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为龙
我们这些龙心的持有者……
出战之前,她持剑跪于营帐中的神像前,眉头紧蹙,如在祈祷。
(“那位正在等您。”有人道。他注视其外良久,而后点头,迈出一步,向黑暗的螺旋中而去。)
——毫无疑问,从最初就是异常而疯狂的。
她没有清晰地为自己定性;毕竟,她诚然是一个更属于职责和事业的人,不属于她自己,只有颤抖的唇瓣和横爆在手指上的青筋能透露一二,如今她心中翻涌的是怎样激烈而不符合她思考习惯的感情。她深呼吸而后披甲起身,帐外有淅沥小雨,驻足其中,无论多混沌的头脑和思绪都被困在清凉的身中,她看着,听见营地的号角吹响。在西北方向有骑兵的出现——在西北方向有骑兵的出现。斥候的声音如鸟飞舞在空中,她往雨雾中看,似从这茫茫雾海中见到一二旧日的痕迹,尔后,在她长久,破损面上的凝视中,终于看见它,开始消散。
(堡垒的螺旋深不见底。使者领着他向下,他本应思索前路或预估形式,但,最终,什么也没做。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在等您——但这个句子,对于他来说仅仅是个致幻的信号。这黑暗的台阶染上冰霜,唯一的相似时,无穷无尽,且只能坠落。)
战马走向她,她也抬头望战马。这马的行动像战争沉稳而威严的步伐,尽管如此,她只是平静相望,而后牵住它的缰绳,翻身而上,坐于马鞍,原野便在眼前,冷雨透头盔融化在她面上,她注视前方,而后领军向前——今日原先该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可迎战俘回程,又得安伯莱丽雅公主的释放,但她原先就不因此稍感庆幸,只察觉那无形的压力要将她的身体摧垮,甚至在迎来‘联盟’似正对那群俘虏派出骑兵的消息后,她反倒轻松了些,因现下,她只需集中于她唯一应做的事——战斗——就可以了。再深入,那些因果和应然,不应该由她来思考——如果思考,那心跳似要撕裂她的心,甚至传来何种更不可想象的后果。心如雷鸣,电光飞逝的思绪中,令她灰暗而后怕的意图显现。
——我们这些龙心的持有者……
昆莉亚策马向前,领军越过蔓河的浅滩,向西北方向而去。心在她的甲胄后跳跃如雷,分明,她愿吞咽下那答案,答案却还是在意识飞散间,如已不战而败的必然,开始浮起:
——是一群会为了成那不可能之事而粉身碎骨的人。
(“我们挑战了禁忌——甚至,在面对那灰暗的结局和真相后,还不死心。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一次又一次地归来罢?因为像我们这样的人,就是不懂得为何要放弃……”
屋内传来声音。他的身体僵硬,身边,使者未动。
“大人就在里面等您。”他只重复。)
没可能了。这种念头竟会在她脑海中浮现,实在是——堕落——实在是不可思议!然,手仍紧握剑,见骑兵的影,浮现在她面前。忽而,昆莉亚恍然,不曾遏马,心却停滞,看见那山镇浮起的影,就在裂谷旁。怎会在这儿呢?她冲入骑兵群中,飞剑而砍,飞溅的红痕晕染雨珠,对她流露出那石镇的路,映月的山,深邃的林。她的动作未有丝毫携带,而百感交集。
这是她的故乡。“将他们逼到裂谷边去!”她指挥道,再度杀进乱阵中,追骑向西。众狰狞面孔相交映,飞散的咆哮中,她似能听见那声音,说:放弃,放弃,放弃罢!
没有希望!
而,这时候,她就能赶到胸口深处传来的撕裂声——她就能听见一阵笑声和破碎——她的那颗龙心,就会开口:
(“……纵使万劫不复啊。”他推开门,那人正感慨。两人不照面,因那人戴着斗篷。他僵硬注视着,见那说话人的嘴唇抬起,而后伸手,取下斗篷。白色的发带倾泻而下,落在他面前,而,那面容,如同一个往日的幽灵, 对他露出不变的笑容。
“你好,”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对他说——但他知道这是谁。他仿佛见他面上那被火所焚的微笑,他说:“克伦索恩。”)
——纵使万劫不复,绝无希望,孤军奋战——一无所获——哪怕对抗的是天定的道理——
她挥刀,赶浑身剧痛,若有鳞出,吼道:
哪怕这就是最后一次,我亦要与你一战!
(“不曾想到终结之时,”此人复道,他说他们对终结有一种偏爱:“仍能与你再度相会。”
维格斯坦第在一旁看着,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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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体验,我好歹明白了一件事,”此人道,略捧起茶杯,吹散其上的白汽,克伦索恩目不转睛视他目中,似见光在水上浮动,金蓝交织:“——我的身内,竟有那排斥我大愿的事物存在。这也不失一趣,虽然终于颇见对完满的损失——维格。”
他忽道,使彼处二人都吃惊,唯他面色淡然若常——此处的常,应说是他的原来面目,潜移默化间被此二人接受,由是他甚至唤这个亲近之人间才可得的臣名,那人也不见恼怒,唯有丝深入骨髓的惶恐,因心,到底蒙受宗主的感召。克伦索恩额冒冷汗,只见此人轻描淡写道:
“你先稍回避一下罢,此事我要单独和克伦索恩说。”维格斯坦第闻言,似有迟疑,但他和克伦索恩二人对视,后者只对他摇头,再无多言。维格斯坦第无奈,唯点头行礼,目光担忧,退出房间,身后则有人道:“对于我来访一事,还望你保密了,维格。”
他步伐略见踉跄,仍复点头。少顷,屋内只余他二人而已,谈话迟迟不开始,只见那人仍手捧茶杯,兀自感慨:
“匆匆两千年,总归无法离开这起始之处。”他目视水汽,神若漂浮。这恍惚,不明敌我,不辨前后,令克伦索恩焦灼不安,终于,他握拳,抬高声音道:
“你——”
那人抬起头。金色,终从内到外浸染他的眼,两对金瞳孔对望,他为彼目中彻头彻尾的空洞和虚无所震撼,有怒不能发,有语不能言。克伦索恩颓唐后倒,抬手,对着那别眼而看窗台的访客,控诉道:
“你就是这儿——”
他道,而在他哽咽之时,对方却不曾迟疑,面带一缕飘渺的微笑,接续道:
“就是在这儿,我杀死了你的母亲。”
他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绝不想他竟如此厚颜无耻坦白承认,但他一丝力气都没有。他像离了水的鱼,搁浅在沙滩上,只见那金眼,如同没有温度的太阳般转身,望向他,声音似盘旋空中,仍自坠落:
“就是在这儿,我犯下了弑神之罪——你,神之子啊。”他同他道。克伦索恩摇头,又变成了那无助的孩子,在天宫中 ,任他摆布,但,不知怎么,‘神’,这个词语,谁都无法解释其来源,如同无法解释他们的现状般,悬挂他眼前。他感到彼人仿在将词语,投入他的心中,使他不知何故只愿退缩。他听,不可抗拒地,听他道:
“让我告诉你神死去的后果吧。”米涅斯蒙说:“如此,你方能抉择——是否要‘永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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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机会入这小城去叙旧,相反,只有冬雨中隐隐传来的惊呼声示意着这座破旧的城镇仍是活泛的。沿山镇的边缘线再往外可见长尾的林鸟顶雨幕起飞,回望中,隔开千米之遥,她似能看见她应守护的队伍,正缓慢向东而去。可以预料,那队伍的成员体力衰退而欠缺马匹,亟需她的掩护,而实际上——她自己所带领的这支队伍也是人手欠缺,疲乏饥劳的,但她没有停止也无丝毫犹豫,和追兵在城的另一端相逢,双方都自雨的朦胧中显现,音符般地彼此踏行相向,雨滴落昆莉亚的面颊,她凝重而深刻的轮廓,其眼甚至在这一刻若石在空中被勾勒,随刀上滚落鲜叶的血珠而显格外遥远又格外清晰。她在狭窄的山道上和彼方那路人狭路对阵,见领头人伴随着零落的雨声,从帘幕后对她展露身姿和叹息。
“——没想到会在这遇到您,昆莉亚阁下。”来人道:“此若非命运耶?”
昆莉亚,唯勒马而蹙眉。长刀在她身边淬雨落血, 背后,那队伍的前锋已倒落无数死体,如是她一方,经此损失,亦只剩人手寥寥环她身后。彼军的队伍仍自从山口之下不断浮现,若雾海中鲸影,她们寡不敌众,或将是面对场寸土不得而折戟叙血沙的无望之战,然从她面上的这对眼,其透雨而朦胧却唯情态是无比清晰的如梦巨兽之姿中可见,她已决定要固守此关隘同来人血战到底。是啊!故敌方那将领也叹:这梦中的巨兽,来自水的妄想护法——不正是龙吗?这对军之将,虽看似是一孑然人身,但雨却为她显出勒真实了。你正是当之无愧的巨龙,这颗非人之心的承载者,无论你怀抱怎样的妄念,我都仍对你致以敬意——人,固然是需要遵守某一规则,束之为道,但你,不过是被束缚在地上,幻示这人身,似在地时自然生化出河海山川为这命定而无情的局场,为人时又深陷规律缰网的束缚,有道无道皆果不成成功——但你的命运,你的心,原本就登临天际——无疑,当在天时,如你现在以此人身挑战无望,当观作龙!
“我大约是劝不动您的,但我还是得尽我的义务,避免不必要的伤亡,”故此人叹:“诸位将士,你们没有必要保护那名叫安伯莱丽雅的年轻人。曾经我犹豫多时,错失良机,已等至现下,如其已从幼兽生长为成兽,不得不大动干戈以天罗地网和巨大损失将捕捉。”雨幕滑落在此人温柔,沉默而受岁月磨砺已变作难计量又难看透的隐秘面孔上,仍吹拂那看似无害的忧愁气息:“那时的小仁小义,不想会有如此后果。安伯莱丽雅,那孩子——”
此人面色略沉,声音透水而来,穿透昆莉亚耳畔,如重锤,使她皱眉:“并非属于兰德克黛因的事物,我只能如此说,必除之后得安稳。因此,诸将士,若你们现也有心投降于我,我保证诸位的安全和未来——”
她不予他言说的机会,拔刀而向,其上的血痕如刀射落他眼前,而她寒声道:
“我也不曾想到您终于亲自出马了,达米安费雪阁下。你被缚的父亲和母亲还健在吗?我倒是听说‘联盟’内许多人已不敢再战,你如今是逆民意而行,后果如何我自不提醒。”前方,飞涌的骑队终有止尽,达米安费雪神色平常,本无战意:双方的兵力如此悬殊,一旦开战不过是场迅速的屠杀。面前此人,便是再坚定,再死守那原不该的信念,又会怎样改变?他于是只几分悲凉而无奈地听着,见世上四方,唯有这绵延不绝的雨:
“且如今你倒是大行招安,那时被你放任屠戮的村镇,受你手下凌辱的柔弱诸生,死于你手下的千千万战俘,又当如何?”昆莉亚愤而道,握剑手似有骨裂声,而喉音低沉,传龙腔咆哮,地下嗡鸣,‘联盟’士兵不由望地及天,察是否有龙靠近,或者——面前这人影,是否会破身为龙,但只有雨的纷纭仍模糊着前后人影,使那已注定的局面,在将发未发中。
“龙心啊。”达米安费雪叹道:“我们有朝一日还会以那巨龙之姿对战吗,昆莉亚阁下?”
而,龙心对他回应道:“绝无可能!”他不由因此讽刺而笑了,见那龙心对他喷涌,龙目对他睁开,愤而道:
“我们誓言弃绝它,绝无可能再去寻求它!我知道你们对安伯莱丽雅殿下的流言蜚语,但达米安费雪,”她举那锋刃道:“你们才是兰德克黛因真正的邪魔外道!”
她便不再和他对话了,雨落如注,再看了一眼面前排开的阵仗,昆莉亚凄凉地笑了笑,低声对自己说:
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命运吗,费雪?
是你们选择的来路,是那年卡涅琳恩穿过大裂谷,到访我故乡的路——而再没有人,比我们更熟悉这儿了。只要有人与我配合,凭你所带的这区区几百人是不可能突破这条狭隘的山道的。
而那个能与我的配合,一定会理解我意图的人,就在队伍之中!
正此时,‘联盟’军的后方起了惊呼,而达米安费雪回头便可见从上方山崖上滚落的碎石。那山口上,似有一队模糊的人影不断凿打山壁伴随着隆隆捶打撞击声。箭也落下,他面色一变时,中天电光闪过,有道蓝影,从他上方浮现。
安伯莱丽雅。“——你们会后悔莫及!”他咬牙道。雷霆霹雳在昆莉亚身后,她面色凝重,挥剑向前,道:“死守防线,绝不可让他们突破此处!”她望达米安费雪,但那时,尚不懂他眼中的绝望。
山石滑下,双方交战。达米安费雪同她交剑,而,奇异,她竟感到是沉沉疲惫,从那剑光中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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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恩的衰退不可避免 。”窗外有雨,叙铂.阿奈尔雷什文,或者说,只是他的身体,望向窗外,平和道:“或迟或早,龙心将再度现世。”克伦索恩蹙眉,听他摇头道:
“不过那并不是什么坏事。”说话人的眼在黑暗中,几已完全变化为金色,抬头看他:“龙心,如同我们的神一般,正是我们这个世界的特质和其异样之处。”可想见,克伦索恩心中越发不解,而此人只品茶,面带微笑,讳莫如深:
“要理解我们的世界,如不理解我们的神,或者我们的心,而只凭格物的方式去组织和明了物质,终究得出的是一片面的答案。”他自嘲而笑,又很平静,道:“但那时的我——不,哪怕是现在的我,如果不是曾放弃知性,也绝是难以领会这简单至极的答案,而终究会南辕北辙。”
“所以你到底发现了什么?”克伦索恩问。他觉得疲倦无力,同时深知自己已陷入,这个旧日的幽灵出现开始就编织的沉重蛛网中。他无法判断方向,亦无法脱离他的思维而另辟蹊径,如同这答案已在面前,用那无边的虹吸之力引他向唯一的路径中去。叙铂——不,承认吧——他苦涩地抿住嘴唇,如要令恐惧脱胎而现实落成,念出那个名字,令他冰冷的黄金再度闪耀——米涅斯蒙,抬头望他,微笑:
“‘神决定了’,”他念道:“‘生命的灵魂,要在绝对的爱之中诞生’。”
大雨倾盆,在这句话后寂静许久。克伦索恩的发垂落面前给他一片颓丧,空白的荫蔽。他呢喃:“什么?”
米涅斯蒙的手触碰瓷杯,叩出那清脆的声响,其音色零落其间似为其协奏:
“爱,这就是我们特殊的规则。试想,若有其余的世界吧。在那儿,粒子还是会彼此亲和而排斥,宏观围观依然错综有序,编织出可感或不可感的物质界,彼处,生命仍是保有物质交换,新陈代谢而可自我复制的机体,”他抬头望克伦索恩,见他眼中的错愕,面上浮现的剧烈痛苦,复而微笑:“但,它的存在,就像水,石,雷,电,一般,不过是自有其规则的物质——”
“怎么可能——”他勃然大怒,而后剧烈咳嗽,双手捂唇,不知几何,再落手,其间唯见那淡然的血色。而在身体的极痛而意识恍惚中,他抬头所见,是那人落下的,不明原因,甚有些怜悯慈悲的神色。克伦索恩的心防轰然崩塌,他自己也知道,他现在做出的举动,就像一个企图抓住流沙,防固自己已破损城墙的人的歇斯底里——他起身,握住面前这人的衣领,绝望而凄凉地质问他:“你凭什么这么说?米涅斯蒙——在你,曾经对我母亲,对你的女神做出了那样的事,孜孜不倦地反对着她给予的爱并驳斥为本能和幻象后,当然还会继续污蔑她所创造的生命——”
“她没有创造生命。”他的声音骤停,错愕地看着在自己手下的面孔,见米涅斯蒙淡然,甚有几分黯然道:“我只会说真相,克伦索恩。生命是生命,不过是一种物质——她没有创造生命,她所创造的,是我们的灵魂,或者说——”
他的手松开了。两人都跌落,米涅斯蒙跌落在椅上,声音低沉,回荡在雨中:“——或者说,她创造的是一种覆盖在我们灵魂上的规则。 那才是背反生命的,独独属于兰德克黛因人的圣约:一定要从爱中诞生,在爱中生活,从爱中死去,倘不如此,”二人对视,克伦索恩看着他眼中寒冷的金色,感受他口中吐出词句中竟然不亚于他的凄凉和穷途末路,而,在这房间中的一处,神恩绽放的电光,映照在两人眼中,那声音,就像在——笑:
“——这灵魂不会消灭,不会停止。其将变形,逆反物质的道理,使生命的基本原则崩溃——‘轮回’的诅咒,使时间的流动凝固——‘永世’的权能,使承载万事的螺旋从内消灭崩塌——‘灭绝’的终极。是了,甚至,‘灵魂’本身,就是对高等生物意识的提炼。灵魂是不灭的,不断轮回的吗,克伦索恩?”
他询问。克伦索恩感口干舌燥,一字千斤,他下意识四望,甚寻找房内的烛火,若想问询那火焰这问题的答案却终于知道没有人会分担,没有人能代劳——他必定要自己回答,自己承担。他自己,也仅仅只有他自己。他吞咽唾沫,看着椅上仰望他的人,见他眼中的冰冷,答案虽在嘴边,却已知,必然的反对:
“……当然。”克伦索恩答:“你的存在,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灵魂是存在的,甚至是循环的——”
“那是为什么呢?你能从物质上解释吗?”米涅斯蒙凌厉道:“动物也有灵魂,也会循环吗,关键是,为什么不会产生新的灵魂呢?若你能解释,你就要给出它的产生,发展,循环,结束的过程。万物无不可,唯有灵魂,我至今不可得出答案——我只能说,倘若有另一个世界的存在——灵魂是不归来,不循环的。它顶多是一种意识,自有其驱动的能量和编织的纹理,但不像这样。在兰德克黛因,还有另一样东西,也是违反物质规则的,你能说出那是什么吗,克伦索恩?”
他摇头。“别说了。”他低声呢喃,来回踱步:“别说了。”
但声音继续:“不断归来,从未消灭。在天为龙,碎身如云——我们的世界中,这两个看似截然不同相反的对于物质规律的违背,那令我们的女神痛苦的存在,和她的执着,原本来自于同一事物。”
别说了。他咬牙,但雷声,雨声,真相,都似乎如梦中般鲜明,砸落他身上,道:
“你说我违背了女神。若我真的违背了她对我们兰德克黛因人的圣约——我怎么可能会是龙王呢,克伦索恩?两千年前,我在龙云中看见的一切,令我如今也无法放下,而,再怎么向物质中寻找真理和答案,如今,我都不得不承认,”他转头看向那人,看见他苦笑的面容,仿见其后,那白玉般的微笑,而,最可怖的是,克伦索恩明白,他说的是实话:
“我是一个兰德克黛因人。她在最初那一日,许下的关于爱的圣约,同样束缚着我。她怎么会不是我们的女神呢?这违背了物质的道理,逆反时间的循环,甚至诞生了‘龙’的奇迹,就是她创世之时的约定,龙心之所以会诞生,非但原先不是因为对她的仇恨,而是在圣约破碎时,尚且还在挣扎着赴约的,我们的遵从,但,克伦索恩,两千年前,这约定……”
奇怪,此话尚未出口,他已悲从中来。一行泪水自克伦索恩面上落下,其中映照着米涅斯蒙苦涩的笑容:
“这约定,已被它自己内部的张力所破坏。龙心在杀死女神的一刻,其机制注定会破灭。曾经达成的神迹无法违抗物质的压力,你可以说,从那一刻开始,我们的结局就是注定的。是选择‘轮回’的苦难,还是‘灭绝’的崩溃,亦或——我将交给你选择,”米涅斯蒙道:“在最后的时刻,选择用‘永世’的权能,封存我们曾在她的手中诞生的灵魂?”
若你问,为什么,我们一定要遵从这约定,不可回归生命的浪潮?
米涅斯蒙苦笑道:“过去的两千年,不是已经很好地说明了吗?我们的生命,已经不可能再离开我们的灵魂了。”
……在爱之中诞生的灵魂,怎可能无爱而生呢?
而,虽无法理解,克伦索恩仍泪流不止:大约是那个寒冷如冰的米涅斯蒙说来此事,最让他悲伤罢。只是他心中混杂的那许多复杂的感情,是这个时候的他,怎样都说不明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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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为何执着?
我们难道是不知道这个物质世界,不循环不剥夺就无法存续?(食髓知味般理解。)我们难道是不明白单单是以这清醒的心去构建文明就是要痛不欲生?(钻心剜骨般了彻。)不懂生存意味着机械,劳作和战斗么?(若不懂得我现在又在做什么?)
不明了我们的神定下的互爱互敬的圣约是徒劳的逆天而行么?
——了如指掌!
她咆哮,发力将身边的士兵震开数米,背后已是退无可退的裂谷悬崖,手已几无力握住刀柄,气喘吁吁,面前血落如注。
“……你们退下罢。”她沙哑对一旁士兵道,复面朝身前士兵,抬剑起势,宣告道:“我来对付他们。”此时战况已是狂热,达米安费雪显然心知肚明,面色严峻,身旁环绕所剩的数十士兵的粗重呼吸在雨中有如刀割,目视其面前之景,这个直刀而立的高大人影,看其身上泛起高热的水汽和那轮廓中透露的深黑,呢喃这个词:龙。龙。龙。他抬头,那对蓝色的眼则悬浮其上,静望着,使他焦躁而苦痛:
这根本就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之事——
“昆莉亚阁下!”他抬高声音,欲最后一次交涉,却在猛然回头时,已见那人影呼啸而来。
他屏息凝神。
“慈悲——”
他指认到——在溅如圆环的雨群和流云般的身姿中辨认这一绝技——它实在是太适合这样大开大合的攻击方式了——这般舍身护法的气概,将一具高大身躯化作水云般泥沙血肉的流畅自然,空气都似乎是半凝固,黑暗的,使人去领会——这不就是龙的本相么?将一切都献給了那本不可为之的理想,在幻想中企图用苦痛扭曲现实——兰德克黛因的另一半存在。“殿下!”有人飞扑而来将他压下,得救他一命,然他在最后,仍和昆莉亚对视,见她的目,全然是龙瞳,不由恍然。
(如果这是我们的本性。)
他心想:那我又在企图守护什么呢?
远处传来弩箭扣动声。达米安费雪心中一凛:那疯子竟开启了堕龙弩,莫不是想要将他一并杀死在这儿么?
“楛珠!”有人在上高叫道:“趴下!”
昆莉亚回头。已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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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盟’大约是杀不死安伯莱丽雅的。”米涅斯蒙琢磨道,克伦索恩却已筋疲力尽,唯听他说:“倒并不是因为她有所谓‘救世’的力量,众人会拼命地保护她。以我们的习惯,恐怕去保护她的理由,无非只是她乃我们母亲的女儿——不过这一切也是讽刺至极,如同龙心导致我们的陨落般。”
克伦索恩见他起身,面朝窗外,轻声叹息:“这是我们的本性,没有改变的余地。”
什么意思?他轻声呢喃。米涅斯蒙笑了。
“——就譬如说,比起被一群没有灵魂的生物占据家园,”他解释道,自仍令他不解:“我们宁可自己将它寂灭,对吧?”
圣约啊。米涅斯蒙感慨道:无论多少次企图违抗,探究它,终于,只能臣服。‘爱’,这一个词,竟包含了所有。
“如果你有朝一日需要自己决定终末,记住了 ,”他对他道,似在告别:“你仍有‘永世’的机会。对于兰德克黛因人来说,爱和灵魂是同义词,”这个冰冷的,似无情无想的人对他道:“如要失去爱,不如失去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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堕落弩迸发在山壁上,昆莉亚的视觉凝练,可见面前绽放的血花和寸寸崩落的山崖,刹那间成吨石块向她滚落而来。她没有机会抉择,后退跳下山崖,可闻这瞬间有惊呼。昆莉亚在石壁间下落,铁剑扣入山中磨开断口而手腕欲碎终止住下落。她浑身的力气都几已耗尽,只源源不断地压榨着意志深处的力量,上方断谷石桥被山石砸碎跌落她头顶身上,她以手脚紧贴崖壁忍耐剧痛等余波过去,上方有片刻寂静,面前是一片灰尘,视线模糊,不能辨认当下情况。稍歇息后,她开始向上攀爬,正是喧哗再起之时。
她爬向左上方的那座裂谷石桥,听见山谷远端传来的对战之声。达米安费雪之后的这后勤部队,以他当时错愕的神情见之,似与他全不统一,恐是他一亲近而不信任之人,那人选便少——约莫就是他的同胞兄弟,达米安里德了。她已与那石桥只有一臂之遥时,正听远端喊杀冲天,已知是安伯莱丽雅的队伍和那处伏兵直接发生了冲突,心中正担忧,忽而见上方,露出张狼狈而悲凉的面孔。她已伸出手,却见达米安费雪,面目鲜血,举刀向她来。
那面孔是歉疚而无奈的。她抿唇,继而,双手发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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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是这么说,”他恍惚,幽幽道,无力地看着自己手心:“那,那个‘圣约’,最初又是怎么来的呢?女神究竟是如何,赋予了我们‘爱’?”
米涅斯蒙沉吟片刻,继而低沉道:“我也尚不知,但眼下看来,那所有的可能,都指向一件事物。”
克伦索恩抬头,同他对视,听他点头,道:“——正是那‘封魂棺’。”
他愣神,只见眼前人戴上兜帽,如要告别,掠过他面前,轻声说:
“因此,我最后要告诉你的是——也许还有一丝的希望,我们的奇迹,可能会再度降临。”他转头望他,神情复杂而有那几许敬畏,道:“如果你的父亲能打破封魂棺,回到人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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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乃奇迹——但也无疑是这雨日的最后一战:就在达米安费雪挥刀而来时,她浑身爆起,竟踩刀跳上了陆桥。这窄小的一座亚桥,连双脚并战都困难,她翻身而上后腾空便踢飞了一个拦在达米安费雪前的士兵,生生将他击下裂谷;她没有向下看,只向前冲刺,又击倒一人夺刀——七八箭雨向她围来,昆莉亚展臂横扫,步伐如凌空而行,直线距离中竟无人能在这陆桥上近身,雨落如瀑,她足下青苔光滑沾染血迹,只是面孔,仍扬起,用那无懈可击的为龙之姿,目视众人。
达米安费雪垂目,而后放下刀;远处,喧哗声也低了。雨越发大,呼唤着收兵之声,他摇头,苦笑道:
“走罢。”
他令于众人,最后复看向她,低声道:
“我们最终还是会在天空相会的,昆莉亚阁下。”他摇头:“毫无疑问。”
他说罢,后退上陆,携余兵取马,背身离去,昆莉亚气喘吁吁,目视,只见雨中,亮起箭簇之光。
她举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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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他踏入孛林的林间,抬手捧起一抔雨,面露微笑。往事纷纭,终溶于水,留此感慨:“我们的家园真是个雨水丰富的地方。”
叙铂——或者说,米涅斯蒙,带上斗篷,向雨中而去,口中喃喃,似与自身对话。
“如今要离别之时,甚有伤心落泪之感,也是这雨水繁多,影响身体之故么?”他笑笑,隐入雨中。
——还是说,这也是圣约束缚的一环呢?
令别离此事,都千年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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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莉亚已举剑准备格挡,忽听空中有裂帛之声。一箭从上方射来,空中如鹰隼般击落向她而来的那支箭,惊动策马离去的达米安费雪;昆莉亚,却剑那射箭的人影,久久不动。少顷,那人从上方山崖上踏雨而下,跳至陆上,雨模糊帷幕,盖于二人之身,此时雨中对望,她足下虚软,只感恍惚。
“塔……”
她抬手,方才感极限已至,甚至连这个动作都不能完成,视线也涣散,溶解,如雨,唯有声音尚继续着:
塔塔。
她不由微笑。这是何处呢?
岂不是,故人,故地——像什么也没有改变一样么?有多少人能享受到这际遇,在半世纪后仍能在此相会,心中的感触,甚是相同?
她的面色终变了,心中的酸涩和痛苦难以言喻。
没有变么?
“……昆莉亚。”她听见她的声音冷硬,僵瑟地传来,隐约,只有手指的轮廓在雨中显现着。
——她看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了啊!
她伸出手,终于敢卸力,跪倒在地。塔提亚将她抱在肩上,二人不曾看彼此的脸,就如同这近三年来,二人在梦中不曾真正相会,而只是如此,雾夜重逢般。昆莉亚闭上眼,靠在肩上,几就这样睡着了,梦中,这水做的,破碎的原野上,她像乘着船,掠过岸边的人影。同在此处,隔阂依然,但到底,好歹是,曾经岸水相逢,共行一程过。她露出一丝微笑,噙着雨,剑掉在地上,血水滴落,似沙落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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