以及面前这个领导者。他的病没什么神秘,只是一次几个月前的驭龙让他的心脏连同全身遭到重创,几乎再也没从床上起来过,病危通知下达三次,他都坚强地挺了过来,有人提出,也许应该将旧王室的政治中心移回孛林,但孛林的情况就像这位公爵的身体——水原之心离开了其余组织,负担不起多少居民。情报总管深深望着他,压下了一切杂念,摇头道:
“没有确切的说法,但‘联盟’确实很有可能从未能捉住她,并且,自从达弥斯提弗一战,对安伯莱丽雅殿下怀有畏惧的人越发多,即便是悬赏重金也少有人愿铤而走险,不少民间人都相信她确实是天命之王,负有神力,不能与之作对,这一定程度上延缓了‘联盟’的计划。”
克伦索恩点头。这消息让他有些安稳,也当然发愁——这不是一种因果清晰从点到点的忧愁,而更像是光海被依次点亮而在尝试思索的瞬间,只感到悲从中来。他猛抽了一口气,沉默片刻,复看其余人,又问:“还有没有什么情报?那些战俘的情况如何?‘联盟’突然软化态度的原因,有什么可能的说法么?他们有没有解释?”
“……我们来打扰您之前已确实针对此事进行过讨论了,确实有很多可疑之处。”一大臣道,克伦索恩却为其礼仪尤感瞬间的刺痛,只更无奈地压下——在这么个紧急时间,臣子来寻他,竟然是‘叨扰’!他这孱弱无用的身体,只是约责怪,就越发衰败,像它思念着那个没有波动也没有变化的黑夜温床。他压下这些琐碎想法,点头与那人,示意他继续,便听见其说:
“这次的交涉使者和信件来源之间彼此冲突,也似乎不是在得出了统一结论后发出的特使,而是各方都有不同的想法。官方文书是从‘海境城’来的,可海境怎么能代表‘联盟’呢?沃特林派了人,但也只是承诺会释放他们当时带走的一千来个战俘中还幸存着的成员,至于劳兹玟方面,达米安费雪仍同以前一样,态度强硬,实在是看不出他有什么改变心意的迹象,但,另一方,有人代表劳兹玟,担保全‘联盟’的停战……那位也给您写了封信……”
克伦索恩不可不感到奇怪,尤是臣子说话时自我怀疑,不可置信的态度,和不敢决断,等待他落定的惶恐。他接过那信,见到上面有条银蛇样状的纹章,那脆弱的心又是颤抖,而至于翻开信件,见到上面的一行文字,更是目光骤变,将那信纸合上了。
“这送信人是谁?
众人望他在黑夜中滞目向前,亦是相望无言,不知如何理解当下的局面,窗外黑夜如凝固,时间却在飞逝,终于,有人道:“……是‘兄弟会’的使者,殿下。”而后又是沉默,终于,众人下定决心,道:
“他们据说是替继柯云森后的现任兄弟会首领传来消息,那首领,就他们的意思,是——”
“——是米涅斯蒙。”他喃喃道,攥紧那张纸:那上面什么内容也没有,只有句问候。
好久不见。
——你在我的宫殿里过得好吗,孩子?
“是叙铂.阿奈尔雷什文——”
窗外风声大作。克伦索恩抬起头,和众大臣望着,屋外又传来敲门声,乃是维格斯坦第的声音,亦同当下多种驳杂和忧心般,声音是压抑的,但因其内容,却多少有些安慰。克伦索恩,听他道:
“有信鸟刚到,是南部线人的消息。”维格斯坦第说:“他们说从阿奈尔雷什文东部边境的山区,看见一队领头酷似安伯莱丽雅的队伍出现了,正步行横跨平原,向劳兹玟的大裂谷方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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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日是十二月十三日,天气已很冷了。塔提亚起了个大早,在清晨洗漱完后就走到东南裂谷的边缘,顶着冷风,眯眼看相隔岩层五彩,林木错落裂缝对面遥远的劳兹玟。天缓慢地亮,天光是抚慰人心的,无论世道多么污浊都是一般清凉,她抬头,追着光亮起的轨迹,周遭有林鸟飞舞,稍远,与她隔着一片空域,那恍然如天工,恍然如神造,而最终,总是给人以莫大的战栗和恍然的大陆桥,其成宽窄相间,高低不一而行走次序也不同的错落之势,只有那最大,最宽的陆桥,上有人类修饰的痕迹,而数多生青苔石木的细窄石链,则似摇摇欲坠般不断绵延至天外,像道凌空的网。塔提亚追着这石桥群向右侧看去,只见亮起的天光中,又有一队破旧的牛车,缓慢地向此方靠近,越近,越是清晰,那该是另一队彻夜赶路,只在清晨才挨过冬夜,逃离‘联盟’,至于东部的战俘了。
她有一会没有动,只是瞧着。冷风翻动她的红发,她也不知心中究竟该做何想:她们数日前出发,勘察异常,但最终,什么异常也没察觉到。她不知玛文妲希望发觉什么,但无论她有什么希望,她们发现的只有一个:源源不断,全新的毛骨悚然的故事和衰弱悲伤期望得到安慰的人。那些故事,被俘虏身上的伤口和只是见到她们跟高大男子有点像的身体就尖叫翻滚的状态让塔提亚不知怎么反应——她现下的状态,连她自己也要承认,叫做‘麻木’,超乎了她过去普遍的状态,而她不是一个人。连玛文妲,面对这些在战俘营和地下市场受到了几月虐待的人,也失去了连续发怒的力气。这些饥饿虚弱的人面对的是一群饥饿,虚弱的军官,而情形便若僵硬在此,不得发展。
“——到那边可以去领点吃的。”她起得早,这回承担了引导的责任,照旧,没有进行过多的寒暄,只是肚子饿得发痛,发酸,能做得最多就是把她的粥让给两个人。她没有看车上的人,但,许久,也没动静,她抬起头,发现那些衣衫褴褛的人,倒是在看她。
塔提亚眨眼——不是看她。
是看她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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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地像被扔进块石头;被扔进了块柴火。一经点燃,便作沸腾。她转过头,猝不及防见那升起的太阳捂住眼,只听身边尖叫嘶哑,掌声如雷。她还什么也没看见,只知道那太阳的光,让她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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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文妲在吼叫。众人彼此拥抱,拍打肩膀和背部,塔提亚身边那辆牛车上奄奄一息的俘虏在对着木板磕头——就玛文妲来说,这是自然,因她们倒是亲眼见过平原之战的,眼泪于是不惜般从本无几滴水的身里落出来,喊叫要耗尽身体最后一丝力气。
塔提亚终于能睁开眼。她直起身,看见裂谷对面渐渐浮现的一群很小的影子,那群人周围四面都站着士兵,但没有上前,只似如此方般看着,沉默而目不能移。如此遥远,本该是难辨认来者何人,但在那领头出现的时刻,尤是那——旗帜扬起的一刻,似不必多说。她打了个寒战,如记着一梦,记得一种哭叫,但终于,什么也没想起来。
“安伯莱丽雅殿下!”众人欢呼,数月来压抑的悲痛,愤怒和绝望一涌而出,好像在太阳出来之前她们连哭都不敢哭出来。所有人都在流泪和嘶吼,塔提亚倒也不例外。她掉了一滴眼泪,但也可能是被阳光刺的,而,隐约,有人在她耳边笑。那是奇瑞亚的笑声。
大裂谷对面,那个执旗的人影平静站立,看向彼方,如同雕塑,破旧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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